- 國外英語語言文學研究前沿(2016)
- 張旭春
- 11字
- 2019-12-13 10:10:25
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研究
再談“世界文學”——《對話達姆羅什:世界文學與翻譯》一文述評[1]
四川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 張婷
摘要:2014年達姆羅什在香港城市大學世界文學研修班中接受采訪,再次探討了世界文學的本質內涵和閱讀方法。面對翻譯學對比較文學學科身份的挑戰,達姆羅什依然承認翻譯在世界文學建構中的重要作用,但也勾勒出一個無法被翻譯學替代的世界文學研究領域。在達姆羅什的闡釋中,世界文學不只是通過翻譯獲得新穎性或進入跨文化流通的作品,而是由世界文學系統的諸要素構成的存在。達姆羅什用多個案例展示了世界文學的本體屬性和閱讀方法,具備異域生存潛勢的作品在新的文化空間中生長并具備了“世界性”,經過翻譯或者讀者的多重閱讀體驗,其內在的超越性本質在超然解讀中獲得了意義歸屬。世界文學在達姆羅什的再定義中呈現出一種本體論與方法論的融合,它是穩定的世界性和動態的生成性之間的對立統一。采訪的最后,達姆羅什指出世界文學與翻譯學、后殖民主義和國別文學研究的差異性和合作空間,強調了文學本體研究與世界視野的結合。
關鍵詞:世界文學 比較文學 翻譯學 世界性 世界文化場域 多重閱讀
世界文學是什么?近十年國際比較文學界應對各種對“世界文學”獨立學科身份的質疑,對世界文學進行再定義,使其內涵和范疇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世界文學不僅是各國別、各民族文學經典作品有形的集合體,還被認作是文學作品在世界各語言文化之際的閱讀和傳播模式。目前有影響力的世界文學討論已經“超越了世界文學的文學品質層面,而是將關注點投射到民族文學間的動態關系”[2],世界文學也“從一個烏托邦假想到一種審美現實、閱讀方式、評價標準和國際視野”[3],獲得了一種具有多樣性、動態性、生成性和全球性的本質內涵;其范疇不斷擴大,它跨越時空,囊括了與文學生產、傳播、接受相關的諸多詩學要素。
在積極推進世界文學概念重構的學者中,美國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系主任、文學教授大衛·達姆羅什的努力不容忽視。他致力于“世界文學”概念的全球推廣,2003、2014年先后出版《何為世界文學?》和《世界文學理論》從學理上進行概念的厘清;之后又推出《如何閱讀世界文學?》和《世界文學的教學》[4],對世界文學和比較文學的教研提供了方法論指導。此外,達姆羅什教授還通過哈佛大學積極倡導并建立世界文學研究協會(IWL),每年在世界各地舉行為期四周的研討會,重點討論世界文學與翻譯學科的互動關系,研究不同語種的翻譯文學在建構世界文學中的問題。
本文述評的對象就是2014年在香港城市大學舉辦的世界文學暑期研討會接近尾聲時對達姆羅什進行的采訪。該研討會素來關注翻譯“從語言學層面,或者作為一種文本產品和文化概念,如何為世界文學提供養料”(p.95),而對達姆羅什的這則采訪則試圖將這個話題繼續深入下去。本次的采訪人是來自澳大利亞蒙納什大學的翻譯學在讀博士Jessica Trevitt。而實際上他們的對話并不局限于翻譯文學與世界文學的關系;Trevitt不斷地對達姆羅什言辭中的前提假設、隱含論斷進行追問,使其對世界文學存在的實踐形態和研究范式的認識在對話中深刻而生動地呈現了出來。
一、世界文學與翻譯文學:命運的逆轉
翻譯與世界文學的關系引起比較文學者的重視,與近二十多年來翻譯學的“文化轉向”有關。著名學者安德烈·勒弗菲爾和蘇珊·巴斯內特看到翻譯文學在跨文化交流實踐中具有的創造性價值,提出文學翻譯的文化重構作用,由此重新審視比較文學與翻譯研究之間的關系,并企圖挑戰比較文學的學科身份。例如,巴斯內特認為翻譯已然成為獨立的學科,而比較文學在今天看來并沒有什么實際的意義,因為它拒絕承認文學在不同文化交流中實際遭受的政治與文化話語的干預;而翻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與權威、權力的博弈,多元系統理論則揭示出這種博弈的自身規律。[5]他們得出的結論是,比較文學雖有價值,但只應看做是一個處于從屬地位的研究領域。[6]很明顯,隨著翻譯學科獨立身份的確立和逐步壯大,比較文學的地位看似岌岌可危。然而,這一情形在比較文學建立獨立學科的初期卻恰恰相反。Trevitt向達姆羅什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暗示出,早期比較文學者根本無視翻譯的作用,彼時的翻譯文學顯然從屬于源語作品,而世界文學學界普遍承認翻譯文學的重要性也僅僅是近幾十年的事。
達姆羅什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顯示了世界文學學者博大的胸懷和眼光。他并沒有針鋒相對地否定翻譯文學或翻譯學;從他的話語中,我們看到了早期比較文學者的偏見和局限,以及達姆羅什對翻譯推動世界文學建構這一事實的充分肯定。達姆羅什娓娓道來:在他的學術生涯伊始之時,“一個所謂正宗的比較文學者,必然擁有一口漂亮的法語或德語,而且他們很少觸碰翻譯文學,不論是耶魯還是其他大學的比較文學系,翻譯研究的課程幾乎看不到。”(p.96)。他指出,翻譯與世界文學“遲來的愛”這些年卻悄然展開[7]。事實上,比較文學與翻譯之間并非從未有過交集。達姆羅什以創辦于1877年的《比較文學雜志》為例來說明這一點。這份雜志由比較文學先驅雨果·梅爾茲·德·洛姆尼茲和塞繆爾·布拉賽創辦,雖然他們的初衷是以多語言來介紹和討論國別文學,但最終卻集中使用了德語、匈牙利語、英、法、意語和拉丁語的譯本(p.96)。他們還曾連續10年大力推介匈牙利民族詩人裴多菲的作品,并將其譯成了多國文字。由此看出,比較文學和翻譯文學從來都是同步發展的(p.96)。而早期的比較文學者似乎故意忽略了這一事實,即使他們探討的文學作品是翻譯文本,也權當討論的是著作的原文。
Trevitt尖銳地指出,早期比較文學者對翻譯文學的刻意忽視,源于其拒絕承認翻譯文學獨立自為的性質,始終將之看做作品原文的附屬物。而這一點也正是傳統翻譯觀的認識誤區。她接下來提到當代翻譯理論家勞倫斯·韋努蒂和巴斯內特對翻譯文學的再定義,前者認為翻譯文學是獨立而具有自主性的文本,后者則通過對翻譯“文本性”的再強調發起了翻譯理論的文化轉向。借此,Trevitt向達姆羅什提出,世界文學是否也應當被定義為“通過翻譯而獲得了新穎性和獨特性的作品”(p.97)?
達姆羅什并沒有直接肯定Trevitt的定義。顯然,世界文學也不可能被這么簡單地定義。不過,達姆羅什還是強調了翻譯在世界文學建構中的重要作用。他首先借助韋努蒂的理論和翻譯理論范式轉型的大背景,表達了比較文學對翻譯文學全新的理解。翻譯文本不再是原文的附屬物,相反,當翻譯文本進入一個新的“文化場域”[8],則使作品在新的讀者群中獲得新生(p.97)。這一點也符合達姆羅什一貫秉持的著名觀點,即“世界文學就是從翻譯中獲益的書寫結果”[9]。但達姆羅什關注的不僅是翻譯某部作品的具體過程,或者如喬治·斯坦納[10]似地將翻譯看做一種闡釋。更進一步地,達姆羅什試圖理解這些翻譯作品如何融入新的文化空間,并在新的文化系統中發揮功能。面對這樣一個新的文化系統,達姆羅什在此次采訪中主要提到的是讀者群,提出應該考察目標文化讀者群在接受翻譯文本時,呈現出哪些不同的層次和亞群體。此處,達姆羅什雖然借用了翻譯學文化派的理論,強調文化及其影響下的翻譯行為對文學的協調和操控作用,但他并沒有空洞地闡述理論,拋出一大堆新奇的概念或論斷,而是以具體的作品來探討翻譯文學及其讀者群在構建世界文學中起到的關鍵作用。
達姆羅什舉出的第一部作品是20世紀50年代出版的《哈德良皇帝回憶錄》,其作者是出生于比利時、長住美國而用法語寫作的瑪格麗特·尤瑟納爾。這部歷史小說一開始受到法國和比利時批評家的極大關注,但由于是法語作品,一直被美國讀者忽略。達姆羅什注意到,這部小說看似在談論羅馬帝國,但書中對羅馬帝國時期的巴勒斯坦地區猶太人的描寫,其實影射的是美國社會的非主流人群——黑人或者如她一般的法裔移民。美國評論家最初忽略了這部看似寫古羅馬實則影射當代美國的作品,這并非由于他們向來輕視其他族裔的作家。達姆羅什談到,美國人對俄裔流亡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就表現出極大的熱情,而這卻并沒有發生在尤瑟納爾身上,原因就在于她是用法語寫作的(p.99)。幾年后,《哈德良皇帝回憶錄》被譯成英文,才總算在《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排行榜上呆了五個月。接著,達姆羅什以納博科夫對尤瑟納爾進行互識和互證,他指出,
這個特例從兩個方面讓我們看到翻譯和世界文學的互動關系。如Trevitt所說,一方面,正是這部歷史小說被譯成了英文,美國人才開始去關注它;看來,翻譯的確推動了文學在世界的流通。另一方面,這本小說“雖然用法語寫成,但從內容上看,它卻一開始就是‘美國的’”,它并不受具體國家領土的限制(deterritorialised),它是一個“用法語發出的美國的聲音”(99);換句話說,“我們常常假設是源語文化與翻譯文本的淵源使翻譯具有了價值,但是在這個特例中,源語文化卻變得非常模糊”(pp.99-100),相反,是翻譯使之在目的語文化中獲得了歸宿。顯然,由于某些作家本身的身份流變性和復雜性,其作品很難被某一種語言或某個國別、時代所限制。處于身份和文化邊界的作家尤瑟納爾,利用歷史上的邊緣人群暗寫當代美國社會的邊緣族裔,而這一主題因其英譯文本才獲得了真正屬于它的觀眾。這種具備“跨界身份”的文學還有其他許多表現形式;在傳統的文學觀念中,它們都處境尷尬,如邵毅平所察:“諸如古代東亞的漢文學,日據時期的朝鮮、中國臺灣的日語文學,都跨國跨民族而不跨語言;但這類文學源語國的文學不管,各國的‘國語文學’也不管,或管而打入另冊,像個沒娘或后娘的孩子”,他戲言,“而(這類作品)身份不免曖昧,處境實在可憐,比較文學來管一下如何?”[11]其實,換一個角度來看,當這些身份“不夠明朗”的文學經過翻譯的重構進入了世界文學的視野之中,它們可能在更大的讀者群中找到其自身的意義歸屬。正是“世界文學”這一概念使其文本意義真正地敞開,這恰好體現出世界文學超越國別文學或民族文學而獨具的價值,也確證了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的存在必然性和學科意義。毫無疑問,翻譯此時發揮了關鍵的媒介作用,它促使這些具備異域生存潛勢的作品在新的文化空間中生長并具備了“世界性”。
二、世界文學:本體與方法的統一
那么,是否可以斷言,世界文學就是那些“通過翻譯獲得了新穎性和獨特性”而被納入世界視野的作品?這個論斷其實是將翻譯的作用無限放大,使之成為世界文學的充分必要條件,而不少比較文學者不僅深表贊同還干脆將條件或手段取代事物本身,得出“翻譯學應當取代比較文學”的謬論。達姆羅什顯然是不同意這樣的觀點的。從后面的談話我們可以看出,他認為世界文學的本質屬性包括兩個方面,即文學作品自身的本質屬性和其獨特的閱讀模式。
首先,達姆羅什用較大篇幅回答了“世界性的文學”這一概念。他提到《世界文學文選》的主編Martin Puchner一直關注的這個問題:有一種文學是“為世界而寫,也屬于世界的”(p.100),這種文學可以稱為“世界性的文學”(worldly literature)。它們可能一開始屬于“民族文學”的范疇,尚未進入世界文化場域進行流通,但一旦有讀者和批評家揭示出它們與其他民族文學之間潛藏的聯系,那么這種文學就變成了世界的,成了“世界性的文學”。也就是說,在比較文學者的視野中,它“屬于世界、為世界而寫的”本質在被發現的過程中成為“世界文學”。
這里,達姆羅什援引的例子是研究中日文學的韋布克·德尼克,她將日本文學受到的中國文化影響與羅馬作家與希臘文化的淵源做平行比較,看到一個地區的文學并不一定只局限于其本土地域之內,而其本質之中或許就帶有“世界性”,是全球不同地域在歷史中發生相互影響而自然產生的結果。在這個例子中,“就算其作者根本不承認聽說過這個‘他域’,但這樣的文學亦為世界文學”(p.100)。也就是說,有些文學可能根本就還沒有開啟邁出去的旅行,其本身就已經具備了“世界的”屬性。達姆羅什通過認知學的經典母題“背景與前景的互換”(figure-ground reversal)來說明這一點:世界文學并非總是一國文學的“走出去”,換一種眼光,它即成為他國文學的“走進來”(p.101)。Trevitt則進一步從語言的角度補充道,世界文學之中有一種需要以“流通”為條件,它們必須通過翻譯走出去,而另一種則“突出世界性、為世界而寫”(p.101)。所以,世界文學并不總需要翻譯去實現其存在,它也可以是用民族的語言為世界而進行的書寫。也就是說,從文學文本的意義屬性來說,其本質上是否具備交流性、跨文化性、世界性是其進入世界文學閱讀實踐的先決條件,而這在翻譯發生以前就已經生成了。
其次,當具有“世界性”的文學進入流通領域之后,它則必須要經過讀者對其所處“時空之外的世界的超然解讀”(detached involvement)[12]才能成為真正的“世界文學”。Trevitt接下來的提問就主要關注世界文學的讀者體驗問題。他首先提到達姆羅什(2003)勾勒的一種“雙重”閱讀模式——在閱讀世界文學的過程中,讀者往往既會發現一些與其知識結構“相像”的部分,也會發現一些“不像”的部分,甚至還有一些是兩者之間“像也不像”的部分(p.101)。那么,世界文學的閱讀是否會呈現不同形式的“雙重性”,或者“多重性”?達姆羅什回應道,不論是源語文本還是翻譯文本,世界文學的這種“雙(多)重性”在讀者所處的“獨特性”(singularity)的閱讀情境中,都會呈現出“變異性”(alterity)的特點(p.102)。
首先,無須翻譯的源語文本是可能在讀者的重構中成為世界文學的。這類作品可能在內容中存在著“前民族經典”的影子,而與讀者的現時語境產生了差異性。通過閱讀這樣的文本,讀者感到了與“自文化”(ideoculture)[13]有較大時空距離的“他者文化”,而正是這種“雙重性”,實現了讀者將這類文本帶入“本群文化”的“再書寫”或“重寫”\
(reinscription)(p. 102),從而賦予它“世界性”。此處達姆羅什用到的例子是澳大利亞作家瓊·倫敦的小說《吉爾伽美什》。這是部英文小說,達姆羅什閱讀時無須翻譯文本,但其內容卻將他帶到了一種異質性之中。
小說中,女主人公的丈夫和兄弟受到英雄史詩《吉爾伽美什》的感召,前往伊拉克奔赴其“英雄夢”,卻將她和孩子留在澳大利亞艱難度日。對達姆羅什來說,這樣的一種澳大利亞,雖然與他同樣說著英文,但“比起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筆下的東京”來說卻顯得更加遙遠和陌生(p.101)。而與此同時,達姆羅什同時還在讀一本《偉大的美國小說》,這部作品由菲利普·羅斯創作,講述的是一個來自巴比倫的名為吉爾·伽美什的棒球手的故事。很明顯,這使得在閱讀瓊·倫敦的《吉爾伽美什》產生的變異性之上又增添了新的一層“雙重性”。
而閱讀翻譯文本,則呈現出另一種形式的“雙(多)重性”。達姆羅什和Trevitt首先談到了古典文學翻譯獲得的“現代性”。達姆羅什指出,英譯文學的歷史并不久遠,可能最早的英譯作品是收錄在《朗文世界文學選》(2009)中由威廉·阿切爾翻譯的挪威戲劇家易卜生的作品。由于語境和思維方式不同,翻譯家用現代英語譯古典文學時,必然使其獲得現代性。達姆羅什舉出古羅馬詩人奧維德的例子:
除此之外,Trevitt還補充道,世界文學的翻譯中還有一種常見的“三重”閱讀,那就是并非基于源語作品的轉譯。他援引的是19世紀中國譯者以日譯本為基礎的西方文學翻譯,這其中經歷的兩次翻譯旅行,使作品在不斷地被重寫(palimpsest)中獲得新的層次(p.102)。而倘若讀者諳熟其中的中介語言,那么在他的閱讀體驗中,就能看到原作從英語譯入日語、再譯成中文的過程里不斷增加或變異的意義層次。
達姆羅什和Trevitt這里談到的幾個例子,有跨語言的也有不跨語言的,但它們都具備一個共性,那就是,它們本身就帶著“世界的”屬性,本質上它們具備超越特定時空、文化或語言的潛勢,然后它們在具備跨文化、跨語言、跨時空視域的讀者體驗中,進入由源文化和東道文化“雙折射”所形成的“橢圓形文化空間”,在這樣的張力場中實現其“世界性”,形成了“世界文學”的物質本體和體驗模式[14]。雖然達姆羅什本人曾在《何為世界文學?》中談到,世界文學“不再被視做是一個相對固定的經典體系,而被認做一種既適用于個別作品,又可用文學整體的閱讀和傳播模式”[15],但很明顯,從最近的這次采訪我們可以看到,他并不排斥世界文學作為一種可以被觸摸的實體存在,世界文學也不僅僅只是一種“閱讀模式”;相反,世界文學在他的言辭中呈現出一種本體論與方法論統一的存在:具有世界屬性的文學進入多重的閱讀體驗之中,既構建起世界文學的經典作品體系,又實現了世界文學的閱讀模式。而只有這樣的理解,才能使達姆羅什2003年的那句話顯得符合邏輯:他在強調了世界文學作為一種閱讀模式后繼續道,“這種模式既可以用于既成的經典體系,又能夠用于新發現的經典閱讀中”[16],而如果他徹底否定世界文學本身包含一個經典文本體系的實體存在,那么又何談“用于既成的經典體系”呢?當然,無法否認的是,這個經典文本體系必然也在閱讀體驗的變化之中呈現出一定的流變性,它是穩定的世界性和動態的生成性之間的對立統一。
三、立足文學性的世界視野
世界文學的實體存在是那些跨越國別、民族、文化、時代、語言的具有“世界的屬性”的作品,它們在讀者的世界性視野、跨時空視域中獲得意義,它是具有“世界性”的民族文學動態生成的結果。誠然,世界文學和跨文化傳播學、翻譯研究、后殖民研究一樣,都關注意義文本在全球多元背景下于不同文化的博弈中呈現的流動、傳播和變異等問題。那么,世界文學和這些學科有什么區別?世界文學該如何發展才能獲得一個更具自主性的未來?
達姆羅什提到,在這個多元融合的年代,他力圖做到翻譯研究、后殖研究、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的相互借鑒和融合。他認為在這個過程中,合作非常重要。此外,他在采訪的最后提出,世界文學理論家應和了解不同語言的專家和真正“懂文學”的學者加強合作。一方面,合作的態度顯示出世界文學學者應有的胸懷和眼光;另一方面,筆者認為,達姆羅什這里強調的幾個合作要點,與比較文學近幾十年遭遇的學科危機有一定關系,他希望世界文學在未來的發展能夠規避一些問題。
首先,他強調了與翻譯研究和后殖民主義研究的合作。我們知道,比較文學在英美大學英文系日漸衰落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其固著的歐洲中心主義,以及它基于民族文學的理論建構和應用。而世界文學也遭到類似的攻擊。例如艾米麗·阿普特在其《反對世界文學》一書中,以語言之間的“不可譯論”為依據,批判世界文學企圖用英譯文學建立起來的世界文學體系不過是一種“絕對而單一的資本主義現代性”——另一種以“全球性”為名的中心主義。但阿普特在批駁世界文學的時候,很少參考巴斯內特、韋努蒂、斯坦納和薩皮羅等當代翻譯理論家的論著,也忽略了文化轉向后的翻譯作為一種跨文化的創造性活動對“單一現代性”的消解,及其對世界文學的影響。而世界文學要避免成為阿普特所批判的那樣,則需要充分借鑒后殖主義和當代翻譯理論,去“建構一種另類的他種現代性(alternative modernity)”[17]。
其二,達姆羅什也強調了世界文學與翻譯研究、后殖民主義研究等的差異性。Trevitt注意到,達姆羅什經常使用“世界的”概念,而很少用到當今翻譯研究等領域非常時髦的“跨民族、跨國家”等術語。顯然,在達姆羅什心目中“世界的”高于“跨越的”概念。對此,達姆羅什用到翁達奇《安尼爾的鬼魂》這本小說來說明[18],跨越國家/民族的文學只是世界文學的一支,跨文化研究者往往很少使用“世界的”概念,是因為它們所關注的是作品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的傳播過程”(p.104)。也就是說,在跨文化研究學者眼里,文化的交流、傳播、接受、影響等史實高于文學性。后殖民主義研究者也類似,如阿特里奇就認為他們過分解讀文學文本中暗藏的全球權力關系的流轉和結構,而往往無視文本中細微的、具體的美學特征(singularity)。而這與達姆羅什理想中的以文本為基礎的世界文學閱讀自然是有巨大差異的。
最后,達姆羅什強調,世界文學者要與通曉不同語言的專家和真正“懂文學”的學者進行合作,其實是強調了世界文學的文學屬性。達姆羅什此語與80、90年代以來西方比較文學的倒退有關。彼時的美國比較文學跨學科研究將其帶向了重理論與文化研究、輕文學本體的歧途,而“始作俑者雷馬克對美國的跨學科研究的泛化現象深感遺憾,認為它們把比較文學拉向了倒退,應恪守以文學為中心”[19]。那么,如何以文學為中心?達姆羅什提出世界文學的發展需要真正“懂文學”的學者。從其整個采訪所舉的幾個例子我們都看到,他是一個以文學文本為主體并能夠親炙原作的學者,而只有這樣才不會背離文學研究的本質。所以與“懂文學的人”合作,這并不難理解。那么,他為何還要強調與通曉不同語言的專家合作?達姆羅什在采訪中,不是充分肯定了翻譯于世界文學建構的重要意義嗎?他為何要強調閱讀源語文學的重要性?
此處,我們不得不暫時回到早期比較文學者對翻譯文學的偏見。無可否認,翻譯文學使那些具有“世界性”的文學被納入世界文學讀者的閱讀視野,促進了世界文學的構建;但翻譯從其實踐的目的性來講,是將一種語言的文本轉換成另一種語言的意義成品供目標讀者所饗,這其中除了創造性生成的部分,還有因不可譯而流失的部分。如Stanley Corngold所說,比較文學者往往遭遇到一種文本間的“撞擊,一種必然的尷尬,它因為要勉強地尋求類比物,而不得不拋棄一些東西,這種拋棄有一個名字,那就是翻譯。翻譯就是一種拋棄”[20]。如果說,閱讀源語文學和翻譯文學讓讀者看到意義的流轉、消失與再生,這是一種敞開,那么只能讀翻譯文學,則必然遭遇一種遮蔽。能游走在兩種以上的語言之間,便能經歷一場語言之間的意義探險,借用Corngold的隱喻,此探險中最大的收獲則是發現一只尚未成形的怪獸。這只“怪獸”顯然是翻譯文本掩蓋了的、處于語際轉換間隙之中的意義。Corngold進而借用德里達的語言去描述這樣一只怪獸:它是“怪胎一只,是形態未聚、尚在發育的嬰兒,它有著可怕的魔性”,而“正是這樣一只怪獸——可以比較卻無法翻譯的——是比較文學需要保護的對象”[21]。對于達姆羅什理想中的世界文學來說,通過與多語言的文學專家合作,將翻譯所遮蔽的文本意義敞開,去探尋那語言轉換中“形態未聚”卻能開啟“世界性”的“魔性”也將是其最終的使命。
對話促成意義在言說雙方的互動中生成。這篇發表在The Translator雜志上的《對話達姆羅什》,以世界文學與翻譯的關系開始,在翻譯文學與世界文學的建構、世界文學的本質屬性和閱讀模式、世界文學的學科合作與其未來等話題中逐步深入,讓我們看到了世界文學與翻譯的共生關系。伽達默爾說,“翻譯是人類生存的本質”,是從翻譯作為一種理解、解釋、言說的角度來泛化地理解翻譯的概念,從這個意義上說,世界文學是離不開翻譯的;而翻譯文學也客觀上營造了世界文學的生存空間——語際交流產生的世界文化場域。但這樣的一種共生并非意味著它們可以相互取代。從這個對話來看,達姆羅什并沒有將世界文學簡單地定義為“通過翻譯而獲得了新穎性和獨特性的作品”,而是強調了世界文學本質上的“世界性”。到底什么是“世界性”?在本對話中,達姆羅什更多的是通過一個個的案例去指向“世界性”。解讀這幾個例子我們看到,這其中有通過翻譯使超時空文本獲得當下意義歸屬的《哈德良皇帝回憶錄》,有文本誕生以前就已經被歷史基因決定了“世界性”的日本/羅馬文學,還有帶著“前民族經典文學”印記而使現代文本陌生化獲得異質性的《吉爾伽美什》,也有帶著主角回家的旅加作家翁達奇的《安尼爾的鬼魂》。如果一定要給“世界性”一個定義,那么達姆羅什所指的“世界性”包含了作者、文本、流通、讀者諸方面。世界文學的作者必然是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受到多種語言和文化影響的,其寫作的文本自然地透露出隱含作者的身份模糊性和流變性,這也直接導致了世界文學文本的超時空特質及其進入世界文化流通領域的可能性;而不論是否翻譯文本,世界文學一旦遭遇讀者的雙、多重閱讀,則必然獲得一種世界性的意義歸屬,它由文本來源時空賦予的意義和目標時空的意義共同構成,讀者“超然地融入”(detached engagement)[22]文本之中構建一種“他者的現代性”。世界文學從本質上就是這諸多要素的有機結合。“世界文學”到底是一套經典文本還是一種閱讀方式?這樣的問題本身就成問題。具有“世界性”潛勢的文本通過跨時空、跨文化或者跨語言的閱讀體驗才能成為世界文學,這是本體通過方法而獲得存在,所以,世界文學就是一種“超越的可能性”成為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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