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聲

他為尋找甚么是在詩人心中的秘密與光明，走過了許多地方。

繁盛，囂雜的大城，冷靜，幽僻的村落，沒人到的峽谷，不見天日的密林，溫暖的田野，峭立的山峰，凡是他用腳踏過的地方，與眼看到的耳聽到的一切東西，他都加意而真誠地去尋求過。

辛勞的繩索縛住他的身體，憂郁的網包絡了他的精神，但是詩人心中那兩個偉大的意境呢？他沒曾找到。

在各處的旅途上他開始詛咒著詩人；又詛咒著自己受詩人伶俐的欺騙，受盡苦惱，卻又花費去人生本來的很短很短的光陰。

他漸漸失望了！

有一天正當秋初。

疲乏不堪的腳步，在薄暮時，把他拖到一處靠著群山的沙灘上。沙灘的下坡展開在眼前的是一片淡墨色而起伏著銀線的溫柔海面。她也一樣是在疲乏中躺著休息，經過火灼般盛夏的陽光，經過劇烈的風暴——熏蒸與顛蕩，還有地母的喘哮，雖是有寬廣胸懷的她在這個平靜的黃昏中，如同一個善于競技的少女當用力掙扎后，只能張口伴著輕松的呼吸。

山頭像奇偉的巨人，叢樹便是他的垂發，把有力的拳頭抱在胸前，靜默中低頭注視著這倦臥的少女。要待她的氣力恢復時，醒過來，張開臂膊，緩緩地起立，到時候，巨人與她便有了接吻的機會。

偶然有幾個大的樹葉飄然地從巨人的前額上落下來。微暗中閃出大樹葉背面的白光，投到她的正在起伏的銀線上，那無疑是巨人的熱淚點濕了少女的胸衣，雖然不過是幾滴的輕淚。

我們的辛勞尋求者，腳雖陷在松柔的沙中，然而他的心卻似乎要自己的被人欺騙，同時，淚暈翳障了他的目光。

“啊啊！這不是詩人心中的秘密么？這不是秋之葉傳遞著他們的秘密消息么？……”

如散珠的星星在空中俏麗的眼睛。那輕輕吞蝕著沙岸的柔波發出無數的細響。

“是啊！詩人的秘密在這里，由秋之葉傳遞著消息。”

“是啊！詩人的秘密……秋之葉傳遞著消息。”

那是達到他心中的回聲，他分外的歡喜了！凝望著這秘密的夜幕，兩只腳更用力在沙中踹下，細的沙粒已遮沒了他的腳面。

但他不覺得。

“偉大啊，偉大的詩人心中的秘密！但這只是秘密，我不是還要等待看見詩人心中的光明么？”

他希求著低說，又像頌禱。但又一陣回聲從他的周圍喃喃地叫起來：

“等待，等待！今夜中的風雨，還有無數的閃電。

“等待，等待！閃電中他們的接吻。”

他恍然了，再力向下踏去，細沙已陷沒了他的膝蓋。

他毫不煩苦地等待著。他說：“只是找到詩人心中的光明吧！……”

無量數的回聲從每個沙粒中喊出：“等待，等待！只是詩人心中的光明吧！”

“等待，等待！只是詩人心中的光明吧！”

他不自覺地把腰部也陷于沙堆中了，然而他還有有力的雙手在空中舞動，仿佛是在指揮那合于韻律的回音的節奏。

一切都在暗中了，只余下海面上的銀線與山頭上下墜的大葉子背面的白光，輕輕地動，輕輕地隱、閃。

星星也輕輕地向他散射著同情的光輝。

每個沙粒輕輕地發出回聲：“等待，等待！只是詩人心中的光明吧！”

“等待，等待！只是詩人心中的光明吧！”

193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