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燕古都燕王府外
“母親,還是不要再送我了,兒子自會照顧好自己。”我看向已哭花的母親安慰道。
我是金溥伩,在府里人人喚我一聲“小王爺”,在京師以東的燕古都,這里就是父親的封地,他是當今皇上的表叔,先皇在位時就被封了燕王。
父親為人正派,這些年上報國家,下安黎庶,一直在這里有著好的口碑。母親則勤儉持家,府內的大小事務也都管理的井井有條。
這里雖比不得京師幽州,卻還算富饒。自己每天有下人照顧著,二十三年都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可人總想著在生活上有些改變,尤其在我這個年齡。每天如此度過,之后也不過是襲了父親的爵位,拿著皇上給的供俸,我自認遠不及父親的治理能力,最后一輩子庸庸碌碌罷了。
我想去外面游歷一下,為何不在這個最好的年紀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呢?我最近一直在思索著。
父親是一個保守的人,他必不肯我這樣胡來,自己也不敢去和他提,保不齊是一番斥責。母親向來事事都依著我,更愿意去和她聊,雖沒有十足的把握,卻希望可以得到她更多的理解。
交流的過程卻比我想象順利的多。
“如果這些年……我想去外面闖一闖,你會答應嗎?”這日和母親吃過午飯,陪她回房休息,趁著幾日里父親太多事情打理,就抽出片刻向母親問道。
母親先是表現得懷疑,他覺得我這樣一個“安分守己”的孩子想法有些大膽,而后稍稍鎮定了下來,“是不是這件事情想很久了?”,她表現得盡量嚴肅。
“是啊,只是不敢和你們提。”
“就知道,最近你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母親回我一個白眼,笑著繼續說道,“我自是同意的,你愿意和我說,這一點就是好事情啊。”
我始終愛自己的母親是源于她總能在自己困擾和逆境中給予我理解和幫助。
“那我們說好……假若在外面的生活并不符合你的期待,你終歸還是可以回來的。可有自己心儀之處,不要離我太遠,再年長些我卻是不方便去看你了。”母親是一個堅強的人,在親情這一塊總是她的軟肋,說到最后我看到了她的哽咽。
“好,我答應你,我先去幽州。我們可以隨時保持著書信,車馬兩到三日就可以送達的。”我看著母親,我知道他一定很想我,我就更希望此行不辜負母親給予我的期望。
“可你父親那邊,你怎么去和他講?”母親向我拋出也是我在這件事里最為難之處。若將來不回燕古都,身為家族的獨子,這爵位這份家業自是傳不下去的,也枉費了父親幾十年的苦心經營。
“那……還要你和父親去探個底,我是害怕他的。”父親在家里對我一向嚴厲,他對自己的行為規范極度苛刻,同樣將這要求也附加在我的身上。平時聊的也大多是四書五經里的事情,或看我是否了解封地里的大事小情。
“好,我先去和他說,你不要擔心。”母親的眼光是溫和的,很多時候她都能帶給我踏實的感覺。
幾日后的晚上,我被叫到了他們的房間。父親眉頭緊鎖坐在一邊,母親在一旁低頭不語,見我進來忙招呼讓我坐下。
我先是給他們請安,就靜靜坐在他們身邊,大概知道母親已和父親講了我遠行的事,于是不敢出聲。父親已過天命之年,加上日夜操勞,燈光下我感到他著實老了很多。
“如果你去了幽州,有想好做什么嗎?”是父親先開口,語態極其平靜,我預想到即將可能發生的雷霆之怒。
“我的文章自認為是好的,年少時也學過書畫,有這些傍身,吃穿用度是不愁的。”我所表達的正是我想要的生活,造訪名山大川或是身居田園,以后可以留下些許的詩詞歌賦供世人來傳頌。
父親一笑,這種笑常常出現在長輩對晚輩的關系中,讓我們覺得所有事情都顯得格外幼稚。
“想當文人啊?”父親問道。
“嗯。”我的回答是堅定的,自感機會渺茫,卻也期待父親給我的肯定。
“算了吧,你的文章我也是讀過的,現在不缺會寫的人,你還差得遠。”因為自己做足了心理準備,再者父親也不是第一次對我的文章沒有信心。雖然不接受,卻無力在他面前反駁。
“可是……”父親看向身邊不做聲的母親,又對我說道。“可是在這件事上,我不支持也不反對,如果你要出去,那就全靠你自己。”
我心里的一顆石頭終于放了下來,這算是一個自己可以接受的結果,說罷母親從袖口掏出了一張銀票放在了桌上。
“這是五百兩,是和你的父親商量過的,當做是路上的盤纏以及到幽州后的安頓,花光之后就要由你自己解決了。”母親不想讓我在外面受到一點委屈,可能當著父親的面不會給我很多,過后還是要各方面的打點。
“五百兩太多了,一百兩足夠了。”
我把銀票推回到母親上邊,雖然平時在花銷上大手大腳,可這一次卻不想再靠著家里了。
“哈哈,好啊,這點我倒是蠻欣賞。”父親笑了,這個笑帶著欣慰,接著又恢復了莊重,繼續說道。“出行前這里有三件事要和你交代。”
“父親,請講。”
“第一我給你兩年的時間,爵位我還給你留著,你若想回來,隨時可以回來,若是不回,我自會上報朝廷,未來什么你都留不下;第二在外期間不得再用小王爺的身份,主要考量的是你的安全問題,這個名號在外面會惹出是非;第三每月要給家里寄信,有什么事情都要和我們溝通,不得魯莽。”
我一一記下父親所說的話,他們有他們的不舍,也在我身上寄予了希望,“嗯,一定會的,你們放心。”
臨行前我便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母親會時常到我的房間幫我添些衣物或是準備些路上的口糧,忙前忙后。這幾日除了在餐桌上碰到父親,平日里很少見到他,而且他的話變得很少。
出發那日早飯也未曾見父親,而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也不知還要和父親說什么,有些時候父子間的情感是靜默的。
照舊我還是乘坐自己的那輛馬車,一早車夫就將馬車停到府門前,車夫老張在我家干了十年,為人憨厚淳樸我是愿意帶著他的。
母親一路跟我到府門口,最近常常掛在口上諸如“保重身體”“路上注意安全““遇事不可莽撞”的話又叮囑了我一遍。
“還是不要再送我了,兒子自會照顧好自己。”走到府門外,我看向已哭花的母親安慰道。
“一旦安頓下來,記得要寫信啊。”母親強忍住淚水,拍著我的肩膀說道。
“好的,好的,知道了。”我也害怕親人間的分別,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還是笑著看向母親走到馬車旁,怕再耽擱些就會有更多的不舍。
我一腳登上馬車,回頭望向府門,依舊沒看到父親的身影。我相信父親是要在我面前表現著他的堅強。
很多年后母親和我講,前一夜父親從未合眼,嘴里念叨的都是我的名字……
幽州城
馬車一路向西不出三日已到幽州城下,而距離自己上一次到幽州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時新帝登基分封在外的王以及家眷親屬都要進京師參加大典,那時的我還小只是記得大典禮數繁瑣復雜,遠遠望著殿前只比我大一歲的皇帝,毫無羨慕之情,只覺得被這高高的宮墻鎖在其中毫無自由。
幽州城分內城與外城兩個部分,內城便是皇城,為皇帝居住及辦公的所在,而外城則是市民階層,卻也有西貴東富南貧北賤之分。四月正是踏青游玩的好時節,我們從東偏門入城一路上便可看到盛開的海棠以及桃花、杏花等等,花團錦簇讓人眼花繚亂。
剛過申時路途勞頓,便詢問車夫老張附近可否有客棧,先落個腳填填肚子,明日再探探,這幽州城這么大總該先好好了解一下的。
“這里有一家常順客棧,小王爺我們就在這兒歇息一下吧。”老張將馬車停穩回頭對車廂里的我喊道。
“倒是可以。但以后就不要再叫小王爺了,終歸是不方便的,就以公子想稱就好了。”老張急忙改口,稱不會再犯錯了。
常順客棧有兩層,門外的伙計見我下了馬車便迎上來接待我進店,又派人把馬牽到后面的馬廄安置下來。
自己在燕古都出行住的多半是當地的豪華酒樓,可今時不如往日,自己身上所帶的銀兩有限,不能再鋪張浪費了。進了客棧環目望去雖是小了些,確是窗明幾凈,頓時增添了幾分滿意。
前臺的老板是個中年偏胖的男子,距離他還有四五步的樣子,便笑臉相迎招呼著,“這位公子從哪來呀?是打尖兒還是住店啊?”
“從東邊過來,我需要一個房間,不要對著街,我自己會比較怕吵。我的作息并不是很規律,所以希望可以在我隨時醒來后都能提供飯菜。睡前想有一個湯浴,如果這邊可以做到的話。車夫的住宿他會自行安排,但要保證他的三餐。”我盡量把自己尋求的服務說得詳盡一點,希望剛到幽州的第一晚會是一個好的開始,接著從腰間的錢袋中取出二十兩銀子,“這幾天的應該足夠了,之后若住得久我再給您填補。”
說到這兒老板并沒有接過銀兩,卻是面帶難色。“抱歉,我們這兒單人客房滿了。您要是不嫌棄的話……可以考慮和這里一位官人合住一間。”
“啊?”我怔住了,萬萬沒想到沒有了單人間不說,第一天還要和陌生人同住。要在燕古都的話早就該騰出一間房了吧,給我小王爺的這個面子。
老板見我不做聲,擔心我會匆匆離店急忙又是笑臉相迎,“您大可不必擔心,這位客人也是前天剛剛住在這里,從外地到幽州任職,人很和氣的。你若答應,他大體是不會拒絕的。”說著指向大廳靠窗的一間桌子。
這人側面對著我,衣冠整齊身著黑色長衫,看相貌應該比我年長幾歲,桌上幾碟小菜,自顧著喝酒未曾看向我們。
我看著天色將晚,一路的疲乏著實不想再向前尋客棧了,不如索性將就一晚,明天再做打算。我照常付了老板二十兩的銀子,讓伙計招待的盡心一些,若是有了空房要及時通知。老板一一答應,便換伙計過來問我需要什么酒菜,我說先不急,若有需要自會吩咐的。
此刻想先坐下來和這位官人有一個相互的了解,“我可以坐在這里嗎?”走到他身前躬身并禮貌的問道。
他剛剛倒好了酒,抬起頭看到我愿與他同坐顯得很開心,“當然可以,是剛到客棧吧,我再多叫些酒菜過來。”他抬手要喚伙計過來,我忙客氣的拒絕,只道是并不餓,不必麻煩,先坐了下來。
“小生姓樸,名是單字一個伩字,燕古都人。剛剛到京師不久,來這里想謀份事做,天色已晚就先住在這里,只是客房已滿,不知是否介意我們合住呢?”金姓為國姓,隱掉是怕這其中多有不便。
官人倒如老板所講,為人隨和,倒是并不介意。“鄙人姓陳,名文禹,錦山人士,于三日后要到光祿寺任少卿之職。”
錦山也歸燕地管轄,算是同鄉了,我便繼續和陳文禹聊了起來,“這幾日多有打擾了。之前也曾來過幽州,這次倒是想來這里謀一份事做。”
“說來聽聽。”他先是喝光桌上的酒,又叫伙計拿來了一壺。我心想這便是一個豪爽且愛酒的人了。
“平日里常寫文,少年時也習得書法繪畫。不知這京城里可有好的去處?”
說到這兒陳文禹頓時眼前一亮,“那你可知當今皇上在幽州新建的梅園?”我表示并不曾聽說,他繼續說道,“聽人說圣上平時好這些琴棋書畫的東西,去年年末便設立了玉堂署在城東修建七百畝梅園,招納各地的文人墨客。不僅如此除設立文學院外,還設有書畫院,齊聚書法繪畫方面的大師們。烏鷺寺,請到的都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棋屆泰斗啊。不僅如此,現在最火熱的就數仙樂閣了。”
“這仙樂閣我倒是有聽說過,恰巧有朋友是宮廷的舞師,卻只是有幸在年初的燕古都花會上見過她的舞姿。”
想想與這位朋友見面是剛剛入春的時候,按照慣例一年一度的花會要舉行儀式祭拜花神,祈求歲歲平安。仙樂閣則受朝廷委派將最新的編排帶到當地。
那日領舞的這位叫林茉,她在最前面的位置,那一刻我就被她吸引了,不僅樣貌出眾更多了幾分英氣,她的舞剛柔相濟,在細節上都處理的非常好。聽人說她在仙樂閣就是很受歡迎的舞師,于是便有了書信聯系,她比我大一些,常常以姐姐想稱,不知此次到幽州能否一見。
談及燕古都花會,陳文禹便更興奮起來,“這么說,我們相識的應該是同一個人,可是江陵的林小姐?”
“正是。”
“我更早些認識她,剛剛入仙樂閣的時候,她就在幽州很有名氣,每個月的對外演出都是萬人空巷。這不明天就有一次,恰巧無事,你也剛到幽州,和不一同前去?”
我見陳文禹如此邀請,又有機會去見舊友,不妨明日與他同去,也逛逛這熱鬧非凡的幽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