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謹膽怯,去。”“軟弱畏縮,去。”
青白的兩道虛影低垂著眉眼,順從地被遣散。汝三水再度擺手:“貪嗔妒忌,去。”
一道淡橙色的虛影擰著眉,不情愿地退后,消散。
汝三水的手停住,看見一個眉目明朗的分身,螢螢嫣紅的虛影,唇畔酒窩里還是滿滿的笑意,眼里眉間卻都是悲傷。她在它身上,仿佛能聞到如同隔世的竹香。
這次她沉默了很長時間,抬手和那影子互相撫摸臉龐:“癡纏愛慕……去。”
虛影緩緩后退,輕盈縹緲,淡出視線。
汝三水環(huán)顧四周,覺得無法再進行抉擇,她垂下手,接納剩余的魂魄歸來。
一切五感歸位,四周一如往常般,嶙峋的黃石,茂盛的綠植,山霧縈繞,寂靜冷清。
“不再舍棄了?到此為止了?打算放棄長生?”居人站在一旁發(fā)問。
汝三水點點頭:“留下了讓人覺得美麗快樂的東西。如果要全部舍棄方能長生,沒什么趣味,要它做什么?那我不要了。”
居人笑了笑:“那么恭喜你,獲得新生。”
汝三水:“怎么說?”
“原本就是滿腔怒恨為魔,滿懷喜樂為仙。你自己已經(jīng)給出選擇了。現(xiàn)在你是一個逍遙的散仙,以萬物為伙伴,以天地為樂土。”
汝三水也笑了,低頭不知道在想什么。過了片刻她學著居人神神叨叨的樣子,掐著手指:“那我現(xiàn)在也能給人算命了?”
“想得美,你現(xiàn)在未完全擺脫人世限制,到不了那境界。”
居人說完,又丟了一瓶東西過來。
吃多了這些要命的東西,汝三水琢磨出來了,就是除了會喝醉的酒不給碰以外,盡吃一些極酸或極辛辣的東西,刺激周身血脈與骨骼。
后來映林居人讓她每天馬步,倒立,拎重物。更從一堆亂糟糟的書里面,愣是搜出來一本劍譜給了她,讓她先練筋骨后練劍術(shù)。再輔以針灸疏通,吸收這山間靈氣。
每每她感到自己又恢復了些,由衷感謝居人,居人都要翻白眼,說“老夫只是沒東西給你吃。”“老夫只是想讓你幫我干重活。”諸如此類的話。
汝三水就笑嘻嘻地答,是是是。
就是有一個問題,每次她辛苦翻山越嶺摘了一簸箕的鮮果子,一轉(zhuǎn)眼還沒怎么著,就被居人自覺地吃完了。
不過這附近幾座山頭上她倒是熟稔了來去的路,哪有山洞泉水,哪有果子野菜,哪有老茶樹,哪有野猴子,全摸清楚了。
她甚至還有閑情分辨植被種類,什么天竺桂、天目木蘭、水杉、青檀、銀鵲樹……
在這山上住了些日子,她對自己的狀態(tài)有個疑問,最后還是忍不住去問:“是你這山里仙氣蓬勃,還是我練這功夫練的精,我總覺得我的身形極輕。本來我就身量輕,現(xiàn)在正常的人身狀態(tài),都覺得能乘風隨霧走了。”
居人給她摸骨:“嗯,你已經(jīng)脫離塵世的束縛。”
想了想,又問三水:“你知道你自己修習了什么?可知道自己已經(jīng)異于常人?”
“居人何意?”
“老夫先前說過,救你回來時,你既是死物,又有活氣。你現(xiàn)在既不生,也不死。陰陽逆行,已不存于這世間道法之內(nèi)。”
汝三水想起那些人評價自己的話,總結(jié)道:“不人不鬼的鬼女?”
居人連連擺手:“不不不,不能這么說。你知道這世間道法,猶如洪流不可逆轉(zhuǎn)。便有另外萬千個輪回獨立于此世間之外。你現(xiàn)在不是此世間物,已逃脫出此世間輪回,便在那洪流之外,不受裹挾,不受轄制。”
“是好事還是壞事?”
“好壞與否端看你自己想要什么,你是想要于那萬物同喜怒共消漲,還是要棄絕紅塵游離在外。”
汝三水困惑地搖頭:“我不知道。”
“想想吧,反正你現(xiàn)在也有的是時間去想了。”居人轉(zhuǎn)身欲走。
“陰陽集論。”
“什么?”居人回過頭。
“我說,我修習的是《陰陽集論》,是宗族里祖上傳下來的道法。準確的說我未曾去修習它,只是見過之后,變化就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我只讀了陰極卷,未有因緣得見陽極卷。”
她見居人神色不定,又問道:“怎么?”
“耳熟……老夫大概有些頭緒,又抓不住。這樣,你有沒有什么想問的事情,我給你算算,看看能不能借此窺見一二。”
兩人坐在亭子里,汝三水也不知道算些什么,于是隨口說道:“你算算我家中的兄弟姊妹如何吧,不是我血親,是收養(yǎng)我的人家。”
居人閉目片刻,嘴中喃喃有詞,片刻后睜眼:“有一位遇邪去世,有年頭了……有一位戰(zhàn)死,是前段時間的事情。”
汝三水一驚:“戰(zhàn)死?梁易安還是梁乾?”
居人凝神探查,答道:“小的那個。最先的是幾歲的小孩,后面的是兄弟里小一些的那個。”
汝三水說不出話來,但竟然也不覺得有多么悲傷,是因為自己把愛慕憂傷的神思都遣散了嗎?
可是梁靖平,你不是說,一定會雪恥靖康,平定乾坤。我為了你,為了你的理想,為了廬州的百姓,已經(jīng)放棄了自己。你這算什么?
汝三水在愣神的時候,一只翠鳥盤旋著,落在亭子飛檐上,藍色的尾巴垂下來。居人又說道:“有好事。”
“什么好事?”
“應(yīng)該是你的一位姐姐,明年開春會誕下一子一女,龍鳳呈祥。”
汝三水剛剛還沉重的心情突然放松下來,她心下安慰,反而眼眶開始濕潤。她回想起以前的種種,像是走馬燈。
梁家初見阿姊,客氣試探,由于兒童天性使然,很快便親昵非凡。
曾經(jīng)為一件衣裙爭搶,長輩說姐姐得謙讓,梁云舒委委屈屈地讓給她。她卻因為裙子大了,走起路來像唱戲的,又把裙子還給了梁云舒。
她曾經(jīng)因為上廚房偷到一些糖糕,把梁云舒喊出來一起“分贓”。被梁老爺子發(fā)現(xiàn),說要好好教養(yǎng)她,從此她就跟在了老爺子身邊。
她變得規(guī)規(guī)矩矩,恭恭敬敬的時候,梁云舒還因為她這個樣子很疏遠,而偷偷哭過鼻子。
初見到梁乾的時候,汝三水和梁云舒還抱怨過,這人實在頑劣。
再后來有了阿寶,她們圍著弟弟,咬耳朵,談起如果以后自己有了小寶寶,會是多么可愛,抑或怎樣調(diào)皮。
……
這些喜怒悲歡,恍如前生。汝三水油然而生一種,自己活夠了可以死了的感覺。她突然問道:“有什么辦法可以擺脫長生嗎?”
居人肩膀向外平移,下巴一縮,直盯著汝三水,一臉賊相:“作甚!你想死了老夫還沒研究完呢!我還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魂體在外的,你別忘了你答應(yīng)的啊!再說了……”
居人咕噥:“你也死不掉啊……”
“啊?為什么?”
居人對汝三水指指點點:“你的身上被以某種媒介締結(jié)了一道誓約,媒介物已經(jīng)不在了,不過此物并不重要。不是什么高深的法術(shù),沒有用到太多靈氣,誓約的內(nèi)容也非常簡單,但是無解。”
汝三水實在想不起來自己身上締結(jié)過什么什么誓約,或者詛咒之類的東西,只好虛心求教:“什么誓約?”
居人閉目感知,片刻后睜眼,口里嘶——地一聲,不再說一些虛無的指向,而是準確道出內(nèi)容:“平安歸來。”
翠鳥一個俯沖,落在亭中石桌上,在兩個人眼前蹦來蹦去。
“誓約要求你平安歸來,需要雙方作為執(zhí)行者和監(jiān)督者,是個簡單的短暫的要求,你沒有兌現(xiàn),所以無限期延長。像綁在手腕上的一根細細的線,不會阻礙什么,但是絕對不會斷。”
汝三水逗弄著這只大膽的翠鳥,想了想:“像是風箏的線?”
“其實,你的目光落在兄弟姐妹身上,心思落在你長輩和晚輩身上,這么多次心情起伏全都是為了別人。你有沒有想過,為自己而活?你在乎的那些人,他們也許更在乎你能不能舒心自在。”
“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