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深的大海里，水是那么藍，就像最美麗的矢車菊的花瓣一般；同時又是那么明亮，像最潔凈的玻璃；然而，它又那么深，深到無論多長的錨鏈也鉤不著底。那些海底的人就住在這里。

你可千萬不要以為那只是一片光禿禿、鋪滿了白沙的海底。那里長著最奇特的樹木和各式各樣的植物。他們的枝干和葉子都十分纖細，只要水波輕輕地流動一下，他們就隨之搖曳擺動，充滿了柔美的生命力。所有的魚兒，無論大的還是小的，都在這些葉子之間穿梭，像是天空中的飛鳥。海里最深的地方坐落著海王的宮殿。他的宮墻是用珊瑚砌成的，那些又長又尖的窗子是用最明亮的琥珀做成的；屋頂上鋪著黑色的貝殼，他們隨著水的流動不停地開合。這看上去實在是美麗極了，因為每一個貝殼里面都有顆閃亮的珍珠。隨便哪一顆珍珠，都能夠把皇后的后冠裝點得無比華美。

海王已經做了好多年的鰥夫，不過他有老母親替他管理家務。海王的老母親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可是，她總為自己高貴的出身感到不可一世。因此，她在尾巴上嵌著十二只牡蠣——其余的顯貴只能戴六只。除此以外，最令她感到驕傲的，是她非常疼愛的六位小公主——她的孫女們，都是些美麗的孩子，尤其年紀最輕的那位公主更是美麗。她的皮膚既光滑又嬌嫩，如玫瑰花瓣；她的眼睛蔚藍，像一潭湛藍的湖水。不過，和其他公主一樣，她也沒有腿——她的下半身是一截魚尾。

小公主們總是在皇宮里打發漫長的日子，那里有寬敞的大廳，墻上長滿了鮮花。那些用琥珀鑲成的大窗子終年敞開，魚兒向她們游來，就像我們打開窗子的時候，燕子會飛進來一樣。不過，魚兒會一直游到每位小公主跟前，在她們的手里找東西吃，讓她們輕輕地拍打自己。

宮殿外面有一座大大的花園，里邊生長著許多火紅和湛藍色的樹木；樹上的果子像金子一般閃閃發光，花朵盛開得宛如熊熊火焰，枝干和葉子則不停地搖曳。地上遍布的藍色細沙，就像硫黃發出的光焰。在那兒，處處閃著一種奇妙的、藍色的光芒。錯覺很可能讓你以為自己正處于高空中，而不是在海底，因為放眼望去全是一片藍色。當海非常沉靜的時候，你甚至能夠看見太陽，它像一朵紫色的花兒，散發著光彩。

在花園里，每一位小公主都有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她們可以在那兒隨意栽種。有一位公主把自己的花圃布置得像一條鯨魚，另一位公主則覺得最好把自己的花圃布置得像一條美人魚。而最年輕的公主把自己的花圃布置成了一個球形，像一輪太陽，同時栽種像太陽一樣紅的花朵。她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孩子，話不多，總是安安靜靜地獨自冥想。當姐姐們爭相用從沉船里尋獲的最奇異的東西來布置自己的花園時，她除了鮮紅的花朵之外，只要了一個美麗的大理石像。那是一個英俊的男孩兒的雕像，它跟著一條遇難的船一同沉到了海底。她在石像旁邊種了一株像玫瑰花般紅的垂柳，柳樹長得很茂盛，枝葉垂向石像，并一直垂到那藍色的沙底。垂柳的倒影呈現一種紫藍的色調，就像它的枝條一樣，這影子也不停地搖曳著，讓樹根和樹頂看起來像在擁吻一般。

小公主最大的樂趣，莫過于傾聽有關人類世界的故事了。她的老祖母不得不把自己所知道的有關船只和城市、人類和動物的故事講給她聽。令她感到特別美好的是，在地上，花兒能散發出香氣來，而海底的花兒卻沒有香味；地上的森林是綠色的，樹枝間游來游去的“魚兒”會唱出清脆和好聽的歌兒，讓人感到愉快。老祖母所說的“魚兒”其實就是小鳥，因為，假如不這么比喻，小公主可能聽不懂她的故事，因為她還從來沒有看見過小鳥呢！

“等你滿十五歲的時候，”老祖母說，“我就會允許你浮到海面上去。那時你就可以坐在月光灑落的石頭上，看著巨大的船只從你身邊駛過，還可以看到樹林和城市……”

在隨之到來的一年，這些姊妹中會有一位年滿十五歲，可是其余的呢？——是啊！她們彼此間都相差一歲。因此，最年幼的公主還要等上整整五個年頭才能夠浮上海面，看看人類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不過，每個成年的公主都會滿心承諾，把自己第一天所看到和發現的事物告訴大家。因為祖母所描述的無法令她們滿足，她們還想知道更多！

她們之中，誰的渴望都沒有小公主來得熱切，但她偏偏卻要等待最久，而她又如此沉默和喜歡沉思。不知有多少個夜晚，她站在敞開著的窗戶旁邊，透過深藍色的海水朝上面看。魚兒不停地擺動著他們的尾巴和鰭。她還看到了月亮和星星——當然，它們射出的光顯得很暗淡，不過，透過海水，它們看起來比我們平時用肉眼看時要大得多。要是有一塊類似黑云的東西在它們下面飄過，那她便知道，這不是一條鯨魚游過，就是一艘裝載著許多旅客的游船正在駛過。只是，船上的旅客大概都想象不到，海底下有一位美麗的人魚公主，正將她那潔白的雙手伸向他們。

現在，最年長的公主已經十五歲了，她可以游到海面上去了。

當她回來的時候，要講的事真的是數不勝數。她說，最美的事情是當海上風平浪靜的時候，躺在灑滿月光的沙灘上，緊靠著海岸，凝望那座城市。那座城市，點點燈光亮得像無數的星星。她躺在海灘上，靜靜聽著音樂、喧鬧聲，以及馬車和人的聲音，觀看教堂的圓塔和尖塔，傾聽悠遠的鐘聲。正因為她不能到那兒去，所以她最向往這些東西。

瞧！小公主聽得入神了！當晚她站在開著的窗子旁邊，透過深藍色的海水朝上看的時候，就想起了那個大城市以及它那熙熙攘攘的喧囂聲，她仿佛聽見教堂的鐘聲正飄蕩而來。

翌年，她的第二個姐姐也得到許可，可以浮出海面，可以向任何地方游去。二公主跳出水面的時候，正是太陽剛剛下落的那一刻，她覺得這景象美極了。她說，整個天空看起來像黃金，而云朵呢？——哇！那極致的美實在令她無法形容！它們在她頭上掠過，一會兒鮮紅，一會兒艷紫。不過，比云朵飛得還要快的是一群掠過水面的野天鵝，它們像一片長長的白紗，朝著太陽飛去，她也跟著它們游過去。后來太陽沒入山峰了，一片玫瑰色的晚霞，也慢慢地在云朵上消逝了。

又過了一年，輪到第三位姐姐了。她是姊妹中最大膽的一個，因此她游到了一條流進海里的大河里。她看到一些美麗的綠色山丘，上面長滿了一行一行的葡萄藤蔓，城堡和農莊在繁茂的樹林中隱約可見。她還聽到各種鳥兒在歡快地歌唱，太陽暖暖的，讓她有時不得不鉆進水里，好使灼熱的雙頰清涼些。在一個小河灣里，她碰見了一群人類的小孩兒，他們光著身子，在水里嬉戲打鬧。她倒很想跟他們一起玩兒，可是他們卻被嚇壞了，飛快地逃走了。后來來了一個小小的黑色動物——一條小狗，是她從來沒見過的。它對她汪汪地叫著，看起來非常兇狠，她有點兒害怕，于是趕快逃回大海。但是，她永遠也忘不了那些壯觀的森林，那些綠色的山丘，那些能夠在水里游泳的可愛的孩子——雖然他們并沒有長著像魚那樣的尾巴。

第四個姐姐可沒有那么大膽。她只游到了一片寂靜的海面。她說，那是她所到過最美的地方，從那里向四周遙遠的地方望去，上面的天空就像一個巨大的玻璃鐘。她看到了船只，不過那些船只離她很遠，看上去就像一群海鷗。她看到海豚快樂地翻著筋斗，龐大的鯨魚從鼻孔里噴出高高的水柱來，看上去就像有無數的噴泉在圍繞著它們一般。

輪到第五個姐姐了。她的生日正好是在冬天，因此她看到了其他的姐姐浮出海面時所沒有看過的東西。海水被染成一片綠色，到處漂浮著巨大的冰山。她說，每一座冰山看起來都像一顆明珠，不過比人類所建造的教堂還要大得多。冰山的形狀千奇百怪，同時又像鉆石般投射出許多光彩。她曾經爬到一座最大的冰山上坐著，讓海風吹拂她細長的頭發，所有的船只都繞過她坐著的那塊地方，驚惶地急速駛過。可是到了黃昏時分，天上忽然烏云密布，電閃雷鳴，黑色的巨浪掀起整塊整塊的冰島。大海籠罩在一種驚惶和恐怖的氣氛中，所有的船都收起了帆，但美人魚卻安靜地坐在那座浮動的冰山上，望著藍色的閃電彎彎曲曲地打進閃著光亮的海里。

這些姊妹在她們第一次浮到海面上的時候，總是非常興奮地觀賞自己看到的新鮮和美麗的東西。可是現在呢，她們已經長大了，隨時都可以游到她們喜歡的任何地方，所以這些東西也就不再能引起她們濃厚的興趣了。大約一個月以后，她們就會說，還是住在海里最好，只有家里是最舒服的！

黃昏時分，這五個姊妹常常手挽著手游出海面，在水面上排成一行。她們的歌聲美極了——比任何人類的聲音都要動聽。每當風暴來臨，她們以為有船只即將翻沉的時候，就一起浮游到這些船只的四周，唱起美妙動聽的歌來。她們歌唱著海底世界的美麗與豐饒，同時告訴這些水手不要害怕沉到海底；不過，這些人壓根兒聽不懂她們的歌詞，而以為是暴風雨的聲音。事實上，他們無法猜想將會在海底看到什么美好的事物，因為船只一旦沉沒，上面的人也會被淹死，他們只有死后才能拜訪海王的王宮。

當這些人魚姊妹手挽著手浮出海面的時候，最小的妹妹總是孤零零地佇立在后面看著她們，仿佛想要痛哭一場似的，不過人魚是沒有眼淚的，因此她的痛苦還要更深切一些。

“我多么希望能夠快快長到十五歲啊！”她說，“我知道我將會喜歡上面的世界，喜歡住在那里的人們。”

她終于等到十五歲了。

“你知道，我現在可以允許你浮出海面了。”她的祖母，老皇太后柔聲說道，“來吧，讓我幫你打扮，讓你和姐姐們一樣漂亮。”

于是，她把用白色百合花編成的花環戴在小公主的頭上，這花的每一片花瓣都是半顆珍珠。接著又把八只大牡蠣緊緊地嵌在小公主的尾巴上，以顯示她高貴的地位。

“這真叫我難受！”小公主說。

“這是當然的啦！不過為了美麗和身份，吃點兒苦頭又算得了什么呢。”老祖母微笑著說。

哦，她倒真希望能擺脫這些用來炫耀的裝飾品，把這沉重的花環扔掉！其實她花園里的那些紅花比起祖母給的東西更適合她，但她不敢換上它們。“去吧，孩子！”老祖母說道。小美人魚隨即像一個輕盈而明亮的水泡一樣浮出了水面。

當她把頭伸出海面的時候，太陽剛剛落下，不過所有的云層仍像玫瑰花和黃金似的閃著光；同時，在這淡紅的天上，太白星發出美麗而讓人愉悅的光芒。空氣是溫和的、新鮮的。海平靜極了，一艘有三根桅桿的大船正停泊在海面上。船上只掛了一張帆，因為沒有一絲風，水手們都坐在錨架和橫桿上面休息。

船上有音樂，也有歌聲。當天色漸漸變得陰暗的時候，幾百盞各色各樣的燈都亮了起來。它們看上去就好像是飄在空中的世界各國的旗幟。小人魚公主一直游到船窗旁邊。每次當海水將她托起來的時候，她就可以透過像鏡子一樣潔凈的玻璃窗，看見里面站著許多穿著華麗服裝的男子，但是，他們之中最英俊的一位，是那個長著一對大黑眼珠的年輕王子。顯然，他的年紀還不到十六歲。今天是他的生日，所以這里才會如此熱鬧。

水手們在甲板上盡情地跳舞。當年輕的王子走出來的時候，數不清的火箭一齊朝天空射出，接著噴出一連串的火焰，天空被照得如同白晝，這把小公主嚇壞了，只好趕快抱頭沉到海里。可是不一會兒，她又把頭探了出來。這時，她覺得滿天的星星似乎都朝著她落了下來，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華麗的焰火。許多巨大的火球不停地旋轉著，光彩奪目的火焰在藍色的天空中飛舞著。焰火的光亮映到了明朗而平靜的海面上。船被照得明亮極了，船上的每個人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這位年輕的王子是多么英俊啊！當音樂在這美好的夜里慢慢消逝的時候，他跟水手們逐一握手，有時開懷大笑，有時只是靜靜地微笑……

夜已經深了，小美人魚的目光始終沒有從這艘船和英俊王子的身上挪開。那些彩色的燈籠熄滅了，火焰也不再向空中發射，炮聲也停止了。可是在海底深處卻響起了一陣轟隆的聲音。后來船速加快，船帆也逐一張開。不久海浪洶涌，厚厚的烏云聚攏，遠處雷聲轟隆作響。糟了！可怕的大風暴眼看就要來了！水手們又迅速收下了帆。這條巨大的船在波濤洶涌的海上搖搖擺擺地向前疾駛。浪濤像一座座黑色的大山向這艘大船壓過來，眼看桅桿就要被折斷了。這船像只天鵝似的，一會兒落到波濤里面，一會兒又出現在高大的浪尖上。

小美人魚覺得這是一次非常有趣的航行，可是水手們卻不這樣認為。這艘船發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音，它粗厚的板壁被襲來的海濤打彎了，船桅也被海濤從中間擊成了兩截。后來，船身開始傾斜，海水洶涌地朝艙里涌了進來。小美人魚此時才明白，他們的確遭遇危險了，就連她自己也得提防那些漂在水上的雜物和船的殘骸。

突然，天空變得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見。不過當閃電劃過天際的時候，天空又變得異常明亮，她又可以看到船上的每一個人。現在，每個人都在拼命地逃生。她特別注意那位王子。當這艘船裂開、往海底下沉的時候，她看到了他。那一瞬間，她非常高興，因為他正落向自己。可是她又記起人類是不能生活在水里的，除非死了，否則不能到父親的宮殿去。

不，不能讓他死！于是，她往漂著雜物和木板碎片的地方游去，忘卻了這些東西有可能傷害自己。她深深地潛入水里，接著又高高地浮在浪尖上，最后終于游到了王子身邊。在這狂暴的海濤里，他已經沒有力氣求生了。他的手腳無力，美麗的雙眼緊閉。要不是小美人魚趕過來救他，他一定會被淹死。她把他的頭托出水面，讓浪濤推載著他們，任意漂流。

清晨時分，風暴過去了。那條船連一塊碎片也沒有留下來。紅彤彤的太陽升起，海面閃閃發光，它似乎在這位王子的臉上注入了生機和活力。不過，他的眼睛仍然緊閉著。小美人魚親吻著他清秀的額頭，將他濕透的長發梳向腦后。她覺得他的樣子很像自己花園里的那尊大理石像。她又吻了他一下，希望他能醒過來。

現在，她看見前面展開的一片陸地了，高聳入云的蔚藍色群山，山頂上閃耀著皚皚的白雪，看起來像只沉睡的天鵝。一片美麗的綠色樹林沿著海岸線延伸，林子前面有一座教堂，或許是一座修道院——她不知道究竟該叫它什么，反正是一座建筑物。花園里長著許多檸檬和橘子樹，門前長著高高的棕櫚。海水在這兒沖出了一個小灣。水面非常平靜，但是很深。從這兒一直到石崖附近，有一片白色的沙灘。她托著這位英俊的王子往那兒游去。她讓他躺在沙地上，還特別留神地將他安置在能曬到溫暖陽光的地方。

鐘聲從那幢雄偉的白色建筑物里傳來，許多年輕的女孩兒穿過花園走了出來。小美人魚趕忙向海里游去，藏在突出海面的幾塊大石頭的后面。她用許多海水泡沫掩住自己的頭發和胸脯，所以沒有人看見她那小小的面孔。她在凝望著，看有誰會來到這個可憐的王子身邊。

沒過多久，一個年輕的女孩兒走了過來。她似乎非常害怕，很快地又找來了許多人。小美人魚看見王子漸漸地蘇醒過來，并且向周圍的人微笑著。但是，他沒有對小美人魚展示任何笑意，當然，他一點兒也不知道是她救了自己。小美人魚感到非常傷心。因此，當王子被扶進那幢高大的房子里去的時候，她悲傷地潛入海里，回到父親的王宮里去了。

小美人魚變得更喜歡沉默和靜思了。姐姐們問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究竟看到了什么，她只字不提。

好幾個傍晚和清晨，小美人魚都浮出水面，向她曾經離開王子的那個沙灘游去。她看到那個花園里的果子成熟了，被摘了下來；她看到高山上的雪落下，又看見它們融化了；但是她始終沒有看見那個王子。因此她每次回到家，總是感到更加傷心和痛苦。她唯一的安慰就是坐在小花園里，用雙臂緊緊地抱著與王子神似的美麗的大理石雕像。她再也不去照料花圃里的花兒了，任由花兒雜亂地生長著。花兒的枝葉跟樹枝糾纏在一起，使花園變得非常陰暗。

最后，她再也忍不住，就向其中一個姐姐吐露心事，很快其他人也知道了。不過，除了她們和其他一兩位人魚之外（她們只把這秘密告訴了幾個自己最知心的朋友），旁人并不知道這個秘密。她們之中有一個人知道那個王子是什么人，她也曾看到那次在船上舉行的生日晚會。她知道這位王子來自何方，以及他王國的所在。

“來吧，小妹妹！”其他的公主說。她們彼此把胳臂搭在肩上，排成一長列浮到海面，一直游到那位王子的宮殿附近。

那座宮殿是用一種能夠發光的淡黃色石塊筑成的，有許多寬大的大理石臺階，最后一個臺階還一直延伸到海里呢！宏偉的、金色的圓塔高高地聳立在屋頂上。在圍繞著整個建筑物的圓柱之間，有許多大理石像。他們看上去就像是活人一樣。透過那些寬大潔凈的玻璃窗，人們可以看到富麗堂皇的大廳，里面懸掛著價值昂貴的絲質窗簾和掛毯，所有的墻面都裝飾著大幅的圖畫。是的，單是看這些東西也能讓人十分愉快。在那間最大的廳堂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噴泉正噴著高高的水柱。水柱一直噴到了上面的圓形玻璃屋頂，陽光透過玻璃照射下來，照到水柱，也照到生長在池里的花草。

她終于知道王子的住所了。在這里的水面上，她曾經度過好幾個黃昏和黑夜。她盡量向陸地游去，比其他姐姐敢去的地方更靠近岸邊。她一直朝狹小的河流里游去，來到那個宏偉的大理石陽臺下面——他長長的倒影映在水面上。她坐在這兒，靜靜地看著那個年輕的王子，而這位王子卻還以為在這明朗的月光中只有他一個人呢。

有好幾個晚上，小美人魚看見王子在悠揚的音樂聲中乘上那艘飄著許多旗幟的華麗船只。她躲在綠燈芯草中，偷偷地望著王子。當風吹起小美人魚那長長的銀白色紗巾的時候，如果有人看見這紗巾，肯定會以為是一只天鵝正在舒展翅膀。

在好多個夜里，當漁夫們舉著點燃的火把出海捕魚的時候，小美人魚都聽到他們講了許多稱贊這位王子的話。她很高興在王子被波濤沖擊得半死的時候，是自己救了他的生命；她想著王子是怎樣緊緊地躺在她的懷里，她是多么熱情地吻著他。可是這些事，王子卻渾然不覺，連做夢也不會想到是小美人魚救了他。

小美人魚漸漸地開始喜歡上了人類，漸漸地開始盼望能夠上岸和他們一起生活。她覺得人類的世界看起來比她的天地大得多。的確，人類可以乘船在海上遠航，可以登上高聳入云的大山，人類的土地上長著森林，田野伸展開來，她甚至望都望不到盡頭。她希望知道更多，可是姐姐們又無法回答她全部的問題。因此，她只有跑去找老祖母，她覺得老祖母對于人類的世界肯定知道得更清楚。

“要是人類沒有被淹死的話，”小美人魚問，“他們會永遠活下去嗎？他們會不會像我們住在海里的人們一樣死掉呢？”

“當然會啊。”老祖母回答，“他們也要死的，而且他們的生命甚至比我們的還要短得多呢。我們可以活上三百年，但是，當生命消亡時，我們只能變成海上的泡沫。在海底，我們甚至連一座墳墓都無法留給親人。我們并沒有一個不滅的靈魂，也得不到死后的永生。我們就像那綠色的海草一樣，只要一割斷了根，就再也不能綠起來！相反，人類擁有靈魂，即使他們的身體化為塵土，靈魂仍然存在，它們將高高地升向那些神秘而華麗的、我們永遠也看不見的地方。”

“為什么我們不能擁有一個不滅的靈魂呢？”小美人魚悲傷地問，“要是我能夠變成人，能夠進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只活一天，我也愿意拿我一百年的生命來交換。”

“你千萬不能這么想。”老祖母說，“我們在這兒的生活比起上面的人類來要幸福和美好得多！”

“那么我就只有死去，變成海上的泡沫。我將再也聽不見浪濤的音樂，看不見美妙的花朵和那鮮紅的太陽！難道我真的沒有辦法得到一個永恒的靈魂嗎？”

“沒有！”老祖母說，“除非有一個人愛你，把你當做比他父母還重要的人；除非他全神貫注地愛你，并讓牧師將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應現在和將來永遠對你忠誠。只有這樣，他的靈魂才能飛進你的身體里，你也才能分享到屬于人類的快樂。但是，他既能分給你一個靈魂，同時又擁有自己的靈魂，這樣的事情是未曾有過的！在我們海底看來美麗的東西——你的那條魚尾——在他們人類卻被認為非常丑陋。在他們那里，人必須生有兩根笨拙的支柱才算漂亮，他們把那兩根支柱叫做腿！”

小美人魚嘆了一口氣，憂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魚尾巴。

“來，讓我們高興些吧！”老祖母說，“讓我們在能活著的這三百年中，盡情歡樂吧。這畢竟是一段很長的時間，如果我們是人類的話，可能已經悲傷地在墳墓里休息了。今晚，我們就在宮里辦一個舞會吧！”

那真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富麗堂皇的場面，陸地上的人類是從來不曾看見過的。寬闊的宴會廳的墻壁和天花板是用厚且透明的玻璃砌成的。成百上千個草綠色及粉紅色的巨型貝殼列隊站在四周，他們的身體里發出藍色的光焰，把整個舞池照得通明。亮光穿過了墻壁，因此也照亮了外面的海。各式各樣的大小魚兒朝著這座水晶宮游來，有些魚兒身上的鱗片散發著紫色的光，有些魚兒身上的光像白銀和金子。一股寬大的、潺潺作響的激流穿過舞池中央，海里的男人和女人們唱著美妙的歌兒，在這激流上跳舞，像這樣優美的歌聲和舞姿，那些住在陸地上的人是從來都沒見過的。

在這些人中間，小美人魚的歌聲最甜。大家都為她贊嘆、為她鼓掌。有那么一瞬間，她心中感到非常快樂，因為她知道，無論是在陸地上還是在海里，只有她的聲音最美。但是，她很快又想起上面那個世界。她忘不了那個英俊的王子，也忘不了自己因為沒有他那樣永恒的靈魂而引起的悲愁。因此，她偷偷地走出了宮殿。當其他人仍在大廳歡歌快舞的時候，她卻悲哀地坐在自己的小花園里。忽然，她聽到號角的聲音從海面上傳來。她想，王子一定又要出航了。我愛他勝過我的爸爸和媽媽，我時時刻刻都牽掛著他，我愿意將我一生的幸福放在他的手里，我愿意犧牲我的所有來爭取他和一個不滅的靈魂。現在，趁我的姐姐們正在父親的宮殿里跳舞，我要去拜訪那位海底巫婆。我一直很怕她，不過，也許她能教給我一些辦法，給我一些幫助。

于是，小美人魚溜出了花園，朝一個湍急的旋渦游去，那個巫婆就住在那旋渦的后面。她以前從來沒有走過這條路。沿路沒有花，也沒有海草，只有光禿禿的一片灰色沙底，一直向旋渦處延伸過去。這旋渦像一架喧鬧的水車似的不停轉動，把它所碰到的東西全都卷到水底去。她必須走過這急轉的渦流，才能到達巫婆住的地方。有好長一段路程需要穿過一片熱烘烘、冒著氣泡的泥地。巫婆把這地方叫做她的泥煤田。在這個爛泥潭后面，有一片可怕的森林，巫婆的房子就在這里面。這里的樹和灌木林里全是珊瑚蟲——一種一半是植物一半是動物的東西。他們看上去很像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多頭蛇。他們的枝丫全是又長又細的手臂，上面的手指像蠕蟲一樣柔軟，從根部到頂部都在一節一節地顫動著。他們緊緊地纏住所有能夠抓住的東西，一個都不放過。

小美人魚在這片森林外邊停下了腳步，她非常害怕。她的心怦怦直跳，幾乎想立刻轉身離開。但是當她想起那位王子，想起人的靈魂，便又有了勇氣。她把自己飄動的長發緊緊地盤在頭上，好使珊瑚蟲抓不住她，并將雙手緊緊地貼在胸前，像水里那些跳著的魚兒似的，躍入了那些丑惡的珊瑚叢間，那些珊瑚蟲只能在她后面揮舞著他們滑溜溜的長臂和手指。她看到，他們每一個都抓著些什么東西，無數像鐵環一樣的小手臂緊緊地箍住那些東西。那些在海里淹死和沉入深海的人，在這些珊瑚蟲的手臂里，只剩下一點點白色的骸骨。船舵和箱子也被他們牢牢纏住，還有陸地上動物的骸骨以及被他們抓住和勒死了的人魚——這是她所看過的最可怕的情景。

接著，她來到了森林中一塊黏糊糊的大空地上，又大又肥的水蛇在上下翻動著，露出他們淡黃色的、丑陋無比的肚皮。在這塊地中央，有一所用死人的白骨搭建而成的房子。海底巫婆正坐在那兒，用她的嘴給一只癩蛤蟆喂食，就像人用糖喂小金絲雀一樣。她把那些丑陋的、令人惡心的水蛇稱做她的小雞，并讓他們在自己肥大臃腫的胸口上爬來爬去。

“我知道你來的目的。”海底巫婆說，“你是一個十足的傻瓜！不過，我美麗的公主，我還是會讓你達成目的的，因為這件事將為你帶來不幸和痛苦。你想去掉你的魚尾巴，換上兩根支柱，好讓你能夠像人類一樣走路。你想要叫那個王子愛上你，讓你得到他和一個永恒的靈魂。”說到這里，海底巫婆便可憎地大笑起來，癩蛤蟆和水蛇都滾到了地上，在她周圍爬來爬去。“你來得正是時候。”巫婆說，“如果等到明天太陽出來以后，我就幫不上忙了，你就必須再等上一年。我可以煎一服藥給你。你帶著這服藥，在太陽升起以前游到陸地上去，然后坐在海灘上，把這服藥吃掉。這樣，你的尾巴就會一分為二，收縮成人類所說的美妙的腿了。可是，那會非常痛，就好像有一把利劍砍進你的身體。所有看見你的人都會說你是他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孩兒！你將仍舊保持著輕盈苗條的身段，任何舞蹈家也不會跳得像你那樣輕柔。但是，你每走一步都會覺得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仿佛血液正向外流淌。要是你能忍受這種苦痛的話，我就可以幫助你。你能忍受得了嗎？”

“我能夠忍受。”小美人魚用顫抖的聲音說道。這時，她想起了那個英俊的王子以及那個能獲得永恒的靈魂。

“可是你要記住，”巫婆說，“一旦你獲得了人類的形體，就再也不能變回人魚了，你再也不能回到海里，再也不能見到你的姐姐或回到你父親的宮殿里來了。如果你得不到那個王子的愛情，如果你不能使他為了你而忘掉自己的父母、全心全意地愛你，并讓牧師為你們證婚的話，你就得不到一個永恒的靈魂。在他跟另外一個女人結婚的第二天早晨，你的心便會碎裂，你就會死去，化成海上的泡沫。”

“我愿意！”小美人魚說。但她的臉龐慘白得嚇人。

“可是，你還得給我酬勞！”巫婆不懷好意地說，“而且我要的并不是一件尋常的東西。在海底的所有人中，你的聲音是最最美妙的。無疑，你得用聲音去迷住他，可是，你必須把這聲音交給我。我必須得到你最寶貴的東西，作為我給你藥物的報酬！你知道，我得把我自己的血摻到這藥里，它才能尖銳得像一把雙刃劍一樣！”

“可是，如果你把我的聲音拿走了，”小美人魚顫聲問，“那我還剩下什么東西呢？”

“你還有美麗苗條的身材呀！”巫婆回答，“還有輕盈的舞步和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有了這些東西，你就能很容易地打動一個男人的心。哦！你已經喪失勇氣了嗎？伸出你的小舌頭吧，讓我把它割下來作為報酬，這樣你就可以得到這服藥了。”

“好吧，就這樣辦吧。”小美人魚說。于是，巫婆就把藥罐準備好，開始煎這服具有魔力的藥了。

“干凈是一件好事。”巫婆說。于是她把幾條蛇打成一個結，用他們把藥罐子擦了擦。然后她把自己的胸口抓破，將她的黑血滴進罐子里。奇形怪狀的氣體從罐子里升到空中，看起來非常嚇人。每隔一會兒，巫婆就往藥罐里加一點兒什么新的東西。當藥開始沸騰的時候，藥罐里似乎飄出了鱷魚的哭聲。最后，藥煎好了，它看上去就像最最清亮的水。

“好了，拿去吧！”巫婆說。接著，她割下了小美人魚的舌頭。小美人魚現在變成了一個啞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說話了。

“在你穿過我的森林回去的時候，要是被珊瑚蟲捉住了的話，”巫婆笑著說，“你只要把這藥水灑一滴在他們的身上，他們的手臂和指頭就會斷成千百截。”可是，小美人魚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做，因為珊瑚蟲一看到這亮晶晶的藥劑——它明亮得像一顆閃閃發光的星星，他們就在她面前萬分惶恐地縮回去。因此，她便很快地穿過了森林、沼澤和湍急的旋渦。

她看到父親的宮殿了。舞廳里的燈火已經熄滅了，里面的人顯然已經入睡。不過，她不敢進去看他們，因為她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啞巴，而且即將永遠離開他們。她的心痛苦得幾乎要裂成碎片。她偷偷地走進花園，從她每個姐姐的花圃中各摘下一朵花兒，然后對著皇宮送上一千個飛吻，接著她就浮出了深藍色的海面。

當她看見那王子的宮殿時，太陽還沒有出來。月光非常皎潔，非常美麗。小美人魚喝下那罐烈性的藥劑。她馬上覺得好像有一柄利劍劈開了她纖細的身體，她立即痛昏了過去，好像死去一樣。當太陽照到海上時，她終于醒過來，但隨即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這時她突然發現有一位年輕英俊的王子正站在她的面前。他用他那雙烏黑的眼睛盯著她，她感到羞怯極了，不禁低下了頭。這時她發現她的魚尾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只有少女才有的纖纖細腿。當王子問她是誰，怎么到這兒來的時候，她只能用她深藍色的眼睛溫柔而又悲哀地看著他，因為她現在已經不能開口講話了。他牽著她的手，把她帶進了宮殿。正如巫婆事前告訴她的那樣，她覺得每一步都好像是在錐子和利刃上行走，但是，她情愿忍受這種痛苦。她挽著王子的手臂，走起路來就像水泡一樣輕盈。王子和所有的人都為她文雅輕盈的步伐感到驚奇。

現在，小美人魚穿上了絲綢和細紗做的昂貴衣服。她是宮里最美麗的人，然而她是一個啞巴，既不會唱歌，也不會講話。一群漂亮的女奴隸，穿著輕柔的絲綢，戴著貴重的金銀飾物，走上前來為王子和他的父王、母后唱歌。有一個奴隸唱得最動聽，王子不禁鼓起掌來，并向她投去贊許的微笑。這時小美人魚感到很難過。她知道，她的歌聲曾經比這些女孩兒要美妙得多！她想：

“啊！要是他知道，我為了能和他在一起而永遠犧牲了我的聲音，那該有多好！”

接著，奴隸們和著美妙的音樂，跳起婀娜多姿的舞蹈來。這時，小美人魚舉起她那雙美麗而潔白的雙手，用腳尖在地板上輕盈地舞了起來——還從來沒有人這樣跳過舞。她的每一個舞步都充分展現出她的美，她的眼神比奴隸們的歌聲更動人心弦。

小美人魚不停地舞著，盡管她的腳每次接觸地面時都像踩在刀刃上一樣痛苦。大家都十分高興，特別是那位王子——他把小美人魚喚做“小孤兒”，還說希望和她永遠在一起。他讓小美人魚睡在自己門外的一個天鵝絨墊子上。

王子還叫人為她縫了一套男人的衣裝，這樣，她就可以陪他騎馬一起出行了。他們穿過香氣彌漫的樹林，綠色的樹枝掃過他們的肩膀，鳥兒在鮮嫩的枝葉間唱歌。她和王子爬上高山，雖然她纖細的腳流出了血，而且大家都看見了，但她仍然笑著繼續陪伴他，直到他們看見云彩在下面移動，像一群飛向遙遠國度的小鳥一樣。

在王子的宮殿里，她趁夜里大家都睡著以后，來到那寬大的大理石臺階上。為了使她灼熱的雙腳能夠感到一點兒清涼，她就站到冰冷的海水里。這時，她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住在海底的家人。

一天夜里，她的姐姐們手挽著手來到王子宮殿附近的海面上。她們一邊在水里游著，一邊唱著凄愴的歌。小美人魚向她們招了招手。她們認出了她們的小妹妹，哭著說小美人魚讓她們十分難過。自此以后，她們每天晚上都來看她。有一天夜里，她遠遠地看到了已有多年沒有浮出海面的老祖母和戴著王冠的海王父親。他們對她伸出了手，但他們不像她的那些姐姐，他們不敢靠近陸地。

隨著時間的流逝，王子一天比一天更愛她。他就像愛一個可愛的孩子那樣愛她，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娶她。然而，她必須成為他的妻子，否則她便不能得到一個永恒的靈魂，而且會在他婚后的第一個早晨變成海上的泡沫。

“在所有的人中，你最喜歡的人是我嗎？”當王子把她擁進懷里，親吻她的前額時，小美人魚的眼睛似乎在這樣問。

“是的，你是我最親愛的人！”王子說道，“因為你有一顆最最善良的心。我非常非常愛你，你很像我曾經看到過的一個年輕女孩兒，當然我后來再也沒有看見過她。那時，我在一艘船上，后來船沉了，巨浪把我推到了一個教堂附近的岸上。有幾個年輕女孩兒在那里作祈禱。她們之中最年輕的一位在海灘上發現了我，并且救了我的性命。我只見過她兩次，她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能夠愛的人，不過你很像她，你差不多代替了她留在我頭腦中的印象。她是屬于那座教堂的，因此，幸運之神特別把你送給我。讓我們永遠不要分離吧！”

“啊，他不知道是我救了他的生命！”小美人魚心想，“我把他從海里救出來，把他送到教堂附近的海灘上。我坐在泡沫后面，看是不是會有人來。我看見了那個美麗的女孩兒——他愛她勝過愛我。”這時，小美人魚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無論她怎樣傷心，她是不會流淚的。“那個女孩兒是屬于那座教堂的，他曾說過，她永遠也不會出現在這個人間的世界里——他們永遠不會見面了。現在是我跟他在一起，每天看到他的人也是我，我要照顧他、愛他、為他獻出我的生命！”

可是，最近大家都在傳言：王子快要結婚了，他的未婚妻就是鄰國國王的千金。國王為了這件事已經準備好一艘十分宏偉華麗的船。王子表面上說是要到鄰國觀光，但事實上是為了去看鄰國國王的女兒。他將帶上一大批人和他同去。小美人魚搖了搖頭，微微地笑了一笑。她比所有的人都更了解王子的心事。

“我得去旅行一下！”他曾經對她說，“我得去看看那位美麗的公主，這是我父母的要求，但是，他們不能強迫我把她帶回家來做妻子！我不會愛她的。她不像教堂里的那位美麗女孩兒，而你卻很像。如果要我選擇新娘的話，一定先選你——我親愛的、長著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的啞巴孤兒。”

于是，王子吻了吻小美人魚，并撫摸著她的長頭發，把她的頭貼到自己的心上，于是小美人魚這顆心又想起人間的幸福和一個永恒的靈魂來。

“你難道不怕海嗎，我的小啞巴孤兒？”王子問道。這時他們正站在那艘宏偉的船上，船正駛向鄰近的王國。王子對她講述著風暴和海景，生活在海里的奇奇怪怪的魚以及潛水的人在海底所能看到的東西。對于這類故事，她只是報以粲然一笑。因為關于海底的事兒她比誰都清楚。

在那個月色明朗的夜里，大家都睡了，只有掌舵人立在舵旁。這時，小美人魚就坐在船邊甲板上，凝望著下面清澈的海水，她好像看到父王的王宮，還有老祖母頭戴銀色的皇冠，正高高地站在王宮頂上，透過激流望著這條船。不一會兒，她的眾位姐姐都浮到水面上來了，她們悲傷地望著她，揮舞著她們白凈的雙手。她朝著她們招手、微笑，同時很想告訴她們，現在一切都很美好，很幸福。不過，這時船上的一個侍者忽然向她走了過來。她的姐姐們馬上潛進了水里，侍者還以為自己看到的那些白色物體是海上的泡沫呢。

第二天早晨，船駛進了鄰國宏偉都城的港口。所有教堂的鐘都響了起來，號笛聲從許多高高的塔樓上傳來，士兵們拿著飄揚的旗子和明晃晃的刺刀站在宮殿外迎接貴賓。每天都有歡慶的宴會、舞會和晚會在輪流舉行著，可是公主始終沒有出現。人們說她正在一個很遠的教堂里接受教育，學習皇家的一切美德。最后，她終于來了。

小美人魚急切地想要看看她的美貌。當她看到公主之后，她不得不承認這位公主太美了，她還從來沒有看見過比這更美妙的形體。她的皮膚是那么嬌嫩，在她又黑又長的睫毛下面是一對微笑的、深情的、湛藍色的眼睛。

“原來是你！”王子驚喜地說，“當我像一具死尸躺在沙灘上的時候，是你救了我！”于是，他把這位羞答答的新娘緊緊地擁在懷里。“啊，我真是太幸福了！”他對小美人魚說，“我從來不敢奢望的最美好的事，現在終于成為現實了。你會為我的幸福而高興吧！”

小美人魚親吻了一下他的手。她覺得她的心完全碎了。因為她知道在王子舉行婚禮后的第一個早晨她就會死去，就會變成海上的泡沫。

所有教堂的鐘再次響了起來，王室的傳令兵騎著馬在街上通告公主訂婚的喜訊。每一個祭臺上，芬芳的油脂在珍貴的油燈里燃燒著。牧師們揮著香束，新郎和新娘互相挽著手來接受大主教的祝福。小美人魚穿著絲綢衣衫，戴著金飾，用手托著新娘的披紗。可是，她的耳朵聽不見那喜慶的音樂，她的眼睛看不到那神圣的儀式，她心中想著她要滅亡的早晨，想著她在這世界所失去的一切東西。

同一天晚上，新郎和新娘登上了船。禮炮響了起來，五彩旗幟迎風飄揚著。船中央架起了一個金色和紫色的皇家帳篷，里面陳設著最美麗的墊子。在這里，這對新婚夫婦將度過那清涼而寂靜的夜晚。

海風滿滿地鼓著船帆。船平穩地在這清澈的海面上航行，幾乎沒有晃動。

當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彩色的燈光就亮起來了，水手們在甲板上跳起了歡快的舞。小美人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來的情景，想起她那時看到的同樣壯麗和歡樂的場面。于是她旋轉起來，就像一只被追逐的燕子在飛翔一樣。大家都在為她狂熱地喝彩，她還從來沒有跳得像今天這么優美。她細嫩的雙腳就像被刀割火燒一樣，但是她并不感覺到痛，因為她的心比這還要痛上百倍。

她知道，這是她能看到王子的最后一個夜晚——為了他，她離開了溫暖的族人和家庭，她放棄了美妙的聲音，她每天忍受著沒有止境的苦痛，而他卻一點兒都不知道。這是她能和王子呼吸同樣的空氣，能一起看到深沉的大海和布滿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個夜晚。在王子前面，是一個失去希望和夢境，而且也得不到永恒靈魂的她。直到子夜之后，船上的一切都還沉浸在歡樂和愉快中。她笑著、舞著，但是心中卻懷著死的念頭。王子親吻著他美麗的新娘，新娘擺弄著王子烏黑的頭發。他們手牽著手走進那華麗的帳篷里去休息。

船上終于安靜下來了，只有舵手站在舵旁。小美人魚把她潔白的手臂倚在船舷上，眼睛凝望著東方，等待著晨曦的出現。她知道，第一道陽光出現，她就即將消亡。忽然間，她看到她的姐姐們從波濤中浮出水面。她們都和她一樣蒼白。她們已經沒有了飄逸而美麗的長發——因為它已經被剪掉了。

“我們已經把頭發給了巫婆，希望她能幫助你，讓你不會死。她給了我們一把刀，就在這里，拿去吧。你看，它是多么鋒利啊！巫婆說，在太陽沒有出來以前，你必須把它插進王子的心臟。當他的熱血流到你腳上的時候，你的雙腳將會重新連到一起，變成一條魚尾，這樣你就可以恢復人魚的原形，就可以回到海里來了；這樣，在你變成泡沫以前，你仍舊可以活上三百年的歲月。快行動吧！我們的老祖母已經悲傷得連白發都脫落了，就像我們的頭發在巫婆的剪刀下落掉一樣。去一刀刺死那個王子，然后趕快回來吧！快呀！你看見天上的紅光了嗎？幾分鐘以后，太陽就出來了，那時你就不得不變成泡沫了！”

她們發出奇怪的、深深的嘆息聲，隨后便沉入海里去了。

小美人魚掀開帳篷上紫色的簾子，看到那位美麗的新娘把頭依偎在王子的懷里熟睡著。她彎下腰，在王子英俊的臉龐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后，向天空凝視——朝霞變得更明亮了。她向鋒利的尖刀看了一眼，然后又轉頭注視著王子；他正在夢中喃喃地念著新娘的名字，是的，他心里只有她。小美人魚握著刀子的手在不停地顫抖。但是，她把刀子遠遠地向浪花里扔去。刀子落下的地方發出一道紅光，看起來就像有許多血滴濺出了水面。她再一次用迷茫的目光投向王子，然后就從船上躍入海中，她覺得自己的身軀正一點一點地融化成泡沫。

現在，太陽從海里升起來了。陽光柔和、溫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小美人魚并沒有感到死亡的恐懼。她看到明亮的太陽，看到那些在她身旁飛舞著的無數透明的、美麗的生物。透過這些生物，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天空中的云彩。他們發出的聲音是和諧的音樂，只是非常縹緲，人類的耳朵是沒有辦法聽見的，就像世人的眼睛不能看見他們一樣。他們沒有翅膀，只是憑他們輕盈的形體在空中飄動。小美人魚覺得自己也有了和他們一樣的形體，并且漸漸地從泡沫中飛升起來，越升越高。

“我將到哪里去呢？”她自言自語。她的聲音跟其他生靈一樣，也是那么縹緲，人世間的任何音樂都無法和它相比。

“到天空的女兒那兒去呀！”其他的生靈回答她，“人魚沒有永恒的靈魂，而且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靈魂，除非她贏得了一個凡人的愛情，她的永恒需要依靠一種外來的力量。天空的女兒也沒有什么永恒的靈魂，但是，她們能夠通過善良的行為創造一個靈魂。我們飛向那炎熱的國度，那兒帶有瘟疫和毒氣的空氣在傷害人民，我們可以吹起清涼的風，可以在空氣中傳播花兒的香氣；我們可以帶去健康和愉快的氣息。只要在三百年中我們盡力做完了我們可能做的一切善行以后，我們就能夠獲得一個永恒的靈魂，就可以分享人類的那些永恒和幸福了。你，可憐的小美人魚，曾經像我們一樣，全心全意地為那個目標而奮斗。你遭受過痛苦，但你堅持下去了；你已經升到精靈的世界中了。通過三百年的積德行善，你就可以為自己創造出一個永恒的靈魂。”

小美人魚向上帝的太陽舉起了她明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流出了眼淚。

在王子那艘華麗的游船上，人聲和活動又開始了。她看到王子帶著他美麗的新娘正在尋找她。他們悲傷地望著那翻騰的泡沫，仿佛知道她已經縱身跳到浪濤里去了。她在冥冥之中親吻著這位新娘的面龐，朝王子微笑著。然后，她就跟空氣中的其他孩子們一起，浮在玫瑰色的云層之上，升入天空里去了。

讓我想一想

1.小美人魚第一次浮出海面后看到了什么？

2.小美人魚和海底巫婆進行了怎樣的交易？她付出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3.在化成泡沫的一刻，小美人魚的心情是怎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