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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講全文

大家下午好!我很榮幸來做本系列第一場講座。有個朋友曾對我說,本場講座是清華大學的第101年的第一個學期的第一場大演講,我說這個我實在是不敢當。實際上,胡顯章老師讓我做這場演講,我覺得壓力很大,這個題目讓我來講其實不一定很合適,但我又不能不答應來做這場演講。因此,我的講座如果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希望大家多多提出意見,能夠給予批評。

今天,我講的題目是“從歷史看文化的傳承與創新”,因為我是學歷史的,所以我就從歷史來看文化的傳承和創新。我覺得自己對這些問題的體會也不一定是很深的,特別是從古代來講這個題目還是會有一定的距離,這個問題我剛才也已經講過了。不過從歷史的角度來做一個回顧,來看一看當前文化傳承和創新里面可能出現的一些問題,也許還是以史為鑒的一個方式吧,那我就試試看。今天我想講的第一個題目就是中國歷史上的文化傳承和創新。可能有些人會問是不是要講一個文化史,我想我不是來講文化史,我是想談一個問題,就是從中國的歷史上來看,在文化傳承和創新這個問題上,會有什么樣的現象、什么樣的問題。

首先,我說明一下,胡錦濤總書記在我們校慶大會上講話之后,教育部和我們清華大學都曾經組織過學習座談會,我在這些學習座談會上都做過發言。在發言的時候,我就引用過中國古人的一句話,這句話只有幾個字,叫作“古今以智相積”。什么叫“古今以智相積”?這句話是什么人講的呢?這句話是明末清初一個非常著名的思想家,也是當時最重要的學者之一,這個人叫方以智。他一生的經歷非常有特色,非常有意義。因為方以智是明末四公子之一,在明末朝廷里面是很有代表性的人物。他是安徽桐城人,他的家族在安徽桐城是一個世家,既是一個官宦世家,也是一個學術世家。他的祖祖輩輩都是很著名的學者,到了他這一代,正碰到明末清初社會大變革的時期。這個時期對他的許多政治和學術活動都起到很重要的作用。我想對于這個方面在座的師生們可能都很熟悉,因為他是很著名的人物。

“古今以智相積”是方以智的代表作《通雅》這本書里面的第一句話,說明了人類的文化是一個不斷傳承的過程。人類的文化就是智,智就是現在我們說的文化,都是一代一代傳承下來,一代一代積累起來的,由小到大、由少到多,一點一點、一代一代地積累起來,所以文化本身就是一個傳承的過程。近代的一些著名學者,例如,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侯外廬先生在研究方以智時,就給方以智出的這部書起了個名。侯先生說方以智就好像法國的大百科全書學派一樣,他的書就是想把所有的人類文化、當時他所知道的所有文化內容都著成一部書,那部書叫《通雅》。所以,方以智的這部書就說明了這一點。方以智的生平今天沒有時間詳細介紹,但要知道在政治上他也是非常重要的,他是抗清的英雄之一,明朝滅亡之后在南寧的最后一個王叫桂王,他做過桂王的宰相,桂王失敗之后,他受清朝迫害而死。他是很著名的人物,而且是中西兼通的,對當時的外國知識也很了解。

我們看到文化本身的實質就像方以智說的,是“古今以智相積”,這點其實說穿了之后道理是很明顯的。人類的文化為什么叫文化?大家知道文化有很多定義,廣泛地來說,我們可以說凡是人類所創造的,我們認為是真善美的那些好的東西,都可以叫作文化。當然人所造的東西不都是好的,而是所有的好的東西都可以叫作文化。當然這不是一個真正的定義,可是我們可以這樣理解。人類所造的好的東西,不是任何一個個人或一個個體創造的,而是都必須經過傳承才能繼續存在,這點大家都可以明白。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一個人總是有生有死的,他生下來之后可以有很多創造,發明新學理、創造新技藝等,可他本人的時間總是有限的。等到他死了之后,這些東西可能就沒有了,其實文化上有很多東西確實如此,所以今天我們講文化遺產,特別是非物質的文化遺產,要是沒有這些繼承人就繼承不下來了。

我們人類所有的創造都有一個傳承的問題,這點就跟動物有根本的不同,所以文化是屬于人類的,只有人類才有文化。其他的動物沒有所謂的文化,因為它們沒有一些超出本能和生物傳遞所能遺留下來的東西。舉例說明,其實動物有很多本事。比如,鴿子可以飛幾千里找到它的家,人類到今天還不能解釋它為什么能找到。還有些動物也能這樣,我記得前些年我看到的一本雜志上有一篇報道,說是在美國有一家人從東海岸搬到了西海岸,臨走時把他家的貓丟了,但這只貓經過一年多的時間居然找到了新家。它是怎么做到的?今天我們用現代科學還是解釋不了,可是無論如何貓的這些技能不能叫作文化。

我們每一個人在社會里生活,生下來之后都要接受這種文化的傳承。文化的傳承是不是生來就有的?剛才說的鴿子、貓,有奇妙的本事,是通過生物的方法來傳遞的。大家很快就可以看到圓明園的黑天鵝,你可以看天鵝媽媽怎么帶著這些小天鵝,大天鵝也教小天鵝一些東西,可是小天鵝長大之后,大天鵝就不管了,它們就完全分開了。而小天鵝所帶走的那些技能和本事是通過生物的方法傳下來的,沒有一個“以智相積”的過程。除了生物意義的進化以外,小天鵝和大天鵝、小貓和大貓、小鴿子和大鴿子基本是一樣的,它們沒有層層積累的問題,所以它們也不能有大的發展。

人類的文化不是通過生物的方法來傳遞的,人類所有的知識和技能是從遠古時代一點點積累起來的,這才叫“古今以智相積”。所以大家不要看不起方以智的這句話,雖然只有幾個字,但它所包含的內容是非常深刻的,他確實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思想家。他說的“古今以智相積”,“積”就是一點點把它摞起來,所以文化本身就是一個傳承的問題,而文化的傳承,天然地就是人類和其他生物之所以不同的地方。

人類怎樣傳承文化?文化怎樣傳承下去?通俗來說就是教嘛——老的教少的,大的教小的,一點一點教出來的,這個教授的過程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教育。教育是非常古老的,其發展和進步過程就是人類文化的傳承過程。我們知道一個人受教育的時間從古到今也是越來越長。在遠古時代,比如說文字還沒有發明的時期,一個人要教他的孩子,怎樣打獵,打獵之后肉應該怎樣弄出來、應該怎樣吃,動物的皮應該怎樣織造把它穿在身上,這些需要教,也是一個傳承過程。這就是文化,不過是比較低級、初步的文化,而且教的時間也不太長。可是如果說提高一級,比如,動物的皮剝下來之后做成皮鞋,這個技術就要提高了,學的時間就要長得多。如果不只是做皮鞋或者烙餡餅這種問題,而是一種真正的技術或者是一種科學或者是一門藝術,你學的時間就更長,那教授的時間也就更長。

今天在座的所有同學,你們還處在受教育的過程中,自古以來的圣人都告訴我們,人要活到老學到老。因為到現在,人類的文化已經不可能由一個個體全部傳承,而是由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甚至整個人類來傳承。因此,也就出現了一些專門的人物,傳承這些文化的人物,就是老師,簡稱師。整個人類的文化史出現了專門的一個集體,這些人是專門傳承人類文化的,這個集體就是學校。出現了師,有了一定的學校,這是非常了不起的進步。這就不是一般的文化,我們應該管它叫作文明,這是文明的一個重要標志。文明和文化是不一樣的,在英文里civilization跟culture是完全不同的,不能互換的。culture可以包括civilization,civilization是culture到了一定程度、發展到一定高度之后才能叫civilization。

在傳統社會里,最受尊敬的是天地君親師。天地就是自然、環境、自然界,當時認為天地有一定的神性。君是社會的代表、社會的領導。師呢,好像是可有可無,天地君親你擺脫不了,但師也非得有不可,要不然你就不能傳承。可是“古今以智相積”,文化積累越高,需要傳承的時間就越長,訓練就越長。我們很多人都是從幼兒園里開始學習,就是從1~3歲開始之后,就有一個被教的過程,一直可以到做完博士以后,這個過程非常地長。今天我們的文化已經非常發達,即使是已經專業化、細化,你需要學的東西不是很多了,可是仍然需要很長的時間。所以在人的一生里,占了很長的受教育時間就是文化傳承時間。

文化的傳承實際上就是文化的存在。文化如果不能夠很好地傳承,文化就不能很好地存在,就沒了,就會斷絕。事實上,一部分文化確實有斷絕的可能,而且事實也很多。大家不要以為古代的所有文化和知識都已經傳下來了,并不是這樣。古代的有些東西,在后面可能就沒有了,還需要重新發掘、發現。有些古代的東西當時不起好的作用,在后面就不能繼續下去。有些古代的東西由于歷史的原因,后面的人再也達不到古代的水平,這話不是我說的,這話是馬克思說的。馬克思說像希臘的美術、雕塑這些藝術創造,后人永遠學不了。后來的一些雕塑家,你可以有新的技術,可是希臘的水平是永遠達不到了。那是人類在幼年時期已經達到的某些東西但是傳承不下來,沒有辦法,所以不要認為所有的東西我們今天都能夠擁有,是不能這么看的。可是總的來說,“古今以智相積”,它是越來越高,今天一定比過去要高,這就是我們的文化傳承的結果。如果沒有文化傳承的話,那我們就跟剛才說的鴿子、貓、黑天鵝一樣,每一代都是一樣,它就是重復,不能相積。總之,文化是一個傳承的過程,沒有文化的傳承就沒有文化的存在,這就是今天我要講的第一個論點。

第二個論點,我要特別說一下,文化和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是不能夠相等的。我們時常有些討論,文化有沒有國界,或者是學有沒有國界。大家知道,學有沒有國界和文化有沒有國界不是一個概念。在一定意義上的所謂學,或者至少是一定意義上的學的一個組成部分,可以沒有國界。比如說物理學,物理學有沒有國界?我們說物理學不應該有國界,我們的物理學和其他民族的物理學沒有根本的區別,我們可以把物理課本拿過來直接就讀、直接就學。即使使用語言不同,物理學還是一樣,用英文寫的物理學翻譯成中文寫的物理學或用希臘文、希伯來文寫的物理學還是一樣,它還是物理學,它可以沒有國界。

學無國界,我們清華的老前輩王國維先生就曾經說過。王國維先生曾在上海編過一個國學期刊,他說學無中西之別,他所謂的學就是剛才我說的類似物理學或者美術等這一類的一些知識和技藝,是沒有國界的。非要強調這一類的學有國界,會造成一些非常明顯的結果。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納粹,納粹的理論認為物理學有國界,所以他要有日耳曼民族的物理學,提出這種說法,結果最后造成了法西斯的結果。這當然是我們所有有理性的人不能贊成、不能接受的。

總體說來,文化是有國界的。文化不能說沒有國界,特別是對于一些像中國這樣具有古老歷史的國家。我們的文化是“古今以智相積”,是我們自古以來一點一點“以智相積”積累起來的,它在我們國家、民族的血脈里面,成為我們不可分離的一個組成部分,所以當然是不一樣的。古代中國文化和古代埃及文化是不一樣的,古代埃及的文化和古代希臘的文化是不一樣的。但是不管是哪一種文化,它本身就是傳承的,就是一個傳承的系統或一個傳承的變換,它有一串,它是積起來的。剛才說“古今以智相積”,它是一點點積累起來的,雖然積累起來的情況是不一樣的,可是它對于整個人類文化都有重大貢獻。所以不管是哪種的積累,不管是哪個民族的、哪個國家的,只要它是一種真善美的文化,它對于整個人類都是有重要貢獻的。

中國文化在傳承上是“以智相積”,本身對于人類文化就是一個重大貢獻。中國是一個擁有古老文化的國家,或者說中國是擁有古老文明的國家,也就是我們的中國、我們的祖先進入文明這個門檻是非常早的。從過去到現在,中國的文明史有多長一直是有不同意見的,可是大家都會公認一個說法,即我們有5000年文明史,這是一個傳統。

5000年文明史是怎么來的?為什么叫5000年文明史?我給大家解釋一下。中國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我們有世界上最豐富的歷史書籍,史書特別多,而在所有的史書里面,有所謂的正史,就是一個系統的史籍,這個正史就是“二十四史”,也有人說是“二十五史”。第一部是《史記》,《史記》的開頭是“五帝本紀”,“五帝本紀”里最早說的就是炎帝和黃帝。所以從炎黃那個時代算起,從各方面推算的話,差不多距今有5000年。辛亥革命的時候,就曾經用過黃帝紀元,說辛亥革命了,我們要推翻清帝了,不用清的名號,不叫光緒多少年、宣統多少年,就用黃帝紀元。當時黃帝紀元也有幾種不同說法,一般就是4600多年或是4700多年,如果再加上炎帝的時代,炎帝傳說有八世,一世是30年,大約240年,加上之前的4600年或4700年,正好5000年,所以我們說5000年的文明史就從這兒來。古書上的記載是如此,但還需要科學的證明。近幾十年,大家做了很多工作,從各個方面特別是從考古學上研究、探索,結果就是中國跨入一般公認的文明時代差不多是5000年。所以,我們古人沒有欺騙我們,他們給我們一個歷史的傳說。歷史的傳說和考古的科學事實,基本上還是有個對應的。

我們有5000年的文明史,在世界上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事情。中國的文化,特別是進入文明以后,有5000年的傳承,在世界上這是一大奇跡,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大家不要以為世界上的文明都可以傳承,事實上,像中國這樣起源古老又獨立發展的文明國家,恐怕就是唯一的,只有中國有這么長的傳承。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曾有古代埃及、古代兩河流域、古代印度和古代中國,它們是在舊大陸的歐亞大陸的四個大陸古代文明,有的說還有其他的古代文明,我們今天不再討論了。湯因比在《歷史研究》一書中說,歐亞大陸上古代文明,除了中國之外都斷絕了。因為古代的埃及和今天的埃及不是連續的,今天的埃及,這個國家的人主要是阿拉伯人,而古代埃及的文明早就斷絕了,甚至古代埃及的文字,也是到后來通過考古發現、研究之后才重新被認識。在歐洲中世紀時期,甚至很多人認為埃及的文字是一種邪教的符號,所以根本不被承認,也無法了解它的歷史,古代埃及就沒有了。在兩河流域,楔形文字根本就沒有人認識,早就不存在了。古代印度也是如此,到現在古代印度的文字還沒有被全面地解讀,就已經斷絕。即使是希臘、羅馬那些很輝煌的古代文明,后來也是斷絕了,要不然就沒有文藝復興了,文藝復興就是重新發現和繼續希臘的文化,希望傳承文化。

能夠傳5000年而不絕的古代的文化或者文明,只有中國。為什么?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為什么我們的文明能夠傳承下去?不管誰喜歡不喜歡中國,都不能不承認中國人至少在過去創造過輝煌燦爛的文化,這是沒問題的,沒有人能否認。有人說我們現在不夠好,但只是現在不夠好,我們過去的歷史他不能否認。這是一個很大的學術問題,值得我們特別考慮、特別研究。我曾經也在一些講座上提過這個問題,中國的文明之所以能夠持續5000年,并一直傳承到今天,為什么能如此?我覺得這是個難題,這個難題與著名的李約瑟難題相比,我覺得更大,不知大家都同不同意這個說法。

李約瑟是英國的專門研究中國科學技術史的專家,他所提出的難題就是,中國一直到明代中葉在全世界的科技方面都是領先的,那為什么真正意義上的現代科學不是在中國產生的呢?這個被認為是個難題,有很多人在討論,也有人說是個假問題。這個我們今天不討論。

中國文化或者說中國文明能夠持續5000年,傳承至今,為什么?我們和其他文明或者文化不同的特點是什么?我認為,這些問題比李約瑟難題更難回答,很值得我們研究和討論。我們常說以史為鑒,從歷史里面總結一些經驗教訓,我們的文化和文明在以后還會怎樣繼續傳承下去?我們還能怎樣在“古今以智相積”這樣的軌道上繼續前進,對人類有更大的貢獻?這些問題當然不是我在這兒所能回答的,我希望在座的同學將來能夠思考并試圖來解答。我覺得這是大家可以做的。我覺得至少有以下幾點,對于中國文化的傳承是有特別意義的,供大家商榷,但不一定對。

第一點,我們在文化傳承方面有著更好的軌道或者傳承方式,與其他的古代文明相比,我們在這點上特別發達,可以說是事實。比如說四大文明中,時代和我們起源時間差不多,甚至于有些外國人認為古代埃及比我們更古老。古代兩河流域是后發現的,它規模小。可是古代埃及的文明為什么沒能傳承下去?因為在一定意義上,古代埃及文明的核心,用我們中國話說,就是一些僧侶、宗教人士里面的祭司和少數貴族的文化。誰會寫古代埃及文呢?古代埃及文很難寫,能寫的人絕大部分都是宗教廟宇里的一些宗教人士、祭司,要不就是個別的一些貴族官吏,它在很小的范圍內傳承。中國古代也有過這樣的情景,比方說中國古代較早的時期,也一定是只在少數人里面才有這種特殊的教育。

可是古代埃及的文化在這點上是一直受到限制的,從來就不是在全民里面普及的文化傳承和教育。所以在這個國家受到外部侵略之后,最初是波斯人,也就是今天的伊朗人,然后是希臘人,再然后是羅馬人,羅馬統治它之后,它的文化一并被消滅,這個文明就完了,整個被取代。他們的信仰、他們的神、他們的祖先統統地被消滅。中國不是這樣,關于中國學校起源的發現非常之少,前些年我們有一個重大發現,在商朝的甲骨文里發現了“大學”,就大學而言,知道有學校的存在,在殷朝甲骨文就有“大學”二字。當時的大學參加的人不會太多,可是大學出現之早也是非常明顯的,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一直下來,中國傳統的官方教育系統從來沒有斷絕過,而且越來越發達。

可是,中國官方的系統跟古代埃及難道不是類似的嗎?特別是在商周宗教色彩特別濃厚的情況下,是和古代埃及等這類地方差不多的,像古代的瑪雅,說2012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就是瑪雅的祭司和宗教人士說的。而中國到孔子的時代,就出現了新的現象,即有教無類的私學。在那以前是官學,學在官府,在官府的情況下也有普遍教育,即在鄉的組織里面有的一種教育,然后把它往上升高一級,再然后升到更高一級。用現在的話講,開始是在村子里頭,再從村子里頭到縣里,然后從縣里到市里,最后從市里到省里。那些機構與官方的機構相比是比較小的,但是從一開始就比較普及了。

到了孔子、老子的春秋時代就出現了私學,那不是由官方來辦的,而是由私人來講學,私人講學有一些傳統,其中當時的手工業的技藝也有私人的傳統出現。這種情況在其他的文明里很罕見甚至可以說沒有。所以中國以孔子為代表的私學傳統,百家的流行,在世界上是特殊的,它是普及的教育。大家如果感興趣,可以看一看《史記》里孔子眾位弟子列傳,你就可以看見孔子的弟子里有很高的貴族,當然什么人都有,甚至有前科當罪犯的,孔子也能夠容納,也有做買賣的,還有邊遠地區的、從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異國的人,有教無類。大家可不要看輕“有教無類”這四個字,在當時是革命性的,而這個傳統一直傳承了下來。

這些從社會結構上來說還得到了經濟的保障。這些經濟保障可以說是從宋代開始的,就是所謂的族學、義學,在當時那是很大的進步。因為完全依靠政府的機構,要辦很多的學,有時候政府是做不到的,而且當官的有時候對此也不太感興趣。

私人可以辦學。以初等教育為例,私人辦學與當時的家族組織結合起來,這個變革的代表就是宋朝的范仲淹提出的義學,在當時起了很大作用。當時的社會制度提倡一家一族來辦一些教育,這樣辦教育就是在家族里辦學,一個家族里面給學校省下一田,這田的收入就支持這個學校。如果大家不太明白的話,我以《紅樓夢》為例。《紅樓夢》第九回里賈寶玉跟秦鐘去上學,這個學校就是族學。當然賈府是很有錢的,可是從書里可以看到,在學校打架的人里有很多窮孩子,如挑釁調皮的金榮,他是金寡婦的孩子,而金寡婦是賈府的一個遠親,他就跑來上學,也不用花錢。也就是說,只要你跟這個家族有一定的關系,就會得到這種學校的教育。

除了族學的這種傳統教育,當時還有更高級、更學術化的書院制度。書院有的是政府辦的,但也有很多是民間私人辦的,私人專款來辦。這種書院制度就是請著名的學者來講學,也是比較高級的學校了。這種高級的學校給很多著名的學者提供了講學機會,而且我們文化的發展、創新都是從這個制度出來的。這種書院制度在當時的政治方面也起了很好的作用。在明朝,書院與后來結社的文風、學風都有密切關系,并對當時的政治起了很重要的制衡作用。所以明朝政府多次禁絕書院,包括張居正,他要中央集權,就禁書院,但禁不掉。后來書院一直起著很大的作用,它在當時社會對文化的傳承和創新等方面起了重要作用。

書院制度還是有些好的東西,好的東西還是值得我們學習和繼承的。在清華國學研究院的章程里,還特別提到要繼承中國書院的一些傳統,并要結合英國的大學制度。這可以作為一種歷史的借鑒,但要注意社會情況是根本不同的。

在文化傳承方面,中國還有文官制度、考試制度,中國的文官制度也比較好,它們在文化傳承方面有其獨創的作用。中國的文官選舉制度遠在11世紀的時候就已經影響到西班牙,從西班牙又影響到英國。我在這方面做過研究,而且英國和美國一些歷史學家們也強調這一點,英國的文官制度后來影響到歐洲,歐洲的國家都受中國文官制度的影響,其中包括中國的科舉制度。

第二點,中國文化有很大的包容性,這也是中國文化、中國文明有5000年綿延歷史的重要原因。文化如果沒有包容性,完全是排他的,不認識文化的多元性,不承認文化的多元化,那會影響很多,會產生一些不好的甚至有害的結果,大家會體會到。

我甚至認為,中國文化的包容性體現了中國文化延續5000年的重要意義。前幾年我在中國科學院的研究生院做過演講,后面有觀眾提問,有一個科學院的人還點評過我。我之前提到的中國文化或者說中國文明為什么能夠持續5000年的問題,是比李約瑟難題更難的一個難題,這個問題也是我在那個演講上提出來的。我當時回答,原因就是中國文化的包容性,他也覺得我的回答有一定道理。

中國的文化從來就有吸收其他文化的特點,但完全不影響中國文化本身是一種獨立起源、獨立發展、有獨立發展軌道的文化。舉個例子,從南北朝一直到隋唐時期的佛教的佛學,中國人是吸收了印度的佛學,所以無人不知的《西游記》中提到中國人還要到印度取經。其實取經的何止是玄奘,但不管玄奘是否是代表,玄奘還是那么受注意、那么受崇拜。

玄奘取經不但是在中國,在世界上特別是在日本也受到崇拜。玄奘的一部分頂骨曾經到過日本,玄奘死后為他建塔修寺,就是西安的興教寺。后來輾轉到了南京。在抗日戰爭時期,當時敵偽、漢奸褚民誼做汪精衛政府外交部長兼文物保管委員會委員長,當時日本高森隆介部隊在玄奘塔做總工程,結果發現了玄奘的部分頭骨,這部分玄奘頭骨后來就被日本人搶走了。50年代,日本又把它送到了中國臺灣,而且由幾個日本投降的將軍和一些和尚押送到中國臺灣,現在還在那里。當然,還有一部分是在中國大陸。

我們對所謂佛學的學習和容納,不僅僅包括宗教,實際上我們從印度取經的過程中,學習了印度文化的許多方面,對我們國家的文化和學術的許多方面都有重要的影響。大家要充分認識,我們去請佛進來不是僅作為宗教崇拜而已,而是其對中國的很多方面有影響。

中國文明對于其他文化完全沒有排斥,而是吸收,吸收里面很多好的東西,并把它融合到我們自己的文化中來。所以從宗教方面來說,佛教也是中國的,佛教從來不被認為是一個外來的宗教。實際上從中國佛教的發展歷史來看,至少是到了隋唐以后,出現一些宗派,例如,三論宗、天臺宗、禪宗、華嚴宗以及后來的凈土宗等都是中國的,這些實際上在很大意義上是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吸收了外來宗教后,最后變成中國的。我有很多的朋友有機會到印度去,我本人沒去過印度,我只去過巴基斯坦。很多人現在到印度去旅游都想看看佛教,但印度現在沒什么佛教,甚至佛教文物在那兒也很少存在了。印度長期是由英國統治的,英國人早就把這個清除掉了,因為后來興起的、在今天占統治地位的宗教是印度教,印度教非常厲害,把佛教的遺跡幾乎全消滅了,所以沒有佛教了。印度佛教的文獻、文物基本上都消滅掉了,很多方面的歷史恐怕還得從中國來查,他們很多的經現在只有中文文本,根本就沒有印度文本。

在中國,對于這些從印度起源的宗教和學術,在文化上中國都有新的奉獻,所以實際上就是中國的。現在外國人都是用“禪”,“禪”的英文是zen,這個字已經進入英文字典,任何英文字典都可以查到這個字,這個字實際上就是個中文字。所以我們很大的優點就是能夠融匯,并不排斥外來的好的東西,而是把它吸收進來加以融會貫通,變成我們自己的東西,真正實現了所謂的拿來主義,中國自古如此。正因為這樣,我們的文化能夠有5000年的歷史文明發展。

第三點,我們的文化是不斷創新的。創新的英文是innovation,什么叫innovation?我個人的體會也許不對,待會兒向各位老師和同學們請教。我覺得創新不是有新的什么就叫創新。以京戲為例,京戲創新就是我編一個戲,叫王寶釧,我再編個張寶釧,編一個張寶釧就算是創新了嗎?我看不一定。真正的創新是“古今以智相積”,要積累起來,要達到新的層次、新的變化,不是那么簡單的。愛因斯坦曾經說過一句話,所有新的發明,就是我們說的創新,都是要和成見相對立的。也就是說新的發現、真正的創新一定是和成見相對立的,越創新成見就越對立。

我們以一些比較早的東西為例,“地球是圓的”。其實地球是圓的這一點是非常違反常識的,所以這句話一出來,在任何地方都會遭到反對,也就是遭到對立。因為拿眼睛來看,眼見為實,在地平線上看,那地球確實是平的,你只要站在地球上面你就看不出地球是圓的。因為人的眼界達不到,即使你在海邊看見地平線,地平線是平的,你看起來地球就是平的,它不是圓的,你怎么會說地球是圓的呢?關于“地球是圓的”,過去的那些辯論者,包括中國過去的王公派都是這么說的。那倒過來的話,我們對面的人不是與我們腳對腳,而是掉下去了。非常違反常識,因此遭到許多人反對,真正承認地球是圓的,最后取得勝利,是在人類能夠離開地球之后。因為直到20世紀40年代,倫敦還有一個主張地球是平的學派。

進化論,我們都管它叫科學。在美國很多人都不許叫它科學,甚至要立法說它不是科學,是一種學說,是一種理論,甚至說是一種哲學、一種想象。進化論已經這么多年了,我在劍橋的時候,我的隔壁就是達爾文學院,它的建筑都已經變成古跡了,可是還是一樣對它有成見。所以任何的創新都是要和成見相對立的,愛因斯坦說的話,我覺得是非常正確的。

中國以智相積的過程、我們的文化傳承過程,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我們有很多的創新,文化創新各種各樣,比如,技藝上和藝術上的創新,我們就不說了,只說從根本的思想上和學術上的創新,中國也經歷了不知多少次。當然與有組織、自主的創新還是有所不同,但自覺的創新變化非常大。凡是了解中國學術史的,早的孔孟時期就不談了,我們就談漢代以后,漢代的學問跟后面的學問是大不相同的。漢代的學問是和讖緯聯系在一起的,讖緯之學對宇宙有一種神秘的看法,所以它的一些基本思想有經有緯,所謂的有六經有六緯。它在敘錄考據的方面用了很大的功夫,所以它形成了漢學的體系,當時文化核心的內容——經學確實是如此的。

幾百年之后,到了魏晉時期,它發展到極點,出現了一個創新的學風,就是魏晉的玄學。過去的考據甚至神秘主義的經緯那一套都被禁止了,有些退出了歷史舞臺。新出現的是一種玄秘的、清談的學風,即魏晉玄學。魏晉玄學由于太脫離實際,后來就變成了一種新的義理之學,就是從宋代開始的理學的學說。當然理學的學說發展到后來成了空談,在清朝時又變成了一種樸學的學風來反對這些,又回到了漢代的重實際、重考據的道路上。

中國文化有許多新的變化,但它仍然是中國文化,還是中國的學術史、中國的文化史。因為它萬變不離其宗,而且正因為有這些創新的變化,我們的文化才得以傳承下來。總之,中國文化為什么5000年能持續傳承下來,我想到這三點,說得是不是合適,我們待會兒如果有時間再討論。第一點,我們的文化在傳承的方式上有它的優越性;第二點,我們的文化在善于吸收和包容方面有它的特點;第三點,我們的文化是處在一個不斷創新的過程中。

既然一些外國的文化在一定的時期都衰亡了,有的后來復興,有的后來絕滅,變成了研究對象,變成了博物館的陳列品。那么,我們中國的文化有沒有過這樣的斷裂呢?我們說有,當然次數不多,可是有過。這一點我覺得也值得特別研究一下。我想一個就是秦始皇時期的焚書坑儒,幾乎使我們的文化斷裂了。大家說焚書坑儒真有這么回事嗎?有些人不太相信,還有人甚至說古書記載是夸張的或是我們理解錯了。我告訴大家真有。我年輕的時候也不太相信,后來我是怎么相信的?因為我是學考古的,在考古上現在我們證明了這一點。

秦始皇要焚書坑儒是有一個法律的過程的,真正把它寫進立法是在秦始皇的三十三年。公元前221年,也就是秦始皇二十六年,秦始皇統一全國,到秦始皇三十四年的時候,由于政治上的一些原因,當時丞相李斯有一個建議,上書把“挾書令”變成一個法律,“挾”是藏的意思,挾書令就是藏書令,不允許藏書。當時李斯的建議,即當時這個法律的規定是這樣,凡是有收藏或者學習研究詩、書、百家語的,在令下三日必須交官。因為當時的書有的是竹簡,有的是帛書。你家里有收藏的話或者你過去念的、你書包里還有的,令下三日,是這個令只要一下來到你知道了,三天之內必須交官,交到縣級的政府去,交縣級政府之后讓“雜燒之”。“雜”不是混雜,是共同的意思,是交的那個人和接收的官吏和監管的官吏一塊兒看著燒,就是說你想偷著藏不行,你把它交官了,那官一看挺好,想藏起來,那不行,要互相監視著、看著燒。如果不燒,那就是一個非常大的甚至是可以判死刑的罪。“偶語詩書者棄市”,當然詩書不僅是詩和書這兩種,當時的各種經典都在內。“偶語詩書”,不是偶然說詩書,是互相說詩書。比如說,我今天看到胡老師了,我說《詩經》有一個哲理問題我向你請教一下,行了,“棄市”,就是砍頭,這是死刑。

怎么辦?學什么?秦還有博士的,秦的一些博士都變成算卦占卜的人了,那些真正做學問的人都沒有了,“若有欲學者,以吏為師”,學校被禁止了,沒有老師了,那學什么?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念法律,以吏為師,就是你到官吏那兒去學,只有當官的能教你,一般的、其他的學者都不許教了。以吏為師,學什么?學法律。老老實實地學,學怎樣老實,這就是秦始皇法律的基本內容。

這條法律能實行嗎?真能實行,因為這條法律一直到漢朝初年還沒有能夠取消,一直到漢惠帝四年才下令取消這條法律,一共有30多年的時間。我們發現屬于這30多年期間所有的墓葬里面出土的書籍,沒有一種書籍能夠超出這個范圍。我們也發現,現代發現的書籍不少了,但這30多年時間的墓葬里面出土隨葬的書籍都沒能超過法律之上,說明這個法律是非常有效的。

“古今以智相積”,我們今天就專門引這句話,這時候把積的那些東西都丟了,這時文化就要斷了,非常危險。所以后來才造成一個結果,就是到了漢初這條法令廢了之后,在整個中國的文化界和學術界,一個重要的歷史任務就是接續文化的傳承。首先找書,有的是私人,有的是官方,有些書幸免于焚書之難,有些人偷偷藏起來,有些古書籍藏在屋壁里。我給同學們解釋一下房子墻里頭怎么藏書。比如說這個大禮堂,我在哪個地方藏書,能藏得了嗎?那時候房子是用夯土做的,在座的同學有誰是山西北部的,那個地方直到現在還有夯土墻,就是拿黃土一層層夯起來。黃土墻用刀子挖一個洞是很容易的,挖完洞把書擱在里頭拿東西一擋,外頭拿黃土一抹什么也看不見了。就用這樣的種種方法把書隱藏起來,有些書就這樣傳承下來了。

還有些是原來曾經學過這些書、背過這些書的人,這時候先把那時背的東西記下來,再整理。所以西漢人為什么那么注重敘錄考據,那是要恢復文化的傳統,要把原來經典的一些書籍遺留下來,這就是傳承下來的一個結果。中國歷史上有過幾次這樣的事情,剛剛舉了一個例子,就夠了,我想大家也可以理解。

“古今以智相積”,方以智的這個認識還是很重要的,說明了中國5000年的文明史被傳承下來是經歷了一個特別漫長的過程,也碰到了種種困難。

我繼續講一講文化傳承。比如,剛才講到從漢初以來,從漢代的漢學,到魏晉南北朝的玄學,到宋明的理學,再到清代的所謂漢學等,發展都是綿綿不絕的。可是到了明末清初的時候,我們的文化傳承就出現了新的問題。因為明末清初特別是明朝中葉以后,就是16~17世紀之后,就出現了問題,那就是西學東漸。我說明一下,如果是我編輯的書或者我組織的一些項目,我不允許這些作品里用歐洲人曾用的“地理大發現”這個詞,這完全是歐洲人的立場,其實用不著他們發現,美洲本來就在那兒,還用發現嗎?我們中國還用他們發現嗎?我們自個兒就存在,我們比他們還早,是不是這個道理?到明清之際,我們的文化傳承碰到一個新的局面。西歐的勢力逐漸擴張,叫它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新的以當時的西歐為代表的文化在世界上的傳播達到了舉世披靡的局面。

西歐的文化首先到了非洲,非洲的文化就被打倒了、被占領了。然后到了澳洲,澳洲本來文化就不高,還處在比較原始的狀態,當然是被占領了。再然后到了美洲,美洲有一些地方當時文明程度已經相當高了,但結果還是被毀滅。當時是西班牙的將軍荷蘭多·柯第斯進入中美洲探險,和阿茲提克人發生激烈的戰斗,結果阿茲提克人被消滅了。那真是可怕,完全是毀滅性的。最后到了亞洲,首先就看到了中國,而中國跟非洲、澳洲、美洲是完全不一樣的。那時候我們還是一個擁有近5000年歷史的古國,有著偉大而悠久的文化文明傳承,這個情況是當時的歐洲文明所沒有見到的。因此就發生了一個巨大的碰撞,中學西學的碰撞,可以說是歷史上的一個大運動,一直到今天還沒有結束。我們每個人都在這個過程里面,可能因為身處其中而看不見來源,也看不見未來,這跟我們每個人都有關系。但是你只要想一點,從明清之際到現在,每個中國歷史的重大關頭都會出現一個中學和西學的問題,都會討論這個問題,而且越往后就越激烈,越受人注意,一直都是如此,一直到今天,沒有停止。

因為什么呢?因為很簡單的一個道理。一方面,從文化上講,當時來的所謂西學的文化,它跟過去我們接觸的如印度文化不一樣。印度文化跟我們基本是在一個水平上或者我們比它的層次稍微高一些,而西方文化是在走向近代化或者現代化過程中比我們再前一步的文化。那些文化里面有些東西是我們不得不學的東西,這點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另一方面,西方文化又是帶著異國的勢力進入我們的,我們又得加以阻止和抵抗,應該怎么辦?應該怎么做?這是新的問題,涉及中國的文化怎樣傳承、繼續和發展的問題。這個問題從明清之際就開始,為什么今天我特別強調方以智,因為方以智當時已經認識到這個問題。方以智在當時學西學,學得非常好,他的西學水平不見得比李之藻、徐光啟等人低。他懂得,所以他講“古今以智相積”,在他的書里面也包括了一些西學的內容,甚至于他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閉環的說法。

這樣就產生了新的問題。大家知道“中學”或者“國學”,“國學”這詞比較晚,“中學”稍微早一點。它和西學都是從這時候開始的。而在外國也產生了一個學問叫做漢學,就是研究中國的學問。在西方產生了漢學,在中國產生了西學,由于跟西學對立,我們有時候叫中學,有時候叫國學,這些詞都是新的,新的問題、新的東西就出現了。它的標志就是第一個外國傳教士的腳踏上中國土地。這個傳教士是誰?不是利瑪竇,比利瑪竇要早幾十年,他是沙勿略。他經日本來到中國,可是他在中國只待了兩個月,他到了臺山待了兩個月之后,因病就走了。沙勿略后來被天主教的梵蒂岡教會追認為圣人,他的遺體被裝在一個銀棺材里面,現在還陳列在印度。

從沙勿略到了臺州以后,西學就開始進入中國,因此就碰到一系列的新問題。中國的文化和整個中國一樣都成了世界的一部分。馬克思曾經說過一句話,大意是沒有什么世界,世界只是在這個世界融為一體之后才出現的,我覺得這句話是對的。例如,什么時候才開始有世界史的呢?是那個世界已經接觸融合在一起之后。從沙勿略到了中國以后,在文化史上中國的文化也成了世界文化的一部分。所以文化的傳承和創新從這時候開始就成了中國的近代化,甚至是一直到現代我們還在進行的現代化過程的一個組成部分。它不是一般的問題,它是中國走向世界,進入中國的近代化到后來的現代化的一個過程。這跟過去完全不同,所以給我們提出了一系列新的問題。

我們作為世界文化的一部分,所以我們的文化包括我們的教育在一定程度上,要融入世界這個潮流,我們不想跟著走也不行,因為你已經進入這個世界,進入一個普世化的過程。就好像坐一艘大船,原來你是在一個小河上的,你現在到海里面去了,所以你會碰到一些全世界都會碰到的問題。

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文化的分裂。近代的世界文化,是從西方開始的,它走向了分裂。它不再像過去的傳統文化,我說的過去的傳統文化既包括中國的文化,又包括東亞其他地方甚至歐亞大陸、西方的文化。世界文化本來不是這樣的,可是在近代發展過程中,它走向了分裂,這個分裂過程就是所謂的兩種文化。兩種文化的概念是由英國的斯諾提出的,叫斯諾問題,我給大家簡單介紹一下。

斯諾是著名的學者、科學家和文學作家,1959年他在英國的劍橋大學做了一場演講,標題叫“兩種文化與科學革命”,他因此也出名了。他說西方現代文化的一個突出現象,就是科學文化和文學文化的分裂,當然他是在講西方,今天我們也有類似的現象。我們應該說人文文化,也就是說科學文化和人文文化的分裂,或者是理工科和文科的分裂。他演講那天特別地強調,20世紀中葉在劍橋,大多數的學自然科學技術的科學家和那些從事人文的文學知識分子,互相都不了解,都不在一塊兒,老死不相往來。他說這種隔閡甚至發展到了互相敵視的程度,互相看不起,互相輕蔑。這個問題是由斯諾提出來的,所以后來在全世界叫作斯諾難題。斯諾問題是特別重要的。

斯諾問題其實在我們這兒早就有人注意到了,后來很多的西方學者都討論過。因為“文化大革命”的原因,那些討論當時沒能傳到中國來,因為他們主要是在20世紀60~70年代討論的。我記得1995年或是1996年,我們在清華開過一個文理工教授座談會,由我和吳良鏞先生兩個人主持的,那時候文科教授很少,教師們都來參加,開了一天的會。我記得吳良鏞先生就從口袋里掏出來一篇論文,他念了美國哪一個州立大學的一個校長的就職演說,我現在不記得了,叫作“不要做半個人”。他說人應該有兩半,一半是科學技術,一半是人文的,你不能做一半的人,你應該做兩個半人,這就是從斯諾問題來的。

這種文化的分裂現象,就是現在我們面對的一個事實。這個事實大家不要以為僅僅是一個學術問題,它會影響到我們的很多方面,甚至影響到整個文化的傳承和創新的發展。我們作為中國人,面對著不同來源、不同國家的文化,面對著分裂的文化形勢,能夠繼續我們傳統優秀文化的傳承,吸收和包容外來文化里面的精華,而且不是分裂的,而是綜合的。這個任務我覺得是挺不容易做到的,需要克服很多的問題。

過去有人講中體西用到全盤西化,還有文化保守主義完全保持中學的傳統來排斥外來的文化,早就被證明不但是不可能,而且是有害的,不吸收不行。像清朝有個倭仁主張,我們就學文化閉關主義,還不是保守主義,外國的什么都不要,這是不可能的,根本做不到,而且有害,那就是把我們的文化和世界分隔開,那是不允許的、不可能的。可是全盤西化,我說實在話,一定是不對。

胡適也是如此,他也提過全盤西化。胡適后來做了臺灣的“中央研究院”的院長,他最后過世有點受到此問題的刺激,當然這是我們的猜測。因為在他生命的最后階段,他卷進一個論戰,當時有很多的臺灣學者批評他,說“你是全盤西化,你這個不行”。他就做了個演講,他說“我們說全盤西化也不是真正全盤西化,最后也全盤西化不了,就好像鐘擺一樣,你把它先拉到一頭,先把它說成到頭了,說全盤西化,反正它不能全盤西化,到最后回到中間來,還比較合適”。這是他自己解釋的。可是還是不行,他還是受到很嚴厲的批評。

不管怎么說,全盤西化不行,全部的文化閉關也不行,可是我們怎樣能夠真正中和,而且是有組織、自主地把我們的文化推向創新的道路?我想這也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考慮的問題。如果我們不能很好地處理這個問題,特別是在分裂文化的情況下,我們只要一面,只要科學文化的一面,而不要文學文化或是人文文化的一面,如果不考慮這一面,這有一個很大的危險,就是我們所缺失的那一部分就會被現在流行的、庸俗的文化所充斥,而且不能夠抵御那種文化。這一點不只我們中國如此,全世界都是如此,而且就變成了你只考慮自己的存在,不考慮別人的存在的文化,就變成了一種庸俗的人文文化,這是最大的一個問題。

所以必須得考慮到人,從教育角度來說,就必須考慮到育人,如果沒有育人,那是非常危險的,一定就會被庸俗文化所湮沒。前天我收到《第歐根尼》雜志,這個雜志是由國際哲學與人文科學理事會和中國社會科學院贊助,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出版的。在雜志里有一篇文章,題目很簡單《哲學在哪里》,作者姜永安在國際上是非常有名的學者,他是韓國出生,在韓國接受高級教育,后來在比利時的魯汶大學和荷蘭的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學做研究。他專門研究了17世紀以來歐洲思想和亞洲思想之間的關系,正好是我們今天談的這個問題,這篇論文里有幾句話我念給大家聽一聽。他說“我們頻頻聽說人文學科的危機”,在他這篇論文里,他介紹了一個情況就是整個歐洲人文學科不受到注意,就是剛才講的斯諾問題,即這種分裂的狀況。他說為什么有這種危機呢?這是因為資本主義制度的經濟邏輯所致,在資本主義制度中,一切都是根據社會和經濟效用來評價的,而人文學科在這方面來看沒有什么社會和經濟效益,其更深層的原因是現當代的人文學科喪失了它的育人理想。從表面上來看,是因為人文學科不賺錢,所以大家不愿意去學或者是覺得不值得注意,可是更重要的、根本的原因是現當代的人文學科喪失了育人的理想,也就是為了生活得更好而陶冶心靈的理想,人文學科放棄了其最根本的責任就是要育人,而放棄了人的心靈、靈魂的培育修養這方面,人文學科就沒有意義了。因為沒有意義了,為了掙錢又沒有誰要學你這種根本沒有用的東西,這就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所以這是姜永安特別提出來的。人們不再詢問和反思生活的意義,不再問生活到底有什么意義,為什么要活著。今天我為了錢可以出賣我自己,明天我為了什么,我甚至背個炸彈去炸,我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我干什么事都活該,因為我的生活意義沒有了。沒有意義就沒有價值,生活、生命、人的心靈就沒有了價值,他說這是當前最大的問題。所以他說哲學應該在這方面發揮出它的必要的作用,而且哲學不僅僅是一門學說,也不僅僅是一種啟迪話語,而主要是一種控制情感、凈化心靈和反思生活意義的生活方式。

我看了這位韓國學者姜永安說的這段話后,頗有感慨,我覺得很值得在這兒說一下。其實很多人都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不僅僅是這位韓國學者,大家都在注意這個問題。因為文化傳統,特別是中國的優良的文化傳統不是這樣的,當然外國的優良的文化傳統也不是這樣的,優秀的文化最核心的內容就是它的育人的理想。只有能夠育人,才能使文化世代傳承和發展,只有育人才能夠反思生活的意義,使人們更好地生活和進步,要不然的話,文化的傳承就會喪失,文化的創新就不能實現。“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就是要反思自己,德就是在自己內心的,就是我們所謂的修齊治平,從修身開始,是從內心開始,而如果放棄掉這個責任,那么育人的目的也就達不到了。

我相信今天我從歷史的角度提的一些看法,僅僅是系列講座的一個開端,下面一定會有很多老師做很精彩的演講,會有很多專家提出一些正確的說法。無論如何,大學要做好文化的傳承,也要培育人的精神理想。前兩天,我們聽到了陳吉寧校長的就職演講,他特別強調大學是鑄造靈魂的地方,這句話得到了報紙媒體的傳播,我覺得這點講得很對。我想我們清華在第二個百年,在這方面一定會取得更大的成績。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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