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世界·譯文版(2019年9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9字
- 2019-11-05 18:51:18
第一部分 哪種殺手?
1.212號氣閘室
我叫央一·安杰利斯,是一只蠕蟲,生活在“奧林匹亞”號代際飛船的外殼層里。大部分時間里,我穿行在飛船的管線廊道中,為管理者們工作。我并不完全的耳聾、眼瞎、口不能言。這個“不完全”是我最大的秘密,也是宵禁兩小時后,我還能在212號氣閘室殺死賴安·查爾馬恩的原因。
不用同情賴安,他也是為了殺人才去的那里;他的心腹中出了一個內鬼。有個家伙跟這個內鬼約定在212號氣閘室碰頭,而他則要過去干掉這家伙。不過,賴安其實不知道內鬼是誰,所以他才沒有假借他人之手來干這事兒。但這也不是他決定親自動手的唯一理由:賴安本來就喜歡干這種下作勾當,但顧及自己在家族里的尊貴地位,這事他不能紆尊降貴常做。
管理者不用遵守宵禁,所以賴安可以隨意走動,而他的親朋好友很少會出現在廊道;畢竟,只有我們這些蠕蟲才會生活在這里。他穿行在狹窄的走廊里,確信不會有人看到他。盡管極其寒冷,連呼吸都凝成了霧氣,他也絲毫不在意。
我對他還是有那么一絲欽佩的。他方向感極好,要是人品也一樣好就更棒了。
200-級的氣閘室建造得很大,可以停靠體積龐大的貨船。氣閘室的拱形天花板和弧形外閘門,其造型有一種近乎哥特風格的奇特美感。這里是“奧林匹亞”上唯一能讓大部分蠕蟲進入的開闊空間。這兒的宏偉壯麗總讓我激動不已。
氣閘室也會讓賴安激動不已,但跟我的理由不同。他曾借助這些地方來殺人(有時是私自,有時則經過官方批準)。雖然對他而言,用212號氣閘室殺人有些大材小用——畢竟,找個大小合適的地方,把人推到外面的真空里就行了——氣閘室的好處在于,不會有人來打擾:“奧林匹亞”號已經多年沒有貨船停靠,管理者們沒有必要到這里來;這里也沒什么樂子能吸引他們大駕光臨。蠕蟲則只會待在各自的洞穴里,所以這個地方目前只有他一個人。
看到內閘門時,他放慢了腳步。門開著,這可不符合規定。如果外閘門遭到嚴重破壞,那在緊急門關閉之前,氣閘室內會迅速地減壓。這種情況下,雖然內閘門會在十秒鐘內關閉,但只十秒鐘也足以將許多的人和設備吸出門外。賴安并不在乎這樣可能會造成多少的死傷,畢竟能惹得管理者火冒三丈的事情,只會是有人違反了規定。他先是面露慍色,轉而又變成了好奇。他其實有兩個目標:殺死對手、找出內鬼。這兩人肯定正躲在里面密謀,所以內閘門才會開著。
他竟然沒有聞到鮮血的氣味,這讓我感到很奇怪,畢竟從我這都能聞得到。管理者們相信,他們掌控著作為仆從的我的聽覺和視覺;所有的蠕蟲都接受過這種改造,東西就植入在我們大腦里。但是不知為什么,他們從沒想過要控制我的嗅覺、味覺和觸覺。要是我,在走進氣閘室之前就能聞到那股血味兒了;可在看見對手的尸體之前,他卻好像毫無察覺。
他看起來驚訝不已,而后又恢復了管理者常有的從容淡定。我猜他應該是在想,內鬼是不是個“雙面間諜”——又或者已經決定要投靠他的陣營了?但他決不會相信這種人,所以還是要弄清楚內鬼到底是誰,并且將對手和內鬼一同找到。
其實他早就找到了,只是自己不知道。我,就是那個內鬼。
我在等著他往氣閘室的深處走,但似乎他的好奇心還在與謹慎做斗爭。不過我敢打賭,那灘濕濕的東西一定會引他進去。果然,我賭贏了。
氣閘室內部空間很大,幾乎可以容納數百人。巨大的機器人手腳著地靠在氣閘室邊緣,一圈圈電纜從天花板上懸垂而下。他駐足傾聽了好一會兒;與我不同,他的聽覺是正常的。但這也無濟于事,我接受過改造,能夠安靜得像尊雕像。
終于,他穿過房間,精致的靴子踩出“嗒嗒”的回音。珀西·奧萊利——他曾經最好的朋友和最大的仇敵,如今已成為一具尸體。賴安跪了下來,將手指放在他的喉嚨處。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他在感受對方的脈搏,但其實他只是在觸摸血液而已。他的臉上并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徹頭徹尾的失望。他本想親手殺死珀西,順帶享受嘲弄他的樂趣。
他凝視著手上的血跡,可能是想嘗嘗那血的味道;還沒等他有機會,我便關閉了內閘門。
賴安跳了起來,下意識地想要逃;但是他深知這不過是徒勞,便很快放棄了。換作別人,無論如何都會試圖逃跑;他們會啟動控制器,嘗試讓內閘門再度打開。但是賴安之前也曾這么玩弄過自己的“獵物”,所以他知道,這扇門不會再為他打開了。
我本打算跑到雜物柜那邊去堵他。那里裝滿了增壓服,我們這些蠕蟲會確保增壓服的空氣罐是滿的。如果氣閘室沒有被減壓,則外閘門需要六十秒來響應打開的命令。他完全可以利用這段時間跑去雜物柜那邊,將自己關進其中一個雜物柜,或者躲進隨便哪個駕駛艙里。我知道這些,全因為我是個干粗活的。
賴安只會用管理者的思維來思考。“你也不看看我是誰?!”他轉身尋找著隱藏的敵人,大聲咆哮道。接著,他聽到我滑下電纜的聲音,抬起了頭。
他臉上的表情從憤怒變成了驚訝。此時,我已經接入“美杜莎”。我確信,他之前從沒見過類似美杜莎的裝備。沒人知道如何啟動她,也沒人為了適配她而修改自己的大腦接口。
但我知道。我滑進美杜莎中,令她的觸手伸展彎曲得更加自如,像是由血肉而非生物金屬構成。我在賴安的頭頂盤旋,直到美杜莎和他的臉近在咫尺。借助她的眼睛,我看到了從前未曾看到過的東西;借助她的耳朵,我聽到了他的心臟瘋狂跳動的聲音。
“你是誰?”他問道。
我沒有回答,盡管我的確有話想對他說。
“我能給你安排一份體面的工作,”他說,“絕對讓你大顯身手。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顯然是胡說八道。賴安的祖母,示巴·查爾馬恩夫人早就在《工作權利法則》里寫明,只有管理者家族才能為了獎賞回報而工作,其他所有人只能為了糊口和不至于凍死而工作。
我激活了自己的聲音,是賴安熟悉的聲音。因為,這是他的最愛。
為管理者們工作時,他們不會切換我的聲音;但私下相處的時候,他們就會加以控制。他們可以讓我發出任何他們想聽到的聲音,有各種各樣的語音可供他們選擇。賴安最喜歡神奇王國的聲音,因為聽著分外開朗活潑。
“你一定是那個從貧民區來的雛兒吧?”我說。
他皺起眉頭,一副不高興的樣子,估計是聽到雛兒這個詞感到倍受侮辱。我很失望,他竟然沒有想起這句話。這可是我剛開始當仆從時,他對我說過的話。也難怪,畢竟是六年前說過的話了,那以后不知道又發生了多少事情。但我還是強烈地希望他能想起那幾個侮辱人的字眼。“貧民區”是他和其他管理者形容“奧林匹亞”號的姊妹船——“泰坦尼亞”號的稱謂。“泰坦尼亞”號曾和“奧林匹亞”號一樣宏偉壯麗,但賴安的父親,貝勒·查爾馬恩毀了一切。他先是將“泰坦尼亞”號飛船洗劫一空,然后把飛船連帶船上的二十萬人一同炸毀了。
與“泰坦尼亞”號一同葬身火海的二十萬人中,就有我的父母。我沒有和他們在一塊,因為那時候我在“奧林匹亞號”上當仆從。我看起來還算養眼,又愿意接受改造,所以被挑中了。我本想著努力工作,等存夠了錢就把父母也接到“奧林匹亞”號上來。
剛開始當仆從的幾輪工作周期里,我主要負責站在貝勒·查爾馬恩家的宴桌后面,及時而周到地滿足座上貴賓的需求。我的臉僵硬、麻木,這樣我就不會流露出任何表情,也就不會冒犯他們,更不會在服務時聽到或看到他們的所作所為,顯得震驚、悲傷、憤怒、喜悅抑或困擾。倘若我們神色平靜、嗓音悅耳,他們就可以更加集中精力地完成自己的重要工作;閑暇時也可以盡情放松,卸下肩負的重擔。
在家族長輩面前,賴安舉止得體。不過,有一次我剛結束了一輪周期的工作,就被他逼進了仆從廊道的一處墻角。他體型高大、體格健碩、頭發烏黑光亮,自以為風流倜儻。查爾馬恩家族的頭發是出了名的烏黑飄逸,但他的魅力并沒有征服我,便將我強按到墻上。我的制服面料又硬又厚重,他沒辦法將手探進我的衣服;他便用力咬住我的嘴唇,咬到鮮血流淌而出。
醫生幫我縫補嘴唇的時候,我偷偷啟動了一個秘密改造過的程序,連接上通信網絡,嘗試聯系還在“泰坦尼亞”上的父母。此時,我才發現“泰坦尼亞”早已灰飛煙滅。
六年后,212號氣閘室的陰暗處,我用觸手環著賴安。我用戴著手套的雙手捧著他的臉頰。這感覺一定像極了愛撫——雖然手套能夠承受真空壓力,但質地還是很柔軟的。“親一口怎么樣,貧民區的小雛兒?”我用神奇王國的聲音說道,“來呀,我的可人兒。你知道,不聽話的雛兒可是要被扔到氣閘室外面的。”
他眼神里閃過一絲恍然大悟。他或許不太記得自己對我說了些什么——畢竟那不過是他以欺凌弱小為樂的一生中,一個小插曲罷了。但是他也不傻,我提到貧民區雛兒的時候,其實也透露了一絲關于我身份的線索。他像是看到希望,抓到了我的把柄似的。
“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他說。但我猜他并不知道,我早就付出了代價。直到外閘門的警報響起,他還是沒有意識到我要做什么。
我緊緊地抱住了他——我可不想讓他飛出門外。四周的空氣肆虐地席卷著我們,裹挾著珀西·奧萊利的尸體向外呼嘯而去,而美杜莎的觸手將我們緊緊地鎖在原地。
暴露在真空中,死神帶走你的速度快到令你無法想象。高壓狀態下,肺部的空氣會瞬間經由鼻子和嘴巴抽離,人很快就會失去意識。所以賴安沒有掙扎多久就死了。
我抱著他,呆呆地定了一會兒。海拉星系的光芒傾瀉而入,照進氣閘室,為這場景平添了一抹神圣;在我看來,這是神圣的。這些宏偉壯麗的氣閘室是唯一能夠讓我感知上帝存在的地方。不知賴安是否也感受到了上帝的存在。
我將賴安的尸體帶到敞開的門口。改造后的視覺可以讓我直視海拉主星。我還從未如此近距離看到一顆恒星——確切地說,親眼看到。它和我在母星教程中經常看到的黃色大太陽并不一樣。雖然我們和它的距離遠超九十個天文單位,但它看起來仍舊大得像顆太陽,而非遙遠的一個光點。盡管海拉主星介于“奧林匹亞”號和它的姊妹星之間,但看起來依舊燦爛美麗。巨大的212號氣閘室外,目力所及之處,只有一顆星星能夠與之媲美:卡戎星,海拉星系的第三顆恒星。雖然它無法擺脫另外兩顆恒星的引力,但距離也遠到足夠擁有自己的行星。未來的數十年里,卡戎星會成為唯一的風景,而海拉星則會漸漸淡出我們的視野。
我將賴安轉到面朝著卡戎星,然后用力推了他一把。雖然他將會與“奧林匹亞”號以同樣的速度前進,但是隨著“奧林匹亞”號不斷向我們精確定位的恒星駛去,二者只會漸行漸遠。
他現在也一定還在那里飄浮著。
自從失去了肉眼,我便幾乎不會掉淚。但當美杜莎回到自己的藏身之處,我關閉外閘門與她告別時,我掉了一滴眼淚。哭泣并不是出于對賴安的同情,但也不能說這是出于喜悅。我想,我哭或許是因為看到了(也踐行了)最純粹的恐懼和最純粹的美麗。我腦海里響起了托馬斯·塔利斯的《拉爾夫·沃恩·威廉姆斯的主題幻想曲》。
這首曲子講述了一位僧人在孤獨的大教堂里唱著歌曲,聲音一直傳到了天堂。但這首曲子需要兩個弦樂團協奏才行。前幾個音符需由琴弦彈奏,聽起來會有黎明的曙光即將普照世界的感覺——這景象我曾夢見無數次,但卻從未親眼見過。當琴弓撥動琴弦,神圣的合奏聲響起來時,間或穿插的獨奏讓整首曲子聽起來更富人文氣息;隨后,其它樂器又重新融合在一起,整首曲子聽起來激蕩人心,超越了凡塵的界限。
我敢肯定賴安不會懂我聽《幻想曲》的感受。我父親是歷史古典音樂保護活動的主要倡導者,但他失敗了。
或者說,他看似失敗了。因為,當我移居到“奧林匹亞”號時,帶來的不僅僅是自己的牙刷,還帶來了父母托付給我的技術,而這項技術就是賴安·查爾馬恩必死的原因。
也許你認為我是為了復仇才殺害了他,但完全不是。賴安之所以必死,是因為他想要廢除查爾馬恩夫人的“音樂教育”法案。賴安認為音樂僅僅是用來維護紀律的工具,而不是用來激發靈感的妙藥。他想證明自己的父親貝勒·查爾馬恩不過是個無能的懦夫,不敢忤逆早已駕鶴西去的母親。
那首曲子,賴安連一個音符都沒有聽過。但這對他或對我來說都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他愚蠢地想要阻撓那個法案。隨著他的死亡,反對派也一同消亡,而查爾馬恩夫人(于死后聲明)的遺愿獲得了勝利。
盡管早已不再假扮仆從,我還是回到了工作崗位上。我監視著貝勒·查爾馬恩和他的親信;在他得知自己的兒子失蹤時,我正盯著他。他看了一眼奧萊利家族,他們又盯了回來。管理者們總有充分的理由懷疑對方會謀殺或背叛自己,但不會有人站出來大聲指控。
十個休息-工作周期之后,貝勒召集眾議院,通過了“音樂教育”法案,以此悼念自己死去的兒子。“奧林匹亞”號上的每個孩子都植入了我父親精心編寫和保存的、內容龐大的古典和民間音樂庫。管理者們為彼此的遠見卓識互相道賀,卻從未懷疑,與那些美妙音樂一同植入的,會不會還有別的什么東西。
沒人知道我父親為了保護他摯愛的音樂付出了多少努力,他相信這是與我們被遺忘的過去建立聯系的最好方式。即便不是為了隱藏在數據庫中的通信生物技術,他也會這樣做。人人都以為查爾馬恩夫人一手策劃了“音樂教育”法案,但實際上,她腦海里從未有過半點這樣的想法。她才不了解音樂,而她背地里的狼子野心,可謂徹頭徹尾地殘忍無情。
她才是我們不幸的罪魁禍首。但要是我能自己想出別的辦法,就不會讓她以這種方式被人銘記了。
這樣一來,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她之前暗懷著的鬼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