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溫先生的花園
年近七旬的大富翁羅溫先生即將迎來他生命的寒冬。
因為一個偶然的事件,近來他的性情變得憂悒多了。這天晚飯過后,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赤起雙腳,牽上他那頭毛色純正發亮的梅花鹿出門到花園里散步,而是靜靜地坐在木椅上,似睡非睡地打著盹兒,他那長長的花白眉垂下來幾乎把半閉的眼瞼都遮蓋了。
如果換到從前,不,就是幾周前,他還是一位端坐眾生之上的體面先生呢!這位精神矍鑠、容光煥發的老先生一生愛養鹿,養的是栗紅色大角梅花雄鹿,坊間無人知曉他馴鹿的方法,但是人們知道他養的鹿對生人暴烈如火,只有對主人溫馴有加;也愛啤酒,羅溫先生喝起酒來異常豪邁,一瓶啤酒他總是對著瓶口一口氣下肚,陪酒的客人一般都撐得叫苦連天,而主人始終氣定神閑,羅溫先生沒有啤酒肚,他的體形標準極了;還愛收藏,藏品是人頭骨,據說在他秘密的地下藏室里陳放著一千余顆骷髏,他對藏品的甄選具有十分苛刻的要求,為了追尋罕見的人頭骨,他常常陷自己于危險的境地,當然,多年前游歷邊疆突發的一宗非同凡響的神秘之事才是他入迷的主要緣故……
呵,好似陽光永遠照耀這位經歷傳奇的商界奇人呢!可是如今,羅溫先生的寒冬來了,瞧,這會兒,他正軟綿綿地弓坐在堅硬的木椅上,看似閉目,實則內心在一次次重復審視他的一生。
在這漫長的幾天里,悲哀的皺紋爬滿了他的臉龐,暗淡的額頭再也不見昔日的榮光與豁達,他如同劃著船,沐著冷風在過往的光陰河上游覽,他一邊劃一邊在心靈里哼唱著挽歌,他無意尋覓,但是發生在一年前的一段舊事卻不時浮上水面……
黃昏。又是一個初夏的黃昏。
長相奇特的中年人來到花園里的時候,羅溫先生正抬頭凝視天邊的一輪落日,那時的夕陽比現在大多了——它沉得很低時,遮擋觀日者視線的樹杈探了出來,它們是種在小園中的栗樹。
中年人來到樹下,立在羅溫先生背后,不說話。
他,面色沉靜,高聳的直鼻梁和小眼睛不是此人最大的特征,他的奇特在于他的鞋,他有一雙看上去好大的鞋,那雙鞋子看上去與他細長的腿毫不相稱,活像是一個造型夸張腳踩滑板的卡通人物,不禁讓人懷疑他伸在鞋中的腳真有那么大嗎?
羅溫先生突然招招手,他不轉身,不回頭,但是指縫間夾有一張紙條,這時老頭豢養的梅花鹿自彎曲的園中小徑蹦蹦跳跳跑了回來,它溫順地磨蹭主人的雙膝,舔舐主人的手掌,并且用它的長角挑起主人手里的紙條,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三個大字——
你是誰?
陌生人跨前一步,他沒有接紙條,也沒有主動去握羅溫先生的手,卻把提在手中的半透明的盒子在老頭面前晃了晃,接下來,羅溫先生把這位巨鞋怪客引入了客廳。
“短話長說,老頭做事喜歡慢條斯理,一般來說,開頭階段總是要拉拉家常,據此有人說我有青睞樂于講故事的人的習慣——哈哈,講這種話的人一定是個道貌岸然的家伙吧,這不禁令我想起北鎮那位俗家姓鄭的和尚來,管他呢,從很遠地方來的朋友呀,風塵加身尚能保持如此清逸的姿態,真是個了不起的貴人,不管有什么企圖,為了今天,你的確耗費了不少的心力。”
羅溫先生翹著一雙赤腳,話語中充滿了爽朗。
陌生人坐在蒲團上(進入羅府的客人都得遵行這個規矩),神情凝重,他把盒子由上到下一層層揭開,剝掉一堆亮晶晶的填充物,最后露出一顆白色的骷髏頭,“依我所見,”他把這顆頭骨小心翼翼地倒栽在地毯上,“這個東西嘛,乃是兩千年前的舊物——”既而話鋒一轉,“老先生,這蒲團是用大金鵬翎和菩提莖葉編成的吧!”
“你!——”
羅溫先生大驚失色,他重新亮出了手里的紙條,隨即用雙手捂上自己的眼睛。
“我,盧運海,”陌生人操著細膩的口音,一字一頓道,“四十三歲,南方人氏,這趟旅行有兩層目的,一是獻寶,二為討教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古代災難的起源。”
“夠了!”羅溫先生突然厲色道,“東上的初月尚不能與夕日同輝,卑微的螻蟻怎去撼動巨人的意志,東上的月亮還在天上看著呢,你這套并不算高明的把戲連小孩都難以欺瞞,我老頭自然一眼便識破,對于這種公然的利誘,說實話——那個東西,對,你的意思是毫無保留地奉送嗎?呵呵,真是個令人尷尬的時刻,幸運的是,我一點都不能拒絕。”
羅溫先生睜開眼睛,目光索性直勾勾盯向巨鞋客的寶物。只見這顆白骨眼眶奇大,頜骨前伸,顳骨一側隆起一枚核桃大小的圓瘤。他費力地端詳它。
過了約莫十分鐘,羅溫先生說可以了,“你把它請回來。”(注意:他用了“請”這個字)盧運海立刻將頭骨扳正,重新擺好。老頭目不轉睛地觀察它,他前俯的身體幾乎快趴在地上了,但是仍然沒打算靠近。
“怎樣,有何發現,是否覺得對探索人類歷史又增設一道難題?”盧運海試探性地問。
“不不,這具頭骨應屬西方,難道是——”
“不錯,”盧運海豎豎大拇指,“不愧是研究頭骨的大家,它來自古西域洪荒國。”
“……”
羅溫先生陷入久久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