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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3日 難以統計的“黑孩子”

今天想對該村的超生及超生罰款狀況作進一步的調查。昨晚,李氏的兩家東鄰婦女為小孩打架而發動了一場持續將近一小時的舌戰,結果引來七八個婦女與一二十個小孩子前來觀戰。(男人對女人間的吵架,一般不出來勸架,更不出來助戰。當地風俗如此。)在這一群小孩子中,“擅自”出生者恐怕不在少數。但要全面準確地統計出全村的“超生”人數,幾乎是不可能的,農民怕罰款而隱瞞超生,鄉村官員怕丟烏紗帽,也要隱瞞超生,所以只能采用迂回調查法。

上午,李氏幫我們請來了該村一組的村民組長,要他向我們提供全組各農戶的年齡、性別文化程度兼業狀況。說是調查農村剩余勞動力外出打工的情況。從家庭代際結構與年齡、性別這三個信息中,就能統計出各戶的超生人數。

該組共40戶,192人(其中22人已出嫁,婚嫁距離在10華里范圍之內),戶均4.8人,若除去已嫁者,戶均4.25人。全組10歲以下兒童(包括10歲)共31人,其中屬于超生的16人,超生率約近52%。在16個超生者中,超生一胎者12人,超生兩胎者4人,該組40戶農戶中,每戶都有一個或兩個勞動力從事兼業。已婚婦女全部在家務農照料家務,丈夫(老年除外)與成年的兒子基本上各有非農兼業。兼業范圍甚廣,如從事縫紉,飲食,家電修理,家具,運輸,磚窯,鞋帽,孵化小雞,采煤等等。從距離上說,遠至北京,近在本村。這位組長說,本村人均耕地只有七八分,不足一畝。光靠農業這點收入管住肚皮也算不錯了。如今農民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買農藥、化肥要錢,小孩讀書要錢,蓋房起屋、結婚更需要錢,因此,家里凡有男性勞力的,都得到外面去掙錢。至于到什么地方去,尋找什么職業,那得看各人的關系了。掙多掙少,看各人的本事。有的外出打工半年,連個回家的路費都沒有,有的能掙個三四千元。打工收入,很不穩定,一般說來,一年打工六七個月,或七八個月,掙個二三千元錢也算不錯了。

下午,李陪我們去訪一家“貧困戶”(事先已征得戶主的同意,該戶主靳姓),該戶沒有圍墻,正屋三間陳舊簡陋的磚瓦房,右側是一間土坯砌成的廚房,已十分破舊,正屋左側有兩間新蓋不久的磚瓦房,也很簡易。三間正屋之內,除了三張破舊的木板床及堆放其上的破被舊衣,以及一些農具雜物外,也就沒有什么了,可謂家徒四壁。在新蓋不久的兩間磚瓦房內,也有兩張木板床,收拾得稍為干凈一點。另有一臺老式織布機,據戶主說,在六七十年代,村里還有不少農戶擁有這樣的織布機,如今已不多見了。我問戶主:“這臺織布機是否還在使用?”他指著床上的床單與幾件衣服說:“這都是自己織的布,可以省幾個錢?!痹谕翂σ验_裂的廚房內,只有一灶、二鍋、一面板、一面杖而已。揭開大鍋一看,里面有七八只摻雜著玉米粉的饃饃、一碗黑色的咸菜。在由正屋、灶間及另兩間新屋圍成的庭院內,他的妻子與女兒們正在加工其兄從附近棉紡廠購來的棉紗。所謂“加工”,即把各種顏色的細棉紗合成一股,然后在兩根插在地上、相距四五米的木柱上來回纏繞,兩個女孩各執一木柱,妻子來回跑,很是勞累。加工后的棉紗,由其哥運到鄰縣集市去銷售,一部分用于自己織布。戶主說,近幾年來,鄰縣的土布市場日益衰落,自織土布主要供自己用,很少出售了。

他一家有5張床,或許有許多孩子,我帶著照相機,提議給他全家合影(因為院里還有不少鄰里的小孩),他拒絕了。于是請戶主到李氏家去聊天。問及家庭經濟及超生情況時,他先是吞吞吐吐,不久便消除顧慮,一吐他諱莫如深的家庭隱私。其實,這也是他的鄰居(包括李氏夫婦)甚至全村替他守著的秘密:超生四胎!

他現年42歲,妻子40歲。15年前結婚后,妻子一連給他生了五個女孩。“我只想要一個男孩。誰知生來生去還是女孩?!彼f,去年鄉計劃生育人員把他妻子抓到鄉政府給結扎了,方死了生男孩的心。但還是東借西湊5000元,托人買了一個兩三歲的男孩。(向誰買,怎樣買,我沒有問。)全家共有六個孩子:長女現已14歲,二女12歲,三女10歲,四女8歲,皆超過學齡,但因家貧,無力送她們上學。在鄉政府計劃生育辦公室的名冊上,只記著他超生兩胎,并只按超生兩胎罰款,共罰款11000元。在戶籍登記冊上,他一家五口,分得五人的承包地,并按五口繳納各種稅費。其余三人不在戶籍,因而是“黑孩子”。他們沒有承包地,也不用繳納各項稅費,更“逃避”了高額罰款。這便是這對夫婦一直生活在警覺與驚恐中的原因所在。

這對終年辛勞、不得休息的中年夫婦,唯一的生活目標是養活六個孩子,根本沒有能力供她們讀書求知了。我粗略地估計了他家全年的收支狀況:五人承包4畝耕地,全年的農業收入為2000~2500元之間。農業外收入有兩項:一是棉紗加工,全年在1000~2000元間;二是孵小雞出售(李說他是孵小雞的能手),每年收入在1000~1500元之間。這樣,全家全年收入在4000~5500元之間。全年農負是860元,超生罰款786元,共計1646元。這樣用于家庭日常支出的錢在2354~3854元之間,或說3000元左右,年人均375元,每月只有31元。能填飽肚皮,實屬不易了。他說,他家全年幾乎不吃肉,不吃油。

我望著這位被勞累與貧困壓得精神有些麻木的中年村民,實在說不清內心的感受是悲哀還是同情。我對這位拖著六個孩子的父親說:“你生了那么一大幫孩子,整天為填飽他們的肚皮而操心,為對付上面來的檢查而擔驚受怕,被14年的罰款而搞得貧困不堪,你們夫婦為了生個男孩而把自己搞到這個地步,還有什么人生樂趣呢?再說,你們夫婦倆一年到頭拼死累活地干,只能對付全家八張嘴巴,再也沒有力量送孩子去讀書。在現代社會,你養的一群女文盲只能配一群男文盲啊,她們將永遠在社會底層苦苦掙扎,沒有知識與能力改善她們的生活,到那時,五個女兒都回家來指責你這個父親:為什么要把她們生出來?為什么讓她們成為文盲而受窮?到那時,你將何言以對呢?!”此刻,他的眼眶似乎濕潤起來,默默地低下了頭,一語未說。

事后,李氏對我說:“你把計劃生育的道理講到農民的心里去了。如果公社干部(在鄉村,依然可以聽到農民把鄉政府稱為公社,把村民稱為社員)能到村里來開個社員大會,對農民也說上那么一番道理,他們是聽得進去的。可惜,如今的干部只知道罰款。”我想,村民的傳統生育觀念畢竟是村落內傳統生存方式的反映,在傳統的生存方式發生重大變革之前,傳統觀念能否通過宣傳教育而得到轉變?“導之以德”固然重要,“齊之以刑”也出于無奈,更何況重罰之下,超生一胎依然十分普遍,不生出一個男孩不肯罷休的農戶,往往有之。計劃生育,其實是國家發動的一場針對億萬農民生育行為的“戰爭”,這場“戰爭”的勝負,實關涉到中國的未來發展前途。

傍晚時分,李氏陪著我們逛村落,訪農戶。

該村各農戶的住房、庭院結構十分相似,三間磚瓦平房坐北朝南,室內各間并無板、墻間隔。除了床與吃飯的方矮桌及幾只矮凳外,很少有其他像樣的家具。衣服堆在床角,或是掛在繩上,只有少數農戶擁有衣柜衣箱。作廚房或貯藏室用的配房,往往坐東面西。廚房內有土灶、搟面板、水缸一類的東西。燃料通常是棉花稈、玉米稈或麥稈,并不燒煤。多數農戶有豬柵,雞欄,還有一臺手壓式水井。庭院內都栽有泡桐樹,多少不一。庭院的圍墻大多是低矮的土墻。庭院一般占地0.5畝,在整個村落內,還有不少荒廢著的宅基地。李告訴我,近十年來,整個村落的面積擴大了整整一倍。令我感到驚奇的是,這個人均耕地不足一畝的村落,每個院落為什么要占那么大面積?村落內為什么還有許多荒廢的宅基地?李說:“小麥、玉米登場脫粒、揚曬都在院子內。村內的老宅基地是祖上傳下的,歸各子孫所有,別人不好去蓋房。村里沒有好好規劃,也是一個原因。”

行至村北,有一條東西向的地上水渠,長數百米,渠南是小靳莊,渠北是該村的麥地。我們沿堤壩向東走去。堤壩高低不平,有些地段被挖開,有幾段渠底被挖得很深??吹贸鰜恚@條兩旁種著楊樹、槐樹、泡桐的渠道已廢棄多年。我問老李,這條水渠為什么被搞成這個樣子?他說,前幾年整條水渠被分掉了。他指著渠北的麥地說,誰家的承包地對著的那段渠道,就是屬于誰家的。我問:“水渠怎么能分,分了又有什么用?”他說:“反正水渠沒有水,分掉了,可以取土填房基。”原來如此。統一的水渠也能分,中國農民分的勁頭和分的徹底性實令我驚嘆!是啊,毛澤東不就是利用農民均分土地的強烈要求發動土地革命的嗎?而他將農民重新“合起來”的路,走得又何等艱辛。一旦中央對“分還是合”開始猶豫起來的時候,我們的農民就動手分掉集體的一切家當了。在這里,連水渠也切成一段一段地分掉了。

然而,這條水渠的東端數百米不僅沒有被分掉,且土渠被修成水泥渠。原來,那一段是與小靳莊村相鄰的董園村的水渠。我們沿著水泥渠走到東端盡頭,看到有一個抽水站,站下有一條寬四五米的河道。老李說,這條河道直通黃河故道,常年有水。得到黃河水澆灌的董園村的大批小麥,長勢比小靳莊村的小麥好得多。董園村的小麥平均畝產七八百斤,而小靳莊的小麥,平均畝產只有500斤左右,兩相比較,相差二三百斤。當我們踅而回到兩渠交界處時,恰有四五個村民在那里聊天,于是我與他們談起水渠的事來:

“你們這條水渠是哪年修造的?”

“七八年了吧”,“大概是1988年開始修造的?!?/p>

“什么時候廢棄不用的?”

“已有四五年了。”

“東邊水渠里的水,為什么不流到你們的水渠里來呢?”“董園村的人不讓我們用他們的水,有什么辦法呢?”

“你們可以與他們商量啊!”

“商量?不中(沒有用的),俺村干部不行,他們不去說叫我們怎么辦?”

“村干部不行,你們也可聯合起來,開個會,商量個辦法嘛?!?/p>

“要我們商量啥?”

“他們澆上水的麥子,畝產可達七八百斤;你們這邊的小麥,畝產最多500來斤。如每澆一畝地,給他們50斤麥子,你們每畝不是還可增收200來斤嘛。每畝給他們50斤麥,總肯讓你們用水的吧?”

四五個村民討論開來,但我沒聽清楚他們說什么。返回的路上,老李對我說:“即使我們出錢買水,他們會在那邊放閘偷水,你有什么辦法?”我說:“放水時,可派人看守啊,整條河渠才幾百米,派一個人就解決了?!崩侠钫f:“那也不行。他們會說,你們的水經過我們的土地,我用你一點水,還要計較嗎?”他的結論是,“如今分田單干,各人有各人的打算,誰也不管這碼子事反正全村都澆不上水,靠天吃飯,大家都沒有話說。”

同一條河渠,分成兩段,分屬兩個行政村:一個村把水渠割成一段一段,分配到戶。一個村把土渠修成水泥渠,統一管理與使用。一個村小麥畝產四五百斤,一個村七八百斤。這是怎么回事呢?問老李,他說:“一個村的干部有能耐,一個村的干部不管事。”那么老百姓呢?他們為什么不能聯合起來商量個辦法來解決問題呢?為什么在需要合作協商的地方,我們往往能聽到諸如“沒有人管”或“沒有辦法”的答復呢?“沒有人管”“沒有辦法”或許是村落社會內最為普遍的一種心態,我們千萬不要低估這兩句村民習用語的文化學含義。“沒有人管”,是說“要有一個人來管他們”,“沒有辦法”是說他們無力通過合作協商想出一個辦法,而只能靠“別人”來替他們作主。看來,董園村便有這樣一個替村民作主的人。明日決定走訪董園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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