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diǎn),顧傾準(zhǔn)時到了愛德華酒店,卻站在門口不進(jìn)去。
她給宮城打電話:“陪我走走。”
“我沒有時間。”宮城拒絕。
“你還想不想給我錢了?”顧傾問他。
他在那頭停頓幾秒,不甚耐煩:“你真的會收下錢?”只想她拿錢走人,再不相干。
“你出來再說。”她賴著。
幾分鐘后,宮城修長英俊的身影出現(xiàn)在酒店門口,扭頭看到顧傾正在廣場對面的冰激凌攤子前跟他熱情招手,像熟悉已久的朋友。
城市嘉年華游行,正游行到廣場這一帶,人群隨著花車隊(duì)伍從街道上涌過來,有日本游客旅行團(tuán)正在四處拍照,導(dǎo)游用日語講解愛德華酒店上百年的歷史,講著哪位王公貴族和作家曾在此住過。
顧傾穿一件紅色皮衣,風(fēng)姿肆意的明朗笑容,明眸皓齒,一眼看去只覺得天空也被她的笑容照亮不少。如果不是宮城知道她的狡猾,他愿意相信擁有這樣明朗笑容的女孩子是單純而快樂的。
可是他知道,她的快樂是建立在折磨別人之上的。
他不想給她任何得寸進(jìn)尺的機(jī)會,黑著臉走過去,她笑嘻嘻地給他遞來一支冰激凌,自己手中拿著一支,冰激凌香甜的香草氣息縈繞在空氣中。
宮城的臉色稍稍緩了些,沒有接冰激凌:“我不吃冰的食物。”
天氣還有些涼意,何況他向來不喜歡冷冰冰的東西。
顧傾上下打量他,擠眉弄眼笑:“你特殊時期啊?”
宮城不懂她意思:“什么特殊時期?”
顧傾舔一口冰激凌往前走,腿腳看起來已經(jīng)好全,走路正常,宮城懷疑她在餐館那天是裝的,之前他還有些擔(dān)心她的傷勢,如今看來完全沒有必要。
她總是那么狡猾,不知道她下一步會做什么,他警惕著。
顧傾一邊走一邊說:“就是女孩子每月一次見紅的特殊時期啊。”她說著回頭咧嘴朝宮城做個鬼臉,冰激凌奶油粘在唇角,像個頑童。
女孩子每個月見紅的特殊時期?
宮城的臉更黑了,大步跟過去:“你到底要不要收下錢?我沒有時間跟你糾纏。”
廣場上人聲嘈雜,不知從哪里涌過來的男子撞上宮城,抓著宮城讓他拍照:“先生,可以幫忙拍個照嗎?”手中遞過來一個早已被淘汰的破傻瓜機(jī),看起來并不像游客。
宮城被撞得有些惱火,手臂被對方抓著,臉色有些陰沉地掃了那人一眼,對方立刻松開他走了,笑嘿嘿地擺擺手,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從莫名其妙的男子那兒抽身,宮城撥開人群看到顧傾正在給一對老夫妻拍照,老夫妻用日語說著什么顧傾聽不懂,她朝宮城招手,一臉討好:“喂,你給我翻譯翻譯唄。”
宮城不情不愿地替她翻譯了,不過是一些感謝的話,反問她:“你怎么知道我會日語?”
“宮城一郎嘛。”顧傾故意說道,仍是嬉皮笑臉的面孔,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喂,你到底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那個櫻花扣的皮夾背面,繡著“宮城一郎”四個小字,顧傾忘不了。
“我為什么要跟你談這些?”宮城被她盯得有些不舒服。
“算了,不說就不說,神氣什么?”顧傾聳聳肩,繼續(xù)跟著人流往前走,“那你總得給我個理由,為什么不肯帶我回中國?這對你來說不是什么難事吧?”
宮城跟在后面,人聲嘈雜,他只能走近她一些才能聽清她說話。
她說得沒錯,用陸景炎的話來說,給她弄個新身份帶她去中國確實(shí)不是什么難事,尤其是宮家和陸家在大使館和移民局都有相熟的人。
但他還是耐心地給她解釋,讓她死心:“我不喜歡拖泥帶水,沒有辦法保證帶你回中國之后會發(fā)生什么事情,用錢做交易最干脆利落,況且,我以后也不想再見到你。”
呵,說得她就很想再見到他,如果不是為了……
顧傾一邊走一邊哼哼:“如果我要很多很多錢呢?”
宮城依舊冷面:“我沒有很多很多錢給你,只有十萬英鎊,沒有更多。”
顧傾吃著冰激凌,嘴里咕噥著:“唔,你堂堂杭州宮茶集團(tuán)的執(zhí)行董事,只能給你的救命恩人十萬英鎊?”
宮城誠實(shí):“我是執(zhí)行董事,但我也是領(lǐng)工資的集團(tuán)一員,我的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好吧,我換個意思,你覺得你的命就只值十萬英鎊嗎?”看他怎么回答。
“并不。”宮城否認(rèn)。
“那就對了。”顧傾得意。
“我是說,我的命一文不值。”宮城補(bǔ)充。
“哈?”顧傾驚掉下巴,很瞧不上他,“喂,你摳門要摳到說自己的命一文不值嗎?”
后面涌過來的人實(shí)在太多,宮城停在旁邊的一家咖啡店歇腳,顧傾吃完了手上的冰激凌,雙手在褲子上擦擦,也跟著站一會兒。等蜂擁的人群走過,宮城望著如織的人流繼續(xù)說:“命,確實(shí)寶貴且值得尊重,但命對我來說不是你理解的那種意義,人做了什么有意義的事,在這世上留下什么照耀他人的痕跡,才算是有價值,目前我并未覺得自己的命很有價值,你也一樣。”
他說這番話時,顧傾不知為什么,覺得他沒有那么討厭了,也有些認(rèn)同他的觀點(diǎn),人做了什么有意義的事,留下什么有意義的痕跡,才算是價值。
可是,她的命也一樣沒價值?他有何資格評價她的命有無價值?
他自己愿意貶損自己就算了,非得要帶上她。
“我跟你才不一樣。”她瞪著雙眼回?fù)簦拔揖蜎]見過你這么討厭的人。”
宮城見終于惹怒了顧傾,不知為何心情變好,淺淺笑起來:“同感,我也沒見過你這么討厭的人,既然兩兩生厭,不如你收下十萬英鎊,再也不見?”
以為是冰塊的人突然一笑,像白雪皚皚的雪地里突然綻開的花兒,顧傾看得失了些神,又急忙把神兒給揪回來:“No!才不要這么便宜你。”
才說完,身后過來的人推擠一下,她重心不穩(wěn),整個人就撲到了宮城懷里,一張臉都緊緊貼到他胸口上。
宮城倒是沒有太在意,低頭看著懷里的顧傾,雙眼冷冷淡淡地瞥著她,嘲諷的本事頂尖:“現(xiàn)在是誰占誰的便宜呢?”
顧傾不慌不忙地起身,臉不紅心不跳地傾身往旁邊靠了靠,他個頭很高,她不服氣地稍稍踮起腳,讓自己氣勢沒那么弱,拍拍胸脯張開雙手豪爽地招呼他:“大不了,我讓你占回來,你盡管靠我胸口上,我胸口可比你胸口舒服得多。”
“……”宮城一怔,雙目不由掃了一眼她胸前,完全是無意的一眼,到底是男女構(gòu)造有別,他忽地覺得耳朵有些發(fā)熱,又氣又憤擋開她,往前走去,“不知廉恥。”
顧傾盯著他有些發(fā)紅的耳朵,心里冷笑,這人也是真能裝正經(jīng)。
他高高的身形走在那群嘰里呱啦的日本人中,顯得很高大,顧傾發(fā)現(xiàn)逗弄他其實(shí)是件挺好玩的事情,暗笑一聲,跟了過去。
走在前面的宮城突然停下腳步,顧傾沒剎住步子,整個人撞在他筆挺的脊背上,臉都撞疼了,揉著臉不悅:“喂,你故意的啊?”
宮城杵在那兒,對她的抱怨沒反應(yīng),只是反復(fù)摸外套口袋,聲音冷下來:“皮夾不見了。”
“什么皮夾?”顧傾繞到他前面,見他神色有些沉重,眼睛在他身上掃了掃。
“還能是什么皮夾,有櫻花扣的那個,一定是剛才廣場上那個故意碰我的男人順手摸走了。”他當(dāng)時就覺得有些古怪。
他說著人就轉(zhuǎn)身回去,逆著人群往回走。
顧傾跟著:“不就是個皮夾嗎?有那么重要?”
宮城沒有理會她,逆著人流還加快了步伐,等兩人終于擠開人群回到廣場,那個男子哪里還有蹤影。
宮城神色著急地在廣場上轉(zhuǎn)了幾圈,沒看到人后神情越發(fā)不對,一張本來就冷冰冰的臉鐵青著,拿出手機(jī)要撥打電話報警,被顧傾摁住。
天色已慢慢暗下來,廣場這兒卻亮起燈光,遠(yuǎn)處游行隊(duì)伍漸行漸遠(yuǎn),聲音像群鳥過境慢慢遠(yuǎn)去,這會兒安靜了些。
顧傾推回宮城要報警的手機(jī):“這種事,報警不頂用,你描述一下,那個撞你的男人長什么樣,我看認(rèn)不認(rèn)識。”
見宮城凝著眉頭疑惑地盯著她,不知又在懷疑什么,她補(bǔ)充:“我好歹在這個區(qū)混了二十幾年,這片我比較熟,小偷小摸的無非是那幾個熟面孔,有些人專門偷手機(jī),有些人專門偷錢包,你手機(jī)和皮夾放一起,他不拿手機(jī)拿皮夾,肯定是知道這片的規(guī)矩。”
“還有這種規(guī)矩?”宮城沒有解除對顧傾的懷疑,從第一天見她,他就沒打消過對她的懷疑。
顧傾翻了個白眼,一副你不信我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態(tài)度,雙手抱胸在臺階上坐下來,看天看地看燈看車,就是不看宮城。
宮城心里有些急,他很少為了什么著急,除了家人,就是這個櫻花扣的皮夾,于是他很快妥協(xié)下來,語氣卻還是冷的:“好,我相信你,那個皮夾對我十分重要,絕不能丟了,如果能幫我尋回,除了給你的十萬英鎊,我再加些報酬給你。”像在談判。
“呵。”顧傾再翻了個白眼給他,無語地?fù)u搖頭,站起來往廣場西側(cè)走去。
宮城凝眉看著她雙手插在兜里的背影,燈光下她的紅色皮衣越發(fā)鮮紅,他第一次見她在游艇上,她也是穿了一身紅裙,看來她是對紅色情有獨(dú)鐘,也沒人能把紅色穿得像她這么囂張。
明明是個女孩子,鉚起勁兒來一身的痞氣,一副不好惹的模樣。
她不明說,是想他繼續(xù)欠著她,狡猾。
愛德華廣場那一帶離中國城不遠(yuǎn),過了大橋就是兩個階層分明的世界,一邊是繁華奢侈,一邊是落魄貧困,進(jìn)入安置社區(qū)后,流浪漢和難民喜歡入夜后在街上游蕩,伺機(jī)而動。
兩人打一輛出租車過去,在車上,宮城給顧傾描述那個可疑的男子的樣貌。
“長相偏亞洲人,有點(diǎn)混血,膚色偏深,瘦高個,深棕卷發(fā),穿著深綠夾克和黑色耐克鞋,英文發(fā)音很標(biāo)準(zhǔn),沒有其他地方口音,應(yīng)該是本地人。”
記性很好嘛,顧傾心里有些底,大概有那么幾個符合描述的對象,她拉開車門下車,在宮城要下車時把門關(guān)上,讓他在車上等著。
宮城拉住她:“你一個女孩子進(jìn)去很危險,我跟你一塊去。”
顧傾笑,彎腰一手靠在車窗上,指著宮城那一身行頭從上到下:“怕別人不知道你是有錢人啊?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何況你這個失主親自過去,別人會承認(rèn)他是小偷嗎?到時別說還了,沒準(zhǔn)會得寸進(jìn)尺。”
她故意把“得寸進(jìn)尺”字音拉長,掙開他抓著她衣袖的手,雙手繼續(xù)插在兜里,朝漆黑的街道走進(jìn)去,頭也不回。
宮城被掙脫的手無處安放,想起游艇那夜,她也是這么掙脫開他,墜入海里。
她總是這么一意孤行?這么肆意妄為?
他從未見過比她膽子更大的女生,天不怕地不怕。
顧傾去了十來分鐘,宮城盯著漆黑的街道那頭,像是那夜盯著沉靜的海面一樣,見遲遲沒有動靜,他等不了了。
他多給了司機(jī)一些錢,讓司機(jī)等著,便下車往街道那頭走。他拐進(jìn)顧傾拐進(jìn)的那條漆黑巷子里,垃圾桶隨意堆放在一邊,溢出難聞的氣味。
再往里走,是街巷錯綜復(fù)雜又狹小的安置社區(qū),還有流浪漢臨時搭起來的棚子,有幾個流浪漢一邊烤火一邊朝宮城這邊看,大概意外他一身體面的行頭,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種地方。
喵的一聲,一只渾身黑色的貓從旁邊縱身躍過,很快無聲無息地踏入黑夜里不見蹤影。
宮城被貓驚了一下,停住腳步,聽得前方有動靜。
“How damn you!”
“Come back!”
巷子那頭傳來男人破口大罵的聲音,伴隨一陣匆匆腳步聲,就見顧傾從那頭不要命地跑出來,看到宮城也是一愣,朝他大喊:“你怎么出來了,不是讓你車上等著嗎,跑啊!”
很快,她的身后跟跑出來兩個年輕男子,宮城認(rèn)出其中一個,正是那個在廣場上鬼鬼祟祟地撞了他又借口讓拍照的混血男子。
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還茫然地愣在原地,顧傾已經(jīng)沖過來,不由分說地拉過他的手就跑。
她的手勁很大,緊緊抓著他跑得飛快,不要命似的,他幾乎趕不上她。
眼看與后面兩個兇神惡煞的男子拉開了些距離,顧傾也拉著宮城跑到街道外,那輛出租車卻已經(jīng)不見蹤影,兩人你瞪我,我瞪你,面面相覷。
“車呢?”顧傾喘著氣問,跑得小臉通紅。
宮城茫然地看著空曠的街道:“我讓司機(jī)在這兒等著了,多給了他車費(fèi),怎么會……”
顧傾雙手叉腰喘氣,不可置信地盯著他:“怎么會?你傻啊,結(jié)了車費(fèi)司機(jī)還會等你嗎?還多給車費(fèi)?該摳門的時候不摳……”
看著挺聰明的人,在一些常識性的問題上卻……
身后,兩個男子已經(jīng)從巷口追出來。
“Hey!you!”他們怒氣沖沖地沖顧傾指點(diǎn)。
“跑啊!”顧傾也顧不得再數(shù)落,用力推宮城一下,又拔腿跑起來。
宮城不動:“等等,我拿回我自己失竊的東西,為什么要跑?該跑的是他們。”
顧傾著急返回來拉他:“你的東西?你想跟流氓混混講道理,會不會太單純了?這種偏僻地方,他們不僅謀財,還可能害命呢,趕緊跑。”
雖然覺得不對勁,但也容不得宮城多想,就被顧傾拖著繼續(xù)跑起來。
夜風(fēng)呼呼在耳邊響,跑過兩個街口后,顧傾眼尖地攔下一輛空出租車,兩人跳上車,終于把那兩個窮追不舍的男子擺脫在身后。
車子行駛在寬大的馬路上,城市的夜景移退到車身后面,車?yán)飪扇诉€沒平緩過來。
出租車司機(jī)在后視鏡里不停地打量他們兩個,宮城抬眸扯起嘴角笑:“Exercise.”
跑了這么長的路,不是做運(yùn)動是什么?
他緩了過來,偏頭去看顧傾,她正把車窗敞開,風(fēng)在窗外呼嘯而過,她用手指把跑散的頭發(fā)攏了攏,拉過手腕上的一根紅色皮筋把頭發(fā)扎個高高馬尾,露出清秀干凈的好看額頭。她手腕上的擦傷顯目,額角也有瘀青。
宮城猛地抓過她的雙手:“你受傷了?”
顧傾被宮城突然抓住雙手,驚了一下,四目相對的瞬間,風(fēng)也停住了。
她不自然地掙開他,瀟灑地?fù)]揮手往旁邊倚靠:“一點(diǎn)小傷,不礙事。”
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有些突然,宮城也收回了手,與顧傾保持距離,但目光卻難以從她額頭和手腕上的傷口上移開:“他們怎么會對你動手?”
“怎么不會,都是混日子的。”顧傾很尋常的語氣,想起什么,用受傷的手從衣兜里掏出黑色的皮夾遞過去,“喏,好在拿回來了,這點(diǎn)傷就不是白受的。”
宮城看到熟悉的皮夾,雙眼迸出柔光,伸手取過:“你拿回來了。”
他對顧傾拿回皮夾這件事并沒有抱太大希望,如今她拿回來了,他突然百感交集。
皮夾完好無損,櫻花扣還在,里面的錢物也沒少。
“謝謝。”盡管她不喜歡這種空大虛的客套,但他還是說出了口。
“不用,你知道我拼命幫你拿回皮夾不是為了兩個謝字。”顧傾一點(diǎn)都不客氣。
宮城也漸漸習(xí)慣她這種勢利又現(xiàn)實(shí)的姿態(tài),把皮夾貼身收進(jìn)大衣內(nèi)側(cè)口袋中:“他們怎么肯給你?”
入了夜,顧傾的精神更活躍了。她閉上眼又睜開眼:“我本來說給他們十英鎊,但是他們不肯,非要一百英鎊,想趁火打劫呢,談不攏我就上手搶啦。”
“……”宮城無言,表情復(fù)雜地看著她,許久才道,“你以后不要這么自作主張,在那種情況下,人身安全第一。”
“哦,是誰之前說命不重要的?現(xiàn)在又說人身安全第一。”顧傾諷刺地呵呵。
宮城搖頭輕嘆:“我說了,我的意思不是你理解的那種意思,何況只是一百英鎊,這個皮夾是無價的,對你來說不值一百英鎊,但對我來說無價。”
她很會抓他的把柄,但他已經(jīng)疲于跟她解釋“命”和“價值”的關(guān)系。
顧傾聽他那么說,像個奓毛的紅狐貍一般坐直了:“只是一百英鎊?我要辛辛苦苦干十八個小時才能掙這么多錢,怎么可以便宜他們?不勞而獲,想都別想。”
在餐館辛苦變臉一個晚上,詹老爹也只給她五十英鎊的提成。
宮城望著顧傾憤憤不平的臉,沉默地把目光移到車窗外:“你就那么想去中國?”
聽他提起中國,顧傾紅狐貍的毛發(fā)順了些:“明知故問。”
“為什么?”
“為什么是我的事,你不用知道。”
“要是我非知道不可呢?如果你要我?guī)闳ブ袊揖捅仨氈滥闳康哪康摹!?
他聲音低低沉沉的,在顧傾聽來似是有些不能逾越的東西始終橫在兩人之間。
“尋根。”她云淡風(fēng)輕地吐出兩個字。
“尋根?”宮城重復(fù),終于偏頭看她,卻看不出什么破綻。
顧傾則把頭扭到另一邊,也盯著窗外流逝的建筑街景和夜色:“你知道……沒有國籍身份的人是什么樣的存在嗎?飄搖的不能落地的不安,不知何時就重重墜落,萬劫不復(fù)。”
沒有國籍身份的人……
宮城想起陸景炎調(diào)查了她的背景,沉默地看著她的側(cè)臉,她的側(cè)顏看起來柔和一些,整個人往椅背后靠著,半張臉半明半暗,從容說來——
“你知道我為什么游泳游得那么好嗎?從小練出來的,那時我很天真,以為游過英吉利海峽,對面就是中國。”
“我想我爸媽至少有一方是中國人,我身體里至少流淌著一半五千年古老民族的基因。”
“我中文這么好,能讀能寫,那是因?yàn)闊釔郏?dāng)你熱愛什么,學(xué)起來就容易得多。”
“很小的時候,我就對中國的一切都感興趣,中國人令我也感到親切。”
聽到這兒,宮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可你對我一點(diǎn)都不親切。”
第一次見面就畢露兇狠絕情,給他留下了很壞的印象。
狡猾又多詭計,他至今不能完全放下戒備。
顧傾得意地回?fù)簦骸澳鞘悄憷浔谙龋疫@個人吧,不容易對別人好,別人要想得到我一分好,須得待我十分好。”
宮城低笑不屑:“什么十分,只要錢給得足夠,就能把你收買了。”
“那倒也是。”顧傾不否認(rèn),愛錢愛得大大方方。
她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她。
“杭州呢,為什么特別指定要去杭州?你認(rèn)識的什么人在杭州?”宮城又問。
顧傾安靜了一會兒,這回她是完全誠實(shí)的:“有個人說在那里等我。”
她說這句話時沒有看宮城,宮城卻扭頭過來多看她一眼,像是要確認(rèn)什么,又自顧自移開了。
漫漫長夜會因?yàn)橥话l(fā)事件而過得飛快,出租車在顧傾的公寓前停下時,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在此之前,宮城還請顧傾吃了晚餐,一頓簡單的、沉默的晚飯,雖然沒怎么交談,但兩人之間的氣氛比之前好許多,似乎是有什么在悄然改變。
下車時,顧傾抓著車門不肯關(guān)上,又追問一遍:“剛吃飯前,你說會考慮帶我去杭州,你認(rèn)真的吧,不騙我?”
宮城在車?yán)镒霉P直:“我說的是考慮,會認(rèn)真考慮。”
“能考慮就有余地,之前你還說絕不可能呢。”顧傾得逞地笑,像個壞女孩。
“……”
宮城不想再和她說話,他不知為何自己總是在她這里破例,伸手把車門拉上,又恢復(fù)了冷酷的自我防御面孔,招呼司機(jī)開車。
顧傾站在公寓樓下,望著駛離的出租車,忍不住笑了。
半天相處下來,她也發(fā)現(xiàn)他不少破綻,不是初見時那種銅墻鐵壁不可攻破。
行駛的出租車?yán)铮瑢m城拿出皮夾,拇指摩挲著皮夾上那顆獨(dú)一無二的櫻花扣,低頭看皮夾背面繡上的那個名字“宮城一郎”,耳邊回響顧傾不久之前說的話——
“我想我爸媽至少有一方是中國人,我身體里至少流淌著一半五千年古老民族的基因。”
“當(dāng)你熱愛什么,學(xué)起來就容易得多。”
他找到了自己日語學(xué)得不那么好的原因,不夠熱愛,在日本十年,日語發(fā)音還是不地道。
而顧傾,從未到過中國,中文卻說得毫無破綻。
宮城回到酒店時已夜深,陸景炎在大堂里等著,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去哪兒了啊?”陸景炎的身上還有些酒氣。
宮城沒理他,搭電梯上樓。
陸景炎帶著酒氣在身后跟進(jìn)來:“沈黎真的離婚了?我當(dāng)年就說,她嫁給姓孟的不會幸福,會有后悔的那一天,你說是不是我嘴巴太毒,詛咒靈驗(yàn)才害了她?”
電梯靜默上行,到了套房樓層門開,宮城走出去,并按了下行鍵,對站在電梯里的陸景炎說:“想她就回去找她,什么都別問我,答案一直在你心里。”
宮城回到套房,簡單洗漱,進(jìn)房間之前確定外門已經(jīng)反鎖好,并推了張椅子頂著門,以防陸景炎像上次一樣把顧傾放進(jìn)來。
開放式的廚房沒有任何鋒利之物,住進(jìn)來之前已經(jīng)讓酒店方收走。
進(jìn)了房間之后,仔細(xì)確定房門反鎖好,宮城才熄燈上床睡覺。
他總是很容易睡著,但對于深度夢游癥患者來說,容易睡著不見得是件好事。
天亮醒來之后,宮城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了地毯上,或許是倒下來時撞到床腳,左臉頰被什么劃出了一道傷痕,盡管傷口很小,但他在浴室盯著鏡中的自己,心情不太愉快。
又夢游了……
無法掌控自己的無意識行為,讓人抓狂。
陸景炎約宮城吃早餐時,注意到宮城臉上的傷:“我覺得你這個病是越來越嚴(yán)重,回國之前去看看醫(yī)生,我?guī)湍泐A(yù)約了曼城最著名的心理醫(yī)生,你直接過去就行。”
用完早餐,兩人同去見客戶,車上,宮城提起了顧傾:“那個詹老爹似乎在壓榨他的員工,平均算下來,顧傾工作的時薪只有五英鎊左右。”
“時薪五英鎊?這么少?完全是壓榨啊。”陸景炎也很吃驚,對他這種從來不愁錢花的人來說,五英鎊真的太慘了,但他更吃驚的是宮城會主動提起顧傾。
昨日他們有約見面,想來結(jié)局沒有那么兵戎相見,而是和平分手。
“不過……我確實(shí)聽過關(guān)于詹老爹的一些說法,說他的員工大部分是他收養(yǎng)的孩子,管吃管住,管制很嚴(yán),不許輕易離開英國,連這個城市都不能輕易離開,他們的護(hù)照,都在他那里收著。”陸景炎說,“有點(diǎn)私有物品的意思。”
宮城若有所思,沉默一路,下車前突然開口:“幫她把新身份辦了吧。”
“啊?”陸景炎這下不是吃驚,而是震驚,“你要帶她回國?你考慮清楚啊,她背景那么復(fù)雜,你認(rèn)真的嗎……”
宮城幽幽地道:“欠了她的總歸是要還,我也只是帶她回去,至于回去之后她怎么自生自滅是她的事,跟我無……”
話說到這里,不經(jīng)意地望了街道對面一眼的宮城突然把話掐了,臉色嚴(yán)肅地拉開門大步邁開,朝街道對面走去。
“喂,不是那個方向啊。”
陸景炎不知道什么狀況,在后面喊著宮城,可宮城像被磁鐵吸引一般沒有回頭,也沒反應(yīng),連紅燈也闖,一輛汽車急剎車,司機(jī)用力摁下喇叭提醒,喇叭刺耳,行人都往宮城那兒看,宮城抄近路攀著欄桿直接跨了過去。
陸景炎萬般無奈,匆匆下車跟了上去。
只是人群中的一眼,宮城卻深刻地記得那個男子的長相,他不會認(rèn)錯人,這次一定要抓住,把那小偷小摸而且打女人的家伙送到警局。
那個男子正混在人群中伺機(jī)作案,剛找到一對亞洲人夫妻讓其幫忙拍照,依舊是之前用在宮城身上的套路,聽到汽車鳴笛也朝那頭看一眼,看到宮城正大步前來,他馬上認(rèn)出宮城,大驚,扭頭就跑。
宮城邁開長腿追上去,回頭招呼跑上來的陸景炎:“我們分開追,一定要抓到他。”
“什么人啊?宮城,要不要報警……”
陸景炎一臉迷茫地跑過來,也不知道那個鬼祟逃跑的混血男子什么時候得罪了宮城,見宮城已經(jīng)追遠(yuǎn),他只能嘆口氣,甩開手臂往另外一個方向去圍堵混血男。
追出半條街,男子拐進(jìn)河道旁的小路,想往石橋上跑。
石橋那頭是幾條復(fù)雜小巷,像迷宮一般,跑進(jìn)去就沒影了,宮城知道絕不能讓他往那邊跑,步子不由邁得更快,幾乎只差兩只手的距離。
男子回頭看到宮城快追上,操起路邊的景觀花盆砸過來,宮城閃身避開,飛躍過去,風(fēng)衣衣袂在風(fēng)中飄擺。花盆砸到墻上,碎裂成幾塊。
此時陸景炎氣喘吁吁地在另一頭出現(xiàn)擋住去路,在男子要往石橋跨上去之前,宮城上前一把揪住他,直把他拎到路側(cè),把他整個人重重地抵在墻上。
“Please let me go,let me go,please.”男子驚魂未定,用英文求饒,又用發(fā)音不標(biāo)準(zhǔn)的中文哀求一遍,“放了我吧,別把我送警察局,求您了。”
宮城這才發(fā)現(xiàn),細(xì)看下原來是個小青年,看著也就二十出頭。
“跑死我了,他誰啊?”陸景炎走上前來,扶著墻喘氣,剛吃的早餐都要跑吐了。
宮城揪著青年男子的衣領(lǐng)不放:“偷我皮夾和打傷顧傾的人。”
“啊?”陸景炎不知道還有這些事,瞬間變臉兇巴巴對青年,“你打女人?”
他說著又扭頭問宮城:“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訴我?顧傾怎么樣,沒事吧?”
宮城倒是氣息穩(wěn)定,眼神冷冷地盯著青年,回答陸景炎:“她傷得不重,但是這個人我不能放過,聯(lián)系警察。”
青年一聽聯(lián)系警察,臉色徒然一變,哭喪著臉,雙手合十:“大哥,求您了,別把我送警察局,皮夾昨晚不是被你們拿回去了嗎?里面的東西我一點(diǎn)都沒動。”
宮城用力揪緊他,語聲嚴(yán)厲:“皮夾是拿回來了,但你動手打了我朋友,這是你自找的,跟我走。”
聽到他說“朋友”兩個字,準(zhǔn)備掏手機(jī)報警的陸景炎有些意外。
什么情況?他宮城什么時候和顧傾成了朋友?他不是很討厭她?
青年被宮城揪著往前走,整個人都軟了,慌慌張張地澄清:“大哥,大哥,我沒打她啊,我真沒動手,那可是顧姐,詹老爹的人,我怎么敢動她……”
宮城揪著青年衣領(lǐng)的手一滯,雙腳定在地上,緩緩地扭頭回來,臉色猛地沉下去幾個度,聲音森寒:“你說什么?顧姐?”
仿佛有股死神的氣息籠罩在宮城身上,青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他,低聲重復(fù):“是真的,我真沒打她……”
一旁的陸景炎也有點(diǎn)蒙。
“那她怎么會受傷?”宮城聲音顫人。
青年身子跟著顫了一下:“她……她爬墻去救一只黑貓,跳下來時給摔的……我不知道是她朋友的皮夾,一見著她說來拿皮夾,馬上就交出去了,可她說要我們跟她演一場戲,要我們追她、罵她……”
宮城揪著青年衣領(lǐng)的手松了松,另一只手卻攥得緊,一字一句地問:“你沒有騙我?”
青年就差跪下求饒,摩挲著合十的雙手:“真沒騙你,你去打聽一下,在這一帶混的哪個不知道顧姐啊,她經(jīng)常去碼頭那邊對游艇老板們下手。”
“滾。”宮城松開了手用力一推,低低吼一句。
青年連滾帶爬地拐進(jìn)小巷,很快就跑沒影了。
“到底怎么回事?”陸景炎看了一眼跑遠(yuǎn)不見的青年,走到宮城這邊。
“狐貍。”宮城陰沉地吐出兩個字,往前走,卷著一股讓人不敢靠近的低氣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