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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舅說謊

正如那仙鳳道骨的白發老者所言,大舅孝志的亡魂騎在一條巨龍背上,在外婆家上空徘徊游弋。這樣的游弋需要持續三天才能離去。我夢見騎在大龍背上的大舅看著家里發生的一切竟有些幸災樂禍,看見二舅的兩個女兒變成馬樣的怪孩子似乎早在他的預料之中。那三日外婆家上空的陰云整整彌漫了三日,當萬道金光灑遍村子其它人的院子和村子周圍峰巒疊嶂的山峰時,外婆家卻被黑云投下的陰影籠罩著。

那天中午,二舅把外婆說的話告訴二妗玉秀。

二舅說:“玉秀,我娘想叫你大來。”

二妗說:“你娘的主意?”、

二舅說:“是我娘說的”。

二妗說:“我不去,要去讓你娘去。你這個沒長腦袋的,你娘讓你去東你不敢去西。虧你在外面混了幾年。她讓我去,我知道她的心思。”

二舅說:“你看你,我娘能有啥心思。”

二妗沉默了一陣,看了看二舅說:“她想找借口把我支走,然后和慧珍想辦法把我趕走。”

二舅急的跺腳說:“你又這么多心。”

二妗說:“我沒有多心。”

二舅說:“你去不去。”

二妗說:“我不去”。

二舅對二妗的憎惡徒然增加了不少。他走過坐在街門前的石獅子頭上,看著溝對面那棵古柏灑滿了陽光,遍體金黃,而自家的院子卻被一塊巨大的陰云遮擋得毫無生機,他又想到自己親手把兩個可愛如今有點像馬的孩子關進了柴房,覺得人活著就象眼前的怪事一樣捉摸不清。這樣往下想著,二舅內心的悲傷和絕望像院子上空的陰云一樣越積越厚。

外婆三個兒子中,除了三舅孝勇呆頭呆腦之外,二舅與大舅的感情最深。大舅從二十出頭就開始擔任生產隊長這一重要職務,他的領導才能和組織水平讓二舅心里非常佩服。大舅當了二十多年生產隊長,唯一對王家的貢獻就是把二舅送進縣城當工人,那工作雖然不好,但畢竟是吃商品糧的國家干部,這一點二舅心領神會。兄弟倆可以說息息相印。自從大舅兩年前因病從生產隊長的職位上退下來,二舅幾乎每個禮拜天都要回家看望大舅。如今大舅猝然身亡,二舅感到自己也像枝桿上一片枯黃的樹葉飄零和孤獨。他坐在街門前的石獅子頭上,雙手緊緊抱著有點脹痛的腦袋,目光混沌,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心里頓時涌上一股莫名的驚慌。

外婆看見二舅走出街門半天不回來,猜不出二舅在干什么。外婆便下炕,來到街門外,她看見二舅正抱頭痛苦的坐在石獅子頭上,一聲不響的沉默著,她站在二舅跟前,兩只枯瘦的手交握放在腹前。外婆的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二舅。二舅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外婆正站在他前面,他仍然一聲不響的沉默著。過了好長時間。

外婆說:“孝強,你想啥哩?”

二舅猛的抬起頭,眼睛看了半天,才認出是外婆站在他面前。他心里為自己視力的衰退暗暗驚恐。

二舅說:“我啥都沒想。”

外婆不信,覺得二舅心里一定有事瞞著她。

外婆說:“那你為啥坐這么長時間?”

二舅說:“我覺著頭脹”。

外婆說:“脹的厲害?”

二舅說:“不厲害”。二舅說慌。

外婆說:“你給玉秀說了沒?”

二舅說:“說了。”

外婆說:“她咋說?”

二舅說:“她不去。她說她大不會來。”

外婆說:“胡說。”

外婆話沒說完,臉面的肌肉微微顫抖,她被二妗的態度氣得差點暈過去。她邁著自己的小腳快步的往院內走,腳步聲發出憤怒的吼叫。二舅從迷惘中醒悟出來,看見外婆怒發沖冠的樣子,緊張不安的跟在外婆身后回到院子。院子里沒有人,每個角落都籠罩著死氣沉沉的氣氛,感覺不到一絲新鮮生動的空氣。大妗在那只充滿大舅濃烈尿騷味的窯里,一門心思的沉浸在對大舅的回憶中,這只窯他們共同住了二十幾年,如今大舅再也不會回來住了,空蕩蕩的窯洞延伸到大妗的心靈深處。二妗在自己的窯里,坐臥不安,那帶著哭腔的馬叫聲弄得她心煩意亂。二妗用抹布開始認真的擦洗擺在窯里幾件家具,兩個深紅色的柜子是她和二舅結婚時做的,一個方桌已經很難判定它出它的實際年齡,方桌中間的木板裂了一條一指寬的縫隙。二妗不斷的擦著這些家具,心思卻不在抹布上,二妗想以這樣的方式排除紛撓在她心頭上的驚慌與不安。

這時,外婆氣沖沖地來到二妗的窯里,二舅跟在外婆身后。二妗停止了手中動作。

外婆說:“玉秀,你下午去把你大叫來。”

二妗說:“我前幾天去買布,順便回去看我大正生著病呢!”

外婆說:“你再去。”

二妗說:“我大恐怕來不了。”

外婆說:“玉秀,你想眼看著王家倒了。咱得想個補救的法子。去把你大叫來,咱得請他給咱想個法子。”

二妗說:“娘,你這么想,我去試試看。”

外婆說:“順便把你姐也叫一下,讓她也來。”

外婆想讓她的女兒也就是我的母親回去。我的媽媽是王家孝字輩的老大,也是外婆最孝順的女兒。但媽媽不是外婆親生的,而是外爺的第一個妻子生的,媽媽長到七歲時,我的親外婆死于貧困與疾病之中。因此,我這里所寫的外婆并不是我的親外婆,但在我的心目中她卻是我最愛的外婆。聽我媽媽講,我的親外婆死了之后,我外爺不想再娶,可正趕上村里解放,幾個穿制服的工作組成了村里的最高權力中心。我外婆是村里一個地主的小老婆,工作組在村里推行共產黨的政策,就把我外爺和外婆攝合到一起組成新型的勞動人民家庭。外爺比外婆大十幾歲,在三舅長到十四歲時便悄然去世。

外婆雖然不是我媽媽的親生母親,但是對我媽媽一直很信任,我媽媽也一直像孝順親生母親一樣孝順外婆。

外婆轉身走出二妗的窯,二舅想跟外婆出去,剛走了幾步,就被二妗在背后叫住,二舅轉身正要問二妗,看見二妗用兇兇地眼光看他,把話咽進肚子。

二妗說:“孝強,你又在你娘那告我的狀,你看她那兇樣,想把我給吃了。”

二舅說:“你咋這么說!”

二妗說:“我咋說?你教我。看把你能的。”

二舅無語,做沉默狀。

二妗說:“啥事都講給你娘聽,從來不講給我聽,你還把我當老婆不。”

二舅說:“我沒有。”

二妗不想多言,看了一眼二舅,轉身拿著抹布繼續擦洗家具。二舅被二妗看得脊背冷嗖嗖地冒冷汗,那一眼對二舅來說是多么遙遠,那么陌生,竟然勾起了二舅對生命的大徹大悟。

不知是受了母親的影響,還是我出于自己的認識,對二妗的印象在我從小時就感覺不是很好。我記是媽媽經常給我們兄妹說,二妗自進了王家門,沒有一天不想奪走外婆一家之主的權力。我懂事之后,經常翻兩條溝去看外婆,或者完成媽媽的使命,把爸爸從縣城里買回來的新鮮蔬菜、大米以及治感冒咳嗽一類的藥給外婆送去。二妗對我總是非常的熱情,給我吃軟軟地柿子、核桃、木棗等,可這一切卻讓我感覺不到她的熱情,給我留下的只有虛偽的印象。在外婆家,沒有人愿意親近二妗,包括二舅在內所有的人都反對她,盡管這樣,二妗仍沒有放棄成為一家之主的念頭。

我夢見二舅悻悻地走出了窯口。這一次他沒有到外婆跟前去,而是來到大妗的窯里。他進窯時,大妗正在翻箱倒柜的尋找什么。她見二舅進來。低聲問了二舅一聲,又低下頭繼續把衣物往外拿。二舅看大妗的頭明顯大了許多,那九個牛奶頭一樣的肉疙瘩從大妗的黑發里隱隱約約的露出來。

二舅說:“嫂子,你找啥呢?”

大妗說:“把你哥的衣服拿出來。”

二舅說:“嫂子,大哥走了,你要保重。玉秀人不實在,王家還得靠你。”

大妗說:“你說的啥話。我一個女人家能干啥!王家還要靠你。”

二舅說:“說不來哩!”

二舅說這話時聲音又低又弱,象從牙縫里硬擠起來的一樣,慢慢的語言中流露出不少的悲傷。

二舅自言自語說:“活人怪著哩!”輕輕搖了搖頭起身出去了。

我夢見二舅憂心忡忡的樣子,想像不出二舅的心情壞到什么程度。不到一天,他內心深處所經歷的事情比他以前經歷的事情加起來還要多。他的臉上彌漫著痛苦和絕望,彌漫著內心掙扎時的劇烈酸楚。二舅走出大妗的窯,竟不知道自己該去什么地方,他感到這個院里沒有他該去的地方,每一個角落里都充滿了可怕的死亡,那種死氣沉沉的東西不約而同的從四面八方壓迫著他。

吃過中午飯。二妗起身回娘家去了。按照外婆的主意,二妗這次回去是專門請她大來,二妗她大是名震方圓幾十里的大先生,知古博今,曉天理地,而且對神鬼之道也頗有研究,四鄉大嶺的百姓都知道他的大名。外婆這次讓二妗她大來,實在是出于無賴,二妗在王家的所作所為在外婆看來是完全履行著她大的主意。因此,外婆對二妗的不滿也延伸到她娘家一切人身上。只是近來外婆對家里發生的一切事情都無法應付解決,才對二妗開了這樣的口。

外婆認為二妗這次回娘家,會過一夜回來,誰知,二妗很快就回來了。外婆感到二妗這次回去沒有過夜很意外,但嘴上沒有說什么,覺得二妗這次能及早回來是件好事。二妗的娘家不遠,翻兩條溝就到了。

外婆說:“玉秀,給你大說了沒?”

二妗說::“說了。”

外婆說:“咋說的?”

二妗說:“我大說他明早晨來。”

外婆說:“也好。”

下午,我媽來了,看到大妗的模樣和二舅兩個非人非馬的孩子,聽到大舅身亡枯井的事,對著外婆很傷心的流了一陣子淚。看著我媽也流淚了,我外婆也禁不住的流下傷心的淚,淚水渾然透亮,珠珠如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外婆痛哭的樣子。

我媽的哭聲已經停止了,可外婆的眼淚卻怎么也停不下來。我夢見外婆悲慟欲絕的樣子,心里也不由得異常傷感。

外婆這一生最驕傲的一件事就是嫁給了我外爺。她雖然當初和外爺結合帶有一定的強制色彩,可和外爺結合以后,才感到這種強制的結果并沒有給她帶來不幸,而是幸福和甜蜜。外爺的純樸與勤勞讓外婆感到生活的充實;外爺的憨厚和忠貞使外婆嘗到了愛情的美滿和幸福。特別是外爺親手挖的那五只又大又深的窯洞是村里任何一個小伙也不能相比,這是外爺讓外婆在村里許多小媳婦面前揚眉吐氣的最主要的貢獻。

姑娘時候就以勤勞善良聞名八方的外婆,和外爺結成一對美滿夫妻之后,保持和發揚了她姑娘時的這一優點,迅速轉變成外爺的一個堅強有力的賢內助。外婆的種種表現,是外爺對她的看法漸漸消失。因為他看到外婆從一名地主小老婆迅速轉變成一名合格的新型勞動人民的妻子,看到外婆的變化,外爺內心的愉悅一直洋溢在他的兩只眼睛里。外爺六年前去世時,外婆看上去很平靜,從她的臉上根本看不出悲哀的神色,外爺的靈柩在窯里停放了七天,外婆盤腿坐在炕上七天。外婆知道外爺的死留給自己的是什么,她不哭是因為她心里想著王家日后的興旺。

對家里發生一切怪事無動于衷的只有三舅一個人,他現在除了每天挑水之外,唯一的一件事就是給二舅那兩個非人非馬的女兒送飯。在家里只有他一個人沒有拿她倆當馬看,他端著飯,打開柴窯門,大大方方進去,看著她們吃飯,看著她們將碗里的飯一掃而盡,嘴角總能發出連續的嘿嘿聲。二舅的兩個女兒看三叔對自己挺好,嘴里總發出馬叫一樣的感激聲,樣子看上去很親昵。她們吃完飯,二舅就收起碗走出窯門,重新把門鎖好。這樣過了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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