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杜詩的宋代注本

現在,我們開始逐一地介紹我們還能看到的幾種宋代的杜詩注本。上次我們說了最早出現的杜詩版本是王洙本。王洙本是沒有注的,現在所謂的王洙注是“偽王注”。它本來是沒有注釋的,所以王洙本不算是注本。那么注本呢,就是從趙次公的《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開始。請大家看講義。我們現在知道的宋代最早給杜詩做注解的不是趙次公,但現在還保存下來的,還能看到原貌的最早的注本是趙次公的注,所以我們只能從它開始介紹。這個趙次公的注我們簡稱它為“趙注”。這個“趙注”的原書已經沒有了,現在我們看到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這是經過林繼中的輯校才得以成型的。林繼中把散見于各種書中的材料搜集起來,經過考定、整理,然后才有這一本書。宋本原書確實是沒有了,連后來翻刻的都看不到了。

順便介紹一下林繼中這本書。林繼中現在在福建的漳州師范學院任教,他原來是山東大學的博士生。他的《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這本書有個前言,大概有四萬字,主要談“趙注”的版本源流。這本書是他在山東大學的博士論文,是已故的杜詩專家蕭滌非先生指導的一篇博士論文。他的這本書在出版以前我就看到了,因為蕭先生寄來請程先生評閱,程先生也給我看了一下。后來書出版了,我還給他寫了一個書評,我認為這個工作做得非常好,做得非常仔細、非常踏實,一條一條在那里校,是下了死功夫的一個工作。我寫了書評對這本書的優點進行表揚。我一般不給其他人寫書評,林繼中是我的朋友,他認識我,我情愿給他寫。但其他朋友請我寫,我都不寫,因為我寫書評一般都是批評的,所以你們不要請我寫,請我寫我就說你有什么缺點,請我寫書評沒意思。(笑)這是我寫的唯一一篇以表揚為主的書評,因為林繼中確實把這個工作做得非常好。

根據林繼中的研究和考證,我們大體上可以知道趙次公這個人的簡單生平以及“趙注”的成書年代——上次實際上我們已經簡單地提到過了。“趙注”大概成書于1134年到1147年之間,就是南宋紹興四年到紹興十七年這樣一個階段,但不能考證出到底是哪一年。根據這個年代,“趙注”確實是現存的杜詩注本中最早的,沒有哪個現存的杜詩注本比它更早了。趙次公的杜詩注在南宋就受到高度評價。我們來看劉克莊是怎么評價它的。劉克莊說:“杜氏左傳”,就是杜預的《左傳》注,西晉的杜預跟杜甫有關系,是杜甫的十三代祖,他做了一個《春秋左傳》的注;“李氏文選”,指李善為《昭明文選》做注;“顏氏班史”,顏師古為班固的《漢書》做注;然后,“趙氏杜詩”。劉克莊把這四種注本放在一起,相提并論,說“幾于無可恨矣”,就是沒有遺憾了,這四種注本都非常好。我們知道《左傳》的杜預注、《文選》的李善注和《漢書》的顏師古注,都是古代注釋學上的經典之作,劉克莊把趙次公的杜詩注跟這三種宋代已經公認為經典的注本相提并論,說明他對“趙注”有極高的評價。這是在學術史上可以流傳不朽的一種注本。那我們來看一看,趙次公的注到底注得怎么樣?它的特點是什么?我覺得趙次公注的特點在于深入、準確,有獨到見解。口說無憑,我們舉幾個例子來看一看。

先看乙帙卷四,這個帙前面的標號是明代刻書的人搞亂的,我們不管它。看乙帙卷四《北征》,這是杜詩的名篇。《北征》中有這樣兩句話:“陰風西北來,慘淡隨回紇。”這是指“安史之亂”中,唐軍單獨抵抗“安史”叛軍感到力不從心,所以向西域的少數民族借兵,叫他們出兵來支援唐軍。結果回紇就派了一支軍隊,據杜詩說是五千人、一萬匹馬,因為回紇的騎兵是一個人兩匹馬,一匹馬騎,一匹馬備用,一匹馬累了換另一匹馬,連續作戰。回紇本來是游牧民族嘛,能征善戰,戰斗力很強,幫了唐軍的大忙。“陰風西北來,慘淡隨回紇”這兩句,是說回紇的部隊都是白衣白甲,他們信摩尼教,摩尼教尚白色,所以他們的衣服、盔甲都是白色的,旗子也是白的。那么這里的問題是什么呢?問題就是“回紇”這個名字,回紇基本上就是現在的維吾爾族,唐代叫回紇。這句詩有異文,回紇的“紇”字,一本作“鶻”,就是一種鳥,一種猛禽。杜詩版本有異文,有的杜詩版本作“回紇”,有的杜詩版本作“回鶻”。回紇就是回鶻,是一個民族的兩種稱呼,趙次公給注出來了。一般來說,只要注到“一作鶻”也就可以了,因為我們知道,古代這個民族有一個階段稱“回紇”,有一個階段稱“回鶻”,有時候這兩個名稱還是混用的。但趙次公又說:“當以回紇為正。”就是說,在杜詩中不能作“回鶻”,正式的文本應該是“回紇”而不是“回鶻”。為什么呢?他說明其理由是:“蓋當杜公時,未有回鶻之稱。”就是在杜甫生前,“回鶻”這個名稱還沒有。這是一種翻譯嘛,用漢字來記錄少數民族名稱,根據他們的讀音翻譯過來,音譯的嘛。在杜甫寫《北征》的時候,只有“回紇”的音譯,沒有“回鶻”的音譯。“至憲宗朝而后,來請易回鶻,言捷鷙猶鶻然。”這指的是一個歷史事實,到了唐憲宗的時候,也就是到了中唐的時候,回紇自己派人來,說他們要改稱,不要叫“回紇”,而要叫“回鶻”。為什么呢?“鶻”這個字更好,鶻是一種猛禽。他們本來是游牧民族,喜歡打仗、騎馬,像猛禽一樣,又快又猛,所以他們要叫這個名字,好聽。改名是在唐憲宗的時候,唐憲宗朝杜甫當然早就去世了,杜甫死于唐代宗朝,所以趙次公就認為,在杜詩中是不可能寫到“回鶻”的,肯定寫的是“回紇”。這個注解非常準確,這是歷史事實,不可動搖的。“趙注”就這樣把杜詩的這一處異文徹底地搞清楚了,應該作“回紇”。

除了準確、有獨到的見解以外,我還想指出,趙次公并不幫杜詩回避問題。他認為杜詩不是盡善盡美的,如果杜詩中確實有一些文義欠妥的地方,他并不是一一護短,說杜詩都是對的。下面我們再看一個例子。下面這首詩的標題很長,《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久居夔府將適江陵漂泊有詩凡四十韻》,這是一首長詩。這首詩里有兩句話“五云高太甲,六月曠摶扶”,一向被認為是杜詩中非常難注的,尤其是第一句。到今天為止,雖然已經有很多注家試圖為它做注,但是都沒有確解,都沒有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前年寫了一篇文章,談杜詩注釋學中的十大難題,現在還沒有解決的,其中有一個就是這句話“五云高太甲”。因為我找來找去,找不到哪個人已經解決這個問題了,大家都沒有解決。但我們現在談的不是這一句,而是下面一句“六月曠摶扶”。

“六月曠摶扶”,表面上看非常容易注,因為這明顯是出自《莊子·逍遙游》,我們誰沒讀過《逍遙游》?你即使沒讀過全部《莊子》的話,《逍遙游》總讀過的吧。一看這句詩,字面上也沒有其他出處,肯定就是這個。趙次公也是這樣注的,但是他不僅注出這個出處,他還加以討論。討論什么?討論杜詩這個修辭手法準確不準確。我們看他怎么說的。他說:“莊子曰鵬之徙于南溟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這是《莊子》的原話,下面是趙次公的按語,趙次公說:“所謂摶者,摶聚其風也。”“摶”是什么意思呢?“摶”就是把這個風,把這個空氣卷作一團,把它裹起來,聚作一團,是這個意思。“扶搖”是什么意思呢?“扶搖”是風名,是大風的名稱。也就是說,“扶搖”是一個專有名詞,這兩個字是連起來組成一個詞的,不能拆開來用。“今云摶扶則無義”,因為“摶扶”應該作“摶扶搖”,“扶搖”是“摶”的賓語。“摶”是一個動詞,“扶搖”是個名詞,你不能把“扶搖”這兩個字拆開來說“摶扶”,“摶扶”沒有意思,這是語義破碎,有語病,所以趙次公認為不對。

但趙次公又指出,這個用法不是從杜甫開始的,杜甫以前的沈佺期就這樣寫了。他舉了沈佺期的一首詩《移禁司刑》,詩中有這樣兩句:“散材仍葺廈,弱羽遽摶扶。”沈佺期升官了,當了一個職位更重要的官,寫這首詩表示謙虛,說自己是“散材”。“散材”一語也出于《莊子》,是說一種樹長得彎彎曲曲的,不成材,沒法用。但這個“散材”也用來蓋房子,就是說自己是勉為其難,我這個人沒有才能,勉為其難做這個官。“弱羽遽摶扶”,意思是說本來是一只弱小的鳥,但是被吹到大風里去了,跟著大風飛到了天上。沈佺期有這個用法,所以趙次公說:“不知沈何故如此剪截經語。”他指出這種手法的毛病是“剪截經語”,就是把經典中的字句割裂開來,“剪截”就是割裂。“扶搖”本來是一個專有名詞,“扶搖”不是“扶”啊,你不能用“扶”代替“扶搖”,所以“摶扶”是不對的。所以趙次公不明白:“而公又何取也。”不知道杜甫為什么要照著寫。我猜想,趙次公指出沈佺期這樣寫,再聯想到杜甫這樣寫,是很合理的,因為沈佺期是跟杜甫的祖父杜審言同時且齊名的詩人。杜甫對他的祖父杜審言是非常尊敬的,他對沈佺期、宋之問的詩的評價也是很高的,所以沈佺期的詩他肯定讀得非常熟,他從中接受文學修養,并使之成其學養基礎。他看到沈佺期這樣寫過“摶扶”,所以也就跟著用了。但是趙次公認為這實際上是錯誤的。

在這種地方我們看到,一是趙次公注得細,追根究底,尋找杜詩的來源,它最初的來源是《莊子》,錯誤用法的來源是沈佺期。第二呢,他不護短,并不是說杜甫寫的一定是對的,杜甫這樣寫就可以了。不是的,他還是說這是不對的,這是割裂文義。趙次公的這種態度,在后代的杜詩注本中是很少看到的,因為到了后代,杜詩被經典化了,杜甫被神圣化了。我們現在很少敢說杜詩這句寫得不對,杜甫這里用得不好,大家都不敢這樣說,總是覺得他是對的。而趙次公不是這樣,他有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這是趙注的一大優點。

我剛才說,我寫了一篇書評表揚林繼中。林繼中這個輯本輯得非常完整,從浩如煙海的文獻中把散佚的趙注都搜羅來湊在一起,又加以校對,確實是一個功夫很深的工作。我們古代文學的研究實際上是一個笨人做的事情,我們這個行當不需要聰明人,太聰明的人可以去做其他學科。我們這里要做什么呢?就是要下笨功夫,要坐得住冷板凳,孜孜不倦地下功夫來做。這一類的工作,我們把它看作最值得尊重的一種成果,是下功夫做出來的。林繼中盡管在這本書上下了很大功夫,收得也很全,但是他還有遺漏,遺漏的正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例子。

下面我舉這樣一個例子。請大家看講義。杜甫有一首詩《從人覓小胡孫許寄》,大概也是寫在秦州時期,編年不是非常確定。他那時快要到成都去了,對南方的東西比較感興趣,就想跟人家討一只小猴子,他聽說南方有很小很小的猴子。討小猴子干什么呢?給他的小孩玩,大概他沒有足夠的食物給孩子吃,就給他只猴子玩玩,(笑)讓他不要“叫怒索飯啼門東”。

我們看看這首詩是怎么寫的。在現在所有的杜詩注本中,這首詩的語序都是這樣的,我們簡單地看一下,這個詩很好讀。請看講義上的《從人覓小胡孫許寄》,“胡孫”(猢猻)就是猴子,“許寄”就是對方已經答應了給他寄送一只小猴子。“人說南州路,山猿樹樹懸”,人們都說,南方到處都是猴子,山上的每棵樹上都掛著猴子,很容易找,不是很難得的東西。“舉家聞若駭”,我們全家都聽說了,這只猴子會這樣叫。這個“駭”字很多的文本作“咳”,“咳”這個文本稍微好一些,是說猴子叫喚的時候,它的聲音很像人們咳嗽的聲音。“為寄小如拳”,寄一只猴子來,據說這只猴子像一個拳頭那么大。這猴子很可愛,這么大一點點,給小孩玩,很好。“預哂愁胡面”,我們還沒看到這只猴子,還沒得到猴子呢,大家就笑了。笑它什么呢?笑它的面貌像“愁胡”。“愁胡”是什么東西呢?“愁胡”是古人描寫老鷹的話,杜甫在他的一首《畫鷹》中也說老鷹像“愁胡”。南朝一個叫魏彥深的人,寫了一篇《鷹賦》,說“望似愁胡”,魏彥深說這個老鷹望過去像愁胡一樣。“胡”就是胡人,是中國古人對西北少數民族,尤其是對西域的少數民族的稱呼。那么,老鷹的眼睛為什么像胡人呢?為什么像一個在那里發愁的胡人呢?有兩重意思:第一,古人認為胡人的眼眶比較凹,眼睛是陷下去的,這就像老鷹的眼睛;第二,古人認為胡人的眼睛是綠顏色的(現在我們知道是藍顏色的),綠顏色的眼睛比較像老鷹的眼睛,不像人的眼睛。所以杜甫描寫這只小猴子,說他的外貌像一個愁胡。“初調見馬鞭”,這一句不太好解釋,大概的意思是說,剛來的時候這只猴子還不服管教,野性未泯。這個“見”可能應該讀“現”,就是顯示一下,把馬鞭給它看,但不是抽打這只小猴子,拳頭一樣的小猴子一鞭就打死了,把馬鞭給它看一看,嚇唬它一下子,叫它不要調皮,好好地跟我的小孩玩。這是想象這只猴子來了怎么辦。最后說“許求聰慧者”,對方允許我索求一只聰明、伶俐的猴子。“童稚捧應癲”,這只猴子來了以后,我家的兒童捧著這只猴子玩,肯定高興得要發狂。“癲”就是癲狂。

這首詩表面上看沒有問題,詩里面也沒有用什么典故,注解也沒有什么難度,但趙次公對這首詩進行了更加深入的思考。趙次公的思考在林繼中做的這個趙注輯校中沒有收。這條思考見于宋朝劉昌詩的一本書《蘆蒲筆記》,《蘆蒲筆記》傳下來了,其卷十說:“趙叟謂:合移斷章‘童稚捧應癲’作第四句。”“趙叟”就是趙次公,趙次公學問大,人家都尊稱他為趙公。“趙叟”是對年紀長的男性的稱呼。趙次公說的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說最后一句“童稚捧應癲”應該移到前面去,把它變為第四句。“卻于‘許求聰慧者’下云‘為寄小如拳’”,而原來的第四句“為寄小如拳”應該要移到最后去,移到這個第七句“許求聰慧者”以后,作為最后一句。他認為第四句跟第八句互換一下,那樣更加合理。其理由是:第一,“意義渾全”,就是意思更加完整;第二呢,“亦成對偶”,因為這是一首五言律詩,五言律詩中間兩聯應該對仗,互換后對仗也更加工整。

我們來分析一下,看是不是這樣。從字面上看,現在的這個文本也是可通的。第二聯“舉家聞若駭,為寄小如拳”,“若”對“如”,當然對得蠻好,句法粗看好像也是對的。但仔細追究,這一聯對得不工,對得不好,或者說不怎么對得上。為什么呢?“舉家”對“為寄”,這完全不對,“舉家”是一個形容詞修飾一個名詞,而“為寄”是一個副詞跟一個動詞。“聞若駭”對“小如拳”雖然“若”對“如”是可以的,但是“聞”是動詞,“小”是形容詞,“駭”是動詞(或者“咳”也是動詞),而“拳”又是名詞。所以說,現在的這個文本,這個第二聯對仗是不工整的。相反,假如把第四句跟第八句置換一下,把“舉家聞若駭”對“童稚捧應癲”,那就對得比較好。“舉家”,我們全家人,“童稚”,家里的小孩。全家人的態度是注意它的形態,聽說這個猴子會發出這樣的叫聲,而下一句則預想猴子來了,小孩捧著會高興得發狂。不僅是把人的態度對人的態度,而且字面上也是對得相當工整。我們再看第四句移到最后會怎么樣。杜甫寫詩的時候猴子還沒有到,而僅僅是向對方提出請求,說你送給我一只猴子吧,人家也答應了,但這個時候他還沒看到猴子。所以第四句移到第八句,其語氣確實是懸想,“為寄小如拳”,你給我寄一只像拳頭一樣大的猴子來,這是一種請求。這一句放在最后用來收尾,表示向對方求一只猴子,而對方也答應了這個事,語氣應該說是非常妥當的。所以無論從對仗來看,還是從全詩的意脈來看,如果把第四句和第八句對換一下,這樣的一種文本結構比我們現在看到的這種文本結構更加合理。這就是我們在校勘古籍時經常會遇到的一種現象,叫“錯簡”。古代是兩個竹簡搞錯了,后代雖然已經不寫在竹簡上了,但是句子的順序錯了,段落次序搞錯了,這也叫“錯簡”。所以這是一個“錯簡”的例子。

當然,這沒有版本根據,趙次公也沒有說他看到過另外一個版本是這樣的,他僅僅是從文義分析出來的。我個人覺得趙次公的這個意見是值得參考的,我覺得這樣很好,這樣對換一下,就更加合理了。即使沒有版本依據,這也是一種值得參考的意見。可惜的是,這一條材料在今本趙注,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林繼中輯的這個趙次公注中沒有,而且后代所有的杜詩注本中也全都忽略了。我看到的任何杜詩注本都沒有提到過這一條材料,趙次公的這條對于杜詩校勘很有見解的意見被忽略了。大家都不注意,它埋沒在劉昌詩的《蘆蒲筆記》卷十中。這就告訴我們,對于杜詩學和宋人的杜詩學的研究,還有很多文章可做。只要我們仔細地讀宋人的著作,還會發現很多好的材料。這是其中的一個例子。當然,這也可以說明趙次公注的質量,他確實經過了深入的思考,有一些獨到的見解。

第二種注本是郭知達的注本,或者稱為郭注本,但是比較多的人喜歡稱它為“九家注”本,因為它的書名就叫《九家集注杜詩》,一共收了九個人關于杜詩的注解。郭知達不像黃鶴叫“千家集注”,他叫“九家集注”,實事求是。這本書的刊刻年代是可考的,我們明確知道它是1181年刻的,比趙注本晚,在時間順序上,它是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第二種杜詩宋注本。

我們簡單介紹一下“九家注”本。“九家注”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它所收的九家,我把這九家都印在講義上,就是王安石、宋祁等。這九家中前面的四家實際上并沒有注過杜詩。王洙我們知道他是沒有做過注的,王注本是偽的,而王安石、宋祁等實際上并沒有為杜詩全集做注解,僅僅是在他們的言論中或文章書信中偶然提到某一首杜詩怎么樣,郭知達把這些零星的意見收集起來了,不是王安石他們真的做過注。后面這五個人是確實做過注的,就是從薛蒼舒、杜田、鮑彪、師尹到趙彥材。趙彥材就是趙次公,趙次公的名字叫彥材;薛蒼舒就是薛夢符,薛蒼舒的名字叫夢符,字蒼舒;杜田字時可;鮑彪字文虎;師尹字民瞻。我把他們做的杜詩注的書名都印在講義上,但是要告訴大家,這四種書現在都亡佚了,我們都看不到了。郭知達做集注的時候看到了,把它們都收集在一起,但從此以后它們都沒有傳下來,我們現在僅僅知道它的名稱而已。

關于郭知達的“九家注”本沒有其他可介紹的,但要說明一個問題,下面我們來看看是什么問題。

郭知達的“九家注”本比較大的功勞是他在收集注本的時候,把這些注本中曾經有過的“偽蘇注”刪掉了。他收集的注本,如薛蒼舒本,或杜田本,或鮑彪本等,其中本來可能混有“偽蘇注”,我們不清楚到底是哪一種,因為現在看不見原書了,但原書中是混有“偽蘇注”的。而郭知達在做集注的時候把“偽蘇注”都刪掉了。我上次介紹有關杜詩版本的文獻,有一種是洪業的《杜詩引得》的序,大家還記得吧。洪業在序中高度評價了“九家注”本的功勞,就是“九家注”本把“偽蘇注”去掉了,“偽蘇注”是假的嘛,假學術嘛,郭知達很有眼光,把它去掉了。但是洪業說還有一點遺憾——講義上我印了他的一段話——“尚有刊落未盡者,嗚呼葛龔之未去也”。他嘆息說,郭知達做“九家注”的時候,把“偽蘇注”去掉了,但是沒有去干凈,還有一點遺漏,像“葛龔”沒有去掉一樣。葛龔是漢代一個善于寫賦的人,當時有人抄襲他的賦,但這個抄的人比較粗心,把這篇賦的署名“葛龔”也一起抄進去了。所以當時有一句話:“作賦雖工,忘去葛龔。”說你這篇賦是寫得很好,但是忘記把“葛龔”這個名字去掉了,這實際上是葛龔寫的而不是你寫的。“葛龔未去”就是還有痕跡,刪除“偽蘇注”還沒有刪干凈。

洪業在這篇序言中舉了兩個例子,我之所以要講講這個問題,是為了說明學術研究永遠是后來居上的,就是后人肯定可以修正前人的結論。洪業舉的這兩個例子,我們都可以修正它,我仔細檢查了一下,發現兩個例子都不對。

洪業認為在九家集注中還有兩條“偽蘇注”沒有刪掉,我仔細檢查以后,發現這兩條都是“真蘇注”,確實是蘇東坡的意見,不應該刪掉。有一條就是我們上次已經談到過的,杜甫寫的《后出塞》五首中的那一條,我已經說明它確實是蘇東坡的意見,東坡的文集中有,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中也有。下面再說另一條,請看講義。這一條在這本書的卷十九,這首詩中有一句叫“愁日愁隨一線長”,說在至日那天(至日是冬至,冬至以后白天越來越長),杜甫寫道“愁日愁隨一線長”,意思是說:我很發愁,以后白天越來越長了,我的愁也跟著這個日子在增長。問題是“一線長”是什么意思,“九家注”中引了蘇東坡的話說:“坡云:《唐雜錄》謂宮中以女工揆日之長短。”《唐雜錄》記載,皇宮中讓宮女做女紅,用女紅的多少來測日子的長短,就是白天做工,晚上休息,從天亮一直做到天黑。“冬至后日晷漸長”,冬至后白天越來越長了;“此當日增一線之功”,每過一天,就可以多繡一根絲線,每一天長出來的時間幅度,都可以比前一天多繡一根絲線。用這種方式來測量日子的長短,東坡說杜甫就是用這個意思。下面又說:“黃魯直云:此說為是。”黃山谷認為東坡說得對。

洪業說這是“偽蘇注”,郭知達忘記把它刪掉了。我說這不是“偽蘇注”。首先,《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也引了這一條,不過他說這是黃山谷說的,沒說是蘇東坡說的。我們可以從“九家注”引文中看出,這實際上是黃山谷和蘇東坡在討論杜詩時說的。蘇軾說了一句話,黃庭堅馬上說對,《苕溪漁隱叢話》的記載就干脆說成是黃山谷說的了。不管是誰說的,總之是蘇、黃說的,他兩個在討論時說的。這是第一個根據。第二個根據是王觀國的《學林》,《學林》卷八中說這一句詩有“偽王注”,注得不對,但下面又說“文士多用一線為繡工之線”,說文士也同意這種說法,所謂“一線之工”就是每天多繡一根絲線。那么他說的文士是誰呢?他沒有說是蘇或者是黃,但是因為我們知道王觀國是沒有看到“偽蘇注”的,我們上次說到,王觀國的《學林》中批判過“偽王注”,沒有涉及“偽蘇注”,他那個時代“偽蘇注”還沒有出現,所以,他這里說的文士不可能是“偽蘇注”中所指的東坡,而應該是真正的東坡。根據這兩條材料,我們基本上可以斷定,洪業所說的九家集注中對“偽蘇注”沒有刪干凈的結論是不對的,事實上已經刪干凈了,他舉出來的兩個例子都不能成立。洪業當然是權威學者了,從對杜詩早期版本的研究來說,他那篇長達四五萬字的序言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文獻,但是我們也不要迷信他,并不是他的每一個判斷都是對的。我們可以繼續討論這個問題,學術本來就是這樣不斷前進的。

第三種宋注本叫蔡夢弼注本,做注的人叫蔡夢弼,書名叫《杜工部草堂詩箋》,杜詩學界一般簡稱為“草堂本”。這個注本的初刻年代是1204年,就是南宋的嘉泰四年,如果大家現在想看看宋本的遺貌,可以看那個“古逸叢書”本,就是商務印書館影印的“古逸叢書”本,它是根據宋本影印的。蔡夢弼這個本子的特點是什么呢?它的特點是一個箋本,而且是會箋本。請大家看講義。所謂箋,它跟注有一點不一樣,就是除了傳統意義上的注以外,它還有解釋文義的部分,這個本子的特點就在這里。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有一種較早出現的杜甫的年譜,就是魯訔(這個字念yín)的《杜工部年譜》,原書已經沒有了,它存在于蔡夢弼的注本中,我們大概可以知道魯訔的年譜是什么樣子。

我們讀其他的宋注本覺得注釋比較煩瑣,而蔡夢弼本的好處就在于,蔡夢弼在引前人注的時候,不是說某人曰,基本上是把它們貫通在一起,刪繁就簡,文氣很通暢。我們讀一段箋注,文字自成段落,所以比較好讀。這有助于我們理解杜詩。但是蔡夢弼本的缺點也在這里,蔡夢弼引某人的注,比如引“趙注”,他往往不是直引原文,而是根據自己的理解來改寫,把其他人的注解的意思吸收了以后,進行改寫,所以字句上不完全一樣。我們不能根據蔡注本說“趙注”是怎么樣怎么樣,它往往不是原貌,有一些差距。

這個本子還有一點需要注意,在杜詩編年以及杜甫生平的敘述上,它是根據魯訔來的,其中也有一些不太符合的地方。這里舉一個例子,這個例子可以說明我們古代文學研究者在研究作家生平時的一些情況。

請看講義上的這首《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這是杜甫在長安時寫的一首非常重要的詩,他在這首詩里首次表達了他對整個人生、整個世界的看法。我們來看一看這首詩的編年,今人都肯定它是杜甫在長安時期寫的,原來魯訔的編年也是編在長安時期。但是很奇怪,蔡夢弼的注本雖然是根據魯訔編次的,但他的注又說它是杜甫被貶到華州以后寫的,貶到華州,然后在回長安途中寫了“三吏”“三別”。他把這首詩的寫作年代往后推了若干年,這是一個疏漏。既然他的編年是根據魯訔的,當然他可以有一些調整,偏偏又調整錯了。

關于這首詩的編年,還有一點有必要向大家介紹一下。《文學遺產》1992年第4期發表過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陳鐵民研究員的文章。陳鐵民是以研究王維詩而著稱的,著有《王維集校注》,但是他寫了一篇關于杜甫的文章,標題我也打印在講義上了,叫《由新發現的韋濟墓志看杜甫天寶中的行止》。這篇文章是什么內容呢?我覺得值得向大家介紹一下。原來杜詩的注家,尤其是現有的各種清注本,都把這首《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編在天寶七載,天寶七載就是748年,都編在這一年,沒有什么異議。這是根據什么呢?根據《舊唐書·韋濟傳》。韋濟原來在河南做河南尹,然后調到長安去做左丞。調任的年代,《舊唐書·韋濟傳》中說在天寶七載。既然杜甫詩的標題中已經說到“韋左丞丈”,那么大家都認為這首詩是這一年寫的。韋濟后來的官職又調動了。以前大家認為有《舊唐書》為證,覺得這個很可靠,實際上我們應該知道,即使是二十四史,正史,其中所敘的年月也不一定完全準確。陳鐵民這篇文章有什么證據呢?他就是根據當時新出土的韋濟墓志。韋濟墓志寫得很清楚,韋濟調任左丞是在天寶九載。天寶七載他還在洛陽做河南尹,還沒有到長安。因此,既然杜甫這首詩已經稱他為韋左丞了,這首詩就應該是在天寶九載寫的,這首詩的編年就往后移了兩年。當然,大家也許會說這是一個小問題,一個很小的問題。但我們在研究古代詩歌的時候,尤其是在研究像杜詩這樣重要的作品,論及它的編年就需要這樣,要非常可靠,非常準確。

這個例子告訴我們,你在正史中,比如在《資治通鑒》中找到的材料不一定就絕對準確。它可能是對的,但也可能是錯的。假如有新發現的材料,像新出土的韋濟墓志,可以糾正正史之不足。這個例子是順便提一下,大家以后可以注意。

蔡本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這本書的后面附有兩卷詩話,叫《草堂詩話》,它搜羅了當時宋人關于杜詩的一些評論,匯編在一起。這對以前的人是很有用處的,因為這些材料散落在各處,不容易找;但今天對我們已經不大有用了,今天已經有更新的更完整的關于杜詩的材料匯編,所以大家不需要看這個詩話了。這里面的資料我核對過,今人的資料里全都把它收進去了,比它還多。草堂本我們就介紹到這里。

下面介紹第四種。這一種我們稱為黃鶴本,它是由黃希、黃鶴父子兩代人完成的一個杜詩的注本,這個書名比較長,叫《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這本書由黃希開始做,他生前沒有做完,后由他的兒子黃鶴完成。這個本子編定的時間是1216年,現在殘存的比較早的本子是1226年的刻本。這個本子我們以前已經提到過它,就是所謂的“千家注杜”。“千家”是從這本書的標題中來的,因為它就叫“千家集注”。當然這是一個夸張的說法,我們數一下它收的注家,一共151家,已經是比較多了。所收的資料也相當詳盡,特別是北宋的一些詩人,一些文人,關于杜甫的只言片語它都收進去了,其中收得最多的就是王洙、趙次公、師尹、魯訔。當然,我們知道所謂的王洙注是一個偽注。

黃鶴本的最大優點就是它的編年,注明某一首杜詩作于什么年月,雖然其他注本也有編年,但黃鶴本是最詳盡的,也是宋本中最準確的。我沒有作過統計,但我讀的時候感覺現在我們有五分之四的杜詩編年是從黃鶴本來的,是以黃鶴本為根據的。

我們來看一看有關杜詩的編年過程。杜詩的編年,我們現在知道的,最早是從北宋的黃伯思開始的,從黃伯思到南宋的魯訔再到黃鶴,這是三個階段,前面是基礎,后面根據這個基礎進一步完善。到了黃鶴本,可以說宋代學者對于杜詩編年的一些意見都總結到這本書里去了。黃鶴進行了歸納,并加上他自己的分析。所以后人的注本,尤其是清注本,他們在說到杜詩編年的時候,如果要表達自己獨特的看法,就說前人認為這首詩是哪一年寫的,我認為不對,是另外一年寫的,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反駁黃鶴的。表面上看大家都來反駁黃鶴,黃鶴錯得很多,實際上恰恰是因為黃鶴的意見是權威性意見。非權威的你駁它做什么?沒有意義,大家要駁就駁黃鶴的,說我不同意黃鶴的意見,其他的我遵從黃鶴的,他說的是對的。所以從清人的注本中駁黃鶴這一點來看,黃鶴本的編年是最好的。這個工作是很不容易的,是非常艱巨的,1400多首詩要一首一首地編年。而黃鶴做得相當好,所以我們今天回顧黃鶴本,往往是要看它的編年。

第五種是《分門集注杜工部詩》,這個本子我們簡稱為“分門集注本”。所謂“分門”就是分類。這個本子是書商拼湊起來的一個本子,沒有經過著名學者的手,所以它的學術水準是不高的。但有兩點內容我還是要介紹一下。

第一,“分門集注本”既然沒有編者,我們不知道編者是誰,那么我們沒有可能根據編者的生平來推測它的編纂過程。這個本子上也沒有說明它到底是哪一年刻的,沒有準確的刊刻年月。那么我們怎么來斷定這個本子出現的年代呢?我們怎么判斷它是南宋的早期還是南宋的后期出現的呢?我向大家介紹一種叫作避諱的方法,就是追溯它里面出現的避諱的情況。避諱是古人的一種習慣,就是對于尊者,對于地位比你高的人,比如說父親啊、當時的皇帝啊,你是不能叫他的名字的,他的名字中的那幾個字是不能說出來的。《紅樓夢》里林黛玉幼年時有個家庭教師叫賈雨村,賈雨村說林黛玉每次念到“敏”字都念成“密”,大家還記得嗎?林黛玉為什么要把“敏”念成“密”呢?因為林黛玉的媽媽叫賈敏,母親的名字她是不能說出來的,要改一個音來讀。假如寫的話要缺筆,最后一筆不寫,這也叫避諱。當時最需要避諱的自然是皇帝的諱,皇帝叫什么名字你是不能直說的。所以我們可以根據它避諱的那些字看它究竟是什么時候出現的。這方面的具體情況,大家可以看歷史學家陳垣的一本書《史諱舉例》,這本書具體地教你怎么用這個方法,某朝某一個皇帝名字中有哪些字是需要避諱的,不光是他名字中的字,跟他的名字同音的字、偏旁相同的字都要避。

根據這個原則,我們來考察一下“分門集注本”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它當然是要避宋朝皇帝諱了,它肯定是南宋的。我們把宋朝皇帝排一下隊,從宋太祖、宋太宗開始,太、太、真、仁……一路排下來,排到南宋就是高、孝、光、寧、理、度,什么宗、什么宗一路排下來,我們檢查一下,發現它避了宋寧宗的諱,但是它沒有避寧宗以后的宋理宗的諱,沒有避是因為它還沒有到宋理宗的時代,當然不可能避。宋代皇帝的諱至少要避三代,朝前推三代,四代以前的可以不避。我在講義上打印了,宋寧宗的名字叫擴,“擴大”的“擴”。當時朝廷一共規定了十七個跟它同音的和形近的字要避,其中有一個是“輪廓”的“廓”,因為讀音相同,也要避。在“分門集注本”的杜詩中我們找到一首《雨》,其中有一句叫“水深云光廓”,最后這個字的最后一筆,就是那一豎,是沒有的。大家去看“分門集注本”,它沒有這一筆,這就說明這本書是避寧宗的諱的。那么再往下看理宗的諱如何呢?理宗的名字叫昀,就是清代紀昀的“昀”。這個“昀”一共有七個字跟它讀音一樣或部首一樣,要避。在“分門集注本”的杜詩中我們也找到一個例子,請大家看講義上打印的《麗人行》,《麗人行》正好有一個“勻”字,叫“肌理細膩骨肉勻”,這個“勻”字是理宗名字這個“昀”字的半邊,一定要避的,它正好在這七個避諱的字中。但是我們看這個“分門集注本”,它就沒有避,“肌理細膩骨肉勻”中的這個“勻”還是原樣,沒有缺筆。這告訴我們什么呢?就是這個《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刊刻的年代還不需要避理宗的諱,也就是還沒有到理宗統治年間。如果理宗已經登基,那就一定要避這個字,因為新皇帝一登基,朝廷就公布了。當時是由禮部規定哪些字要避諱,科舉考試時是不能寫的,你要是寫了這個字,隨你文章寫得怎么好,一概落榜,因為你沒有避皇帝的諱嘛。因此我們根據這兩首詩,這兩個證據,就可以得出一個判斷:這本書一定是在宋寧宗時代刊刻的,還沒有到宋理宗年間。宋寧宗的統治時間比較長,從1195年到1224年,宋寧宗是南宋統治時間僅次于高宗的皇帝。所以,我們就可以斷定,這本“分門集注本”就是在這個階段刊行的。當然,準確的哪一年我們沒法知道。根據避諱的方法來判定一本書是什么時候刊刻的,這是我們古代文學在考證時經常要用到的一個方法,當然它首先是一個歷史學的方法。正好講到這里,順便給大家介紹一下,大家碰到類似的情況,可以通過這條線索來追究。這是這本《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值得注意的第一個地方。

第二,當然是這本書的問題了,這是一種分類編排的體例。所謂“分門”,就是把杜詩按照它的題材、內容分成不同的類別。這種分類法我們在《昭明文選》中就看到了,《文選》在某一種文體下面再分卷,都是按照題材來分的。這本杜詩集注的分類也是這樣的。杜詩的內容非常廣闊,題材很多、很豐富,這就給分類提供了可能性。假如某個詩人詩歌的題材很單一、很純粹,就是某一個方面,那你要分類也分不出來。只有題材內容極廣的詩人才可以分,杜甫可以分,蘇東坡可以分。那么,這本“分門集注本”把杜詩分成了多少門呢?分成七十二門。因為七十二門太多了,太瑣碎了,我在講義上只打了主要的幾門,大家看看,月、星河、雨雪……最后是蟲、魚、竹、木,分得很細。分得很細當然就會產生一些問題,一是瑣碎,二是會有交叉,不同的類別之間會有交叉。它的七十二門中有六門(就是六大類作品)特別多,每一門內又分上下卷,這六門是居室、紀行、述懷、時事、簡寄、送別。

這本書在體例上最大的特點就是這一點。這一點有沒有什么好處呢?當然有好處,因為它把同類題材的都排在一起,假如你想從內容、從題材、從主題這個角度來了解杜詩的話,那么這本書會給你一個很鮮明的印象,它把描寫雨的都放在一起,描寫雪的都放在一起,已經幫你歸納好了。它的缺點呢,我剛才說了,一是瑣碎,二是有交叉。交叉當然意味著分類不科學。下面我舉一個例子,是杜甫的一首《奉送崔都水翁下峽》。“都水”是官名,就是水利部的官員,“都”是管理的意思。崔都水是杜甫的一個遠房妻舅。這首詩我們不用看它的正文,僅從標題上就可以看出來,它在題材、內容上是跨兩類的,首先它是一首送別詩,“奉送”嘛,這個人要出峽,離開四川,杜甫就寫詩送他,當然是一首送別詩,應該入“送別門”。杜甫送的這個人是他的親戚,他的妻舅,所以又應該分到“外族”門。而這本《分門集注杜工部詩》竟然也就犯了這個錯誤,這兩門中都有這首詩。照理說一首詩只應該分入一類,大概編者覺得這首詩有點麻煩,又是這類又是那類,他也沒有仔細地推敲,結果這首詩既見于“外族門”,又見于“送別門”。所以大家要根據“分門集注本”統計杜詩總數的話,要注意這首詩兩處都出現了,你不要前邊把它統計進去了,后邊又重復一次。我沒有檢查有沒有其他的,至少我看到這一首是兩個門類里都有。

這本書還有一個特點,或者應該說是缺點吧,就是它保存了很多的“偽蘇注”。這一點我們在介紹“偽蘇注”的時候已經說過了。我當時研究“偽蘇注”,主要是根據這本書,因為它保存得最多,3000多條全在里頭。因為做注的人沒有眼光嘛,是一伙書商做的嘛,沒有請學者,所以對“偽蘇注”他搞不清楚真假,一起收進去了,很雜亂。

下面講第六種,就是劉辰翁的《批點杜詩》。劉辰翁這本書的書名有不同的叫法,最常見的一種叫《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集》。這本書刻出來時已經到了元代,但劉辰翁是宋朝的遺民,宋亡以后他保持民族氣節了,所以我不愿意把它說成是元代注本,覺得這個注者還是宋人,就把它當成宋本來處理。劉辰翁跟上面所講的那幾個本子的注者不一樣,他的主要身份不是一個注家,而是一個文學家,他本人是一個很杰出的詞人,詩文也寫得相當好,他的詞在宋代文學史上是占有一席之地的。所以他首先是一個好的作家,其次呢,才是評點文學或者說文學評點這一方法的開創者。對文學作批點或評點后來是蔚為大觀了,清代的金圣嘆就是以文學評點而著稱的。劉辰翁是這種批評形式的開創者,這本杜詩注就是他對杜詩所作的一個批點。

我們先介紹一下這本書的成書經過。首先,劉辰翁本人批點了杜詩,他只做批點,沒有做注。他當初編成了一個單行的集子,講義上寫得很清楚,叫《興觀集》。“興觀”,大家馬上可以想到儒家的詩教說,孔子說了:“詩可以興,可以觀。”劉辰翁認為杜詩有符合儒家詩教的這兩種功用,認為他的批點是闡發杜詩的意義的,所以叫《興觀集》。之后,他的兒子劉將孫以及劉將孫的門人高崇蘭等,在劉辰翁身后,把劉辰翁的批點跟某一些杜詩的注本——不是某一種注本哦,是好幾種注本——拼在一起,也就是加入了注,對舊注進行了一些刪節,然后把劉辰翁的批點加進去,就成了這樣一本書,最早叫《須溪批點杜工部集》。到了元代的1303年、1308年,這本書進行了刊刻。我這里講的是1308年的刻本,但是最早的刻本是大德七年(1303)的刻本。

另有一種劉辰翁的批點本,是由他的另外一個學生彭鏡溪整理的,那個本子不好,做得很輕率,做的態度也不認真。后來高崇蘭做得比較認真,所以后代流傳下來的主要是由高崇蘭整理的這個注本。這個本子1303年初刻,1308年第二次刻。劉辰翁批點的杜詩的后代版本非常多,前年畢業的我的一個博士生做的博士論文是研究劉辰翁文學批評的,她就在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結果這個論文得了南京大學的優秀論文獎。為什么呢?這種題目你只要下死功夫就可以做好,哪怕你原來基礎稍微差一點也不要緊,你多下功夫就可以彌補不足。它的版本太多,源流復雜,哪個本子從哪個本子來,怎么分怎么合,明代翻刻了二三十次,只要你不怕煩,多跑圖書館,多調查版本,就能把它做好。劉辰翁批點本在后來非常流行,其原因在于劉辰翁是大家,他本人是很好的詩人、詞人,他對杜詩的評點有非常好的見解,這些批點為后人所重視。批點是后人在閱讀經典作品時非常需要的一種形式,它可以幫助后人理解文本。所以,這本書是極其流行的,可以說在所有的杜詩宋注本中,后代翻刻最多的就是這一種。

我們現在看一看劉辰翁這個批點本到底有什么長處。我這里舉幾個例子作個說明。比如,杜甫有一組詩叫《戲為六絕句》,我們在講到杜甫的詩學思想的時候還會具體地分析這一組文本,今天先看一看這一組詩的二、三兩首。請大家看講義上打印的文本:“楊王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這首詩表明了杜甫對“初唐四杰”的一種態度。但問題是論詩絕句這種文體非常簡略,一首詩就28個字,28個字要表達一種文學觀點,表達一種文學史的批評,必須寫得非常簡潔。一簡潔,中間應該有的過渡的詞句都省掉了。一省掉就給后人的解讀留下了問題,很多地方你需要填補,比如杜甫到底是什么意思,語氣是怎么轉的,等等。所以對這首詩,歷來就有不同的理解。第三句“爾曹身與名俱滅”,這個“爾曹”是說“初唐四杰”呢,還是說其他人呢?在劉辰翁批點以前,比如趙次公注,就把這個“爾曹”理解為“初唐四杰”,那么這首詩就被理解為杜甫看不起“初唐四杰”,杜甫說“初唐四杰”“輕薄為文”,初唐四杰“身與名俱滅”,在文學史上留不下記錄,而整個文學史將“不廢江河萬古流”。但劉辰翁認為不是這樣的,他認為“注謂王楊盧駱為爾曹,是全失前后語意”。這個“注”就是趙次公注等,劉辰翁認為這些注完全不符合杜詩的原意。

今天,我們多數讀者都認為,杜甫的這首詩實際上是表達了對“初唐四杰”的推崇,他說的“爾曹身與名俱滅”,是指當時輕率地批評“初唐四杰”的那些人,那些輕率地批評前輩的后輩,那些人才是“爾曹身與名俱滅”。而“初唐四杰”的成就則像“不廢江河萬古流”。這一種解讀最早是從劉辰翁開始的,還是比較準確的。作為參考的就是《戲為六絕句》的第三首,因為里面也出現了“初唐四杰”,也出現了“爾曹”。我們現在不細講,以后還會講。劉辰翁是詞人,又是詩人,他對杜詩的一些藝術構思理解得比較深透。

下面我們再看兩首詩。這兩首詩都是杜甫在“安史之亂”爆發以后,被“安史”叛軍俘虜到長安,又從長安逃出來,逃到鳳翔(當時唐朝的流亡政府所在地)時寫的。第一首叫《喜達行在所》。所謂“行在所”,是皇帝所在的地方,往往指皇帝離開京城,住在京城以外的地方。這時候的行在所就是鳳翔縣。杜甫千辛萬苦地到了鳳翔以后,寫了三首詩,其中的第一首有這樣兩句:“霧樹行相引,連山望忽開。”他在逃亡途中,看到霧氣蒙蒙中有很多的樹,就靠著這片樹林走;一路上都是連綿不絕的高山,走到一個山谷,突然就有路可通了。杜甫為什么要靠著樹林走,沿著山路走,而不走大道呢?因為大道是戰場,那時候唐朝的軍隊正跟“安史”叛軍在長安附近的地方對峙,開闊的地帶都是戰場,軍隊駐扎在那里,所以他要繞開戰場,沿著不好走的小路走。我在講義上引了劉辰翁的批點,劉辰翁說:“荒村歧路之間,望樹而往。”怎么走呢?看看前面有片樹林,就朝著樹林走,以免被人發現。“并山曲折”,就是沿著山勢走,山勢怎樣曲折,他也就曲折地走。“非親歷顛沛不知其言之工也”,只有在兵荒馬亂的時候,逃難的時候,人才會這樣走路,平時我們當然沿著大路走。所以,你如果沒有親身經歷這種生活,你就不了解這兩句詩的好處在哪里。古人說的“工”,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藝術水準高,也就是寫得好。這種注釋法,這種批點法,是以前的注釋中沒有的,因為注釋往往是注典故、注成語、注出處,不會有藝術分析,不會對作者的某種經歷、作者的某種心理狀態進行分析,傳統的注釋中是沒有這些分析的,這是批點中才有的。

第二首是《述懷》。《述懷》是杜甫到鳳翔見過皇帝之后寫的一首詩,詩中回顧了他逃到鳳翔謁見皇帝的全過程。“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杜甫在長安被拘禁了大半年,然后冒著危險逃出來,千辛萬苦,等逃到鳳翔朝見唐肅宗的時候,腳穿草鞋(“麻鞋”就是草鞋),衣服破爛,胳膊肘都露出來了,非常狼狽。下面有幾句說安定下來以后,他開始懷念他的家人。“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后”,他的家人這時在陜北的羌村,杜甫說,我給他們捎去過一封信,但到現在已經十個月過去了,音信全無。杜甫在長安時不是寫過《春望》那首詩嘛,“家書抵萬金”呀,此時他最盼望有一封報平安的家書,但是沒有,十個月完全沒有消息,不知道家人是存是亡。詩人此時的心態怎樣呢?“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一方面非常希望得到家人的消息,另一方面非常害怕聽到家里來的消息,怕從陜北傳來什么消息,因為這個消息很可能是不幸的消息,很可能說你的家人已經怎么樣怎么樣了,或者家破人亡了,所以說“寸心亦何有”,這個時候方寸都亂了,還能怎么樣呢?

對這首詩,劉辰翁是這樣評的,他說《述懷》這一首詩“極一時憂傷之懷”,就是說杜甫把當時憂慮、傷感的情懷,非常全面、準確、深刻地表達出來了。這還不算什么,這一句評論還是比較一般性的。下面一句是:“賴自能賦,故毫發不失。”杜甫這樣的詩的最得力之處在哪里?它成功的奧秘在哪里?為什么他能把遭受兵荒馬亂的亂離之人的那種心態、那種遭遇寫得“毫發不失”,跟真實的完全一樣,而且非常準確?“賴自能賦”,奧秘就在于杜甫是用賦的手法來寫的。

我們知道,在杜甫以前,在李白、陳子昂那里,唐代詩壇上最推崇的是比興傳統,大家都認為好的詩歌應該用比興,在詩歌中有寄托,有興寄,而對于賦,大家一向是不強調的。這也是整個中國古典詩歌比較弱的一環。中國古典詩歌主要是抒情的,它的主要功能不是敘事,而是抒情。但劉辰翁認為杜甫發展了在《詩經》中早已有之的賦的手法。賦有兩個意義,它可以是鋪陳排比的描寫,也可以是敘事。這里說的是敘事。為什么杜甫的詩是“詩史”?為什么“安史之亂”前后只有杜甫的詩才為我們記錄了那種廣闊的動亂的畫面,留下了生動的歷史畫卷?在于他能賦。他不是完全用比興的手法來寫詩的,不像王維、李白那樣,他用直接的描寫、敘事來凸顯這個時代。這個地方雖然劉辰翁只說了一句話,但其中的意義卻很值得后人推敲,而這些地方就是劉辰翁評點的頗見功力之處。他評得好,在他以前,所有談杜詩的人從沒有說過這幾句杜詩或者整個杜詩的長處是“賴自能賦”,這一點是劉辰翁首先談到的。

劉辰翁的批點本我們現在研究得還很不夠,現在我們很多人寫杜詩的文章,說杜詩如何如何,但對劉辰翁的這個批點本還沒有很深入的研究,所以大家以后還可以繼續就這個題目做文章。

主站蜘蛛池模板: 高阳县| 安阳县| 冷水江市| 中方县| 额济纳旗| 龙胜| 闸北区| 宾阳县| 沙河市| 宜兰市| 叶城县| 锡林浩特市| 水城县| 堆龙德庆县| 崇礼县| 晋江市| 昌吉市| 铁岭市| 深水埗区| 多伦县| 安图县| 汝城县| 延安市| 晋江市| 梨树县| 泽州县| 秀山| 蓝山县| 崇信县| 鄂托克旗| 赫章县| 永丰县| 平陆县| 临沭县| 梨树县| 盈江县| 定兴县| 九江市| 沂水县| 当雄县| 南靖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