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杜詩的流傳和注釋
-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名家講座第二輯:莫礪鋒講杜甫詩
- 莫礪鋒
- 21983字
- 2019-10-31 18:08:13
我們現在開始講杜詩。清朝末年流傳一句話,現在也是我們的口頭語,叫作:一部二十四史,從何說起?為什么說從何說起呢?就是說對這么巨大的一個對象,它有這么繁復的內容,我們要談它的話,從什么地方開始說才好呢?這句話再往前推一點,它的原型是:“一部十七史,從何說起?”后來才有二十四史嘛,最早是十七史。那么從何說起呢?我們看被后人稱為清代三大史學家之一的王鳴盛的一句話。王鳴盛在《十七史商榷》這本書里說過這么一句話:“目錄之學,學中第一要事,必從此問途,方能得其門而入。”他認為你要做學問,治古代的文學也好,史學也好,經學也好,第一步就要學目錄學,要從目錄學開始,把它看成一個入門的途徑,然后你才能找到一個門口,進入學術的殿堂。王鳴盛雖然是說史學,但對我們古代文學來說也一樣適用,甚至可以說對于一切的文史研究,這句話都是適用的。因為學術往往積累了很長時間,它已經擁有的文獻可謂汗牛充棟。那么多的書,我們應該讀哪一些,應該先讀哪一些?假如不是有目錄學的書來作指導的話,我們往往茫然無措,不知道該讀什么,先讀什么。所以我們確定一個研究方向以后,確定一個研究領域以后,首先要看一看,能否在這方面得到目錄學著作的指導。那么正好,我們的杜詩學是有目錄書的指導的。1986年,出版了兩部關于杜詩的目錄學著作,這對我們研究杜詩的人非常有用。
第一部是山東大學鄭慶篤教授寫的,叫《杜集書目提要》,是齊魯書社1986年出版的。第二本書是杭州大學已故的周采泉教授寫的,叫《杜集書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很巧,兩部書都是1986年出版的。這其實也不巧,有一種必然性,就是我們這個古代文學的學術啊,大概是從1980年開始恢復元氣,那個時候大家開始找題目來做,差不多都要寫上幾年,到這個時候寫完,所以就重了,兩部書就同時出來了。我手頭只有后一部,前一部呢,我跟鄭慶篤先生認識,我以為他會送我,結果他沒有送我。我比他年輕哦,當時他可能覺得我太年輕了,就不送給我。(笑)后一部是我自己買的。當然有一部也就夠了。
現在我把這兩部書的數字摘錄在這里,介紹給大家,看看我們現在已經擁有多少關于杜詩的著作,主要是注本與選本。鄭慶篤的是分成這三類。他說清前知見書,就是清代以前的,一共有215種。所謂“知見書”,這是目錄學的一個名詞,就是這個書確確實實存在過,而且我親眼看到過的,這一類有215種。他又說近代知見書140種,是清以后的書。還有就是存目書221種。存目書就是這個書肯定曾經存在過,但是現在下落不明,我沒有親眼看到,它現在到底有沒有亡佚也說不清楚,這叫“存目”。加起來,就是鄭慶篤說的關于杜詩的書一共是576種。
再看看周采泉的書。周采泉的書中知見書沒有分清前和近代,他放在一起了,一共是448種。存目書220種,比鄭書少一種。加起來是668種。這里需要說明一下的是,這兩個數字都不包括杜甫的年譜、杜甫的傳記以及單篇的論文,僅僅是指杜甫的集子、杜詩的注釋本,當然有一些是選本。可見,我們現在擁有的杜甫的集子以及與杜甫作品有關的書已經有將近700種之多。另外大家要注意到,這兩部書都是1986年出版的,它所收錄的書最晚也是1985年出版的。而1985年以后才是我們學術發展得比較快的時候,在那以后又出現了比較多的書。所以我們現在擁有的書,關于杜甫的書,應該說數量是相當多的。當然,杜甫是一位偉大的詩人,有這么一些關于他的書實際上不算多,真的不算多。我聽朋友說過,他在英國看到過一個圖書館,是莎士比亞圖書館。為什么叫莎士比亞圖書館呢?因為這個圖書館里所收的書都是跟莎士比亞有關的,都是研究莎士比亞的、注釋莎士比亞的。凡是跟莎士比亞有關的書放在一起就形成了一個圖書館。那這樣一比,我們杜甫的書還太少,我們的學術沒有他們那么發達,沒有那么多書。
關于杜詩研究、杜詩學的著作,至少在中國古代文學家的研究中,它的數量是首屈一指的,李白詩的注本遠遠沒這么多。這個話早在南宋時期就傳出來了。南宋有兩句話,關于古代詩文注本的,一句叫“千家注杜”,就是有一千個人為杜詩作注釋;還有一句叫“五百家注韓”,就是有五百個人為韓愈的文章作注釋。當然這兩句話都是夸張的,實際上沒那么多。我們可以追究一下這句話的來源。請大家再看講義。“千家注杜”最早來自黃希、黃鶴父子。父子兩人一輩子研究杜甫,父親注杜沒有完成,由兒子接著注,兩代人完成了一部書,叫《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這是父子兩人合作完成的一部杜甫的詩注。這個所謂的“千家注”,是屬于書商的一種廣告用語,他說很多,有一千家,實際上,我數過,151人,這本書里收進去的、發表過意見的杜詩學者一共是151人。當然也是比較多的了,超過100位。從那時起,“千家注杜”這個說法就流傳開來了。應該說,到了今天,到了2006年,我們現在擁有的關于杜甫的研究性著作,不算單篇論文,肯定超過1000家,包括注本,包括研究著作,肯定超過1000種。
1000種,這么多書,假如我們不是專門研究杜詩學史的話,不是研究杜詩的流傳、演變,不是研究這個課題的話,我們不可能去通讀,你沒那么多時間,你讀到什么時候?十年也讀不完,很多都是大部頭的。所以我們必須通過目錄學著作的幫助,從中選擇一些必要的書。我們應該讀哪幾種?或者先讀哪一種,后讀哪幾種?這個應該通過目錄學的書的介紹來確定。當然我們現在不可能為大家來挑選書目,因為大家的研究興趣各不相同,假如你不研究杜甫的話,我想先讀一種就夠了,在這些注本中間選一種,比如說讀清代楊倫的《杜詩鏡銓》,它是最簡潔的全注本,讀這一種就夠了,這個我暫時不細講。但是假如說我們現在要回顧一下杜詩學的話,我們把范圍縮小到杜詩的注本,不是選本,是杜詩全集的注本,我們就有必要梳理這樣一些問題:它到底有哪幾種是最重要的?每一種的特點是什么?每一種的優點是什么?缺點是什么?不同的注本之間是一個什么關系?換一句話說,這個杜詩學是怎么一路走過來的,怎么發展起來的?這樣,我們當然要簡要地了解一下杜詩注本的來龍去脈。
給大家介紹這樣三篇文獻。講義上有。第一是《杜詩引得》的序。“引得”就是英語index,把它翻譯成“引得”的,是解放前燕京大學的哈佛燕京學社的學者。這個機構現在搬到哈佛大學去了,以前是在北京的燕京大學。哈佛燕京學社的學者編著了一些中國古籍方面的索引之類的書,就叫“引得”。《杜詩引得》就是把杜詩中出現的每一個字,都給你編索引,這個字出現在哪一句、哪一篇,都給你編出來了,非常好用。現在有了電腦,這個功能說不定已經被電腦取代了,但在沒有電腦索引的時候,這是非常好的書,你只要查一下,很快就查到了。《杜詩引得》的前面有洪業先生寫的一篇序言,一篇非常長的序言,我沒有作過統計,估計有四五萬字。這個序言實際上就是把幾種最重要的杜詩注本作了細致的介紹,這個注本怎么樣,那個注本怎么樣,一路介紹過來。它是我所知道的近代學界最早的關于杜詩注本的一個詳細的介紹。這是洪業的序,大概是20世紀40年代寫的。
第二篇文獻是萬曼的《杜集敘錄》。萬曼的《杜集敘錄》比洪業的序介紹的注本更多,但是介紹的內容沒有那么詳細,也沒有深入的研究。這個文獻是20世紀50年代的。
第三篇就是現在復旦大學的陳尚君教授寫的《杜詩早期流傳考》。這是20世紀80年代發表的一篇論文,專門關注在宋代編杜甫全集以前杜甫作品的流傳情況。陳尚君的文獻研究是做得最好的,他從文獻學的角度切入,追究杜詩一開始是怎么流傳的。
我覺得現在我們要想了解一下杜詩版本的演變情況,比較方便的是讀這三篇,讀這三篇大致上就有一個輪廓。
下面我們具體來回顧一下這個過程。對任何作品的解讀,當然是從作者的生前開始,作者發表作品,他完成這個作品,也就開始有讀者,開始有評論了。所以對杜詩學的情況,我們也要追溯到杜甫那個時代。可惜的是,杜甫那個時代還基本上沒有杜詩學,因為杜甫的作品在他生前并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在769年,也就是杜甫去世的前一年,他57歲,他在湖南漂泊,寫過一首詩《南征》。請看講義。在《南征》中,杜甫說:“百年歌自苦,不見有知音。”意思是說,我這一輩子啊,非常辛苦地寫詩——因為他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么,把一生的精力、全部的生命都花在詩歌寫作上——但是不見有知音。也就是說,并沒有多少人賞識他的詩,理解他的詩,他的詩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有人說在769年這個時候,杜甫的朋友大多去世了,李白、岑參、高適、王維這些人都去世了,所以他也許是說因他的朋友去世而沒有知音。但是我覺得這句話更可能包含的意思是,杜甫嘆息他的詩歌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像杜甫這樣的詩人,這樣高水準的文學家,他對自己的作品在整個文學史上應該占有的地位是心知肚明的。他曾經說過:“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就是文章的得和失、自己在整個文學史上的地位,他都是清清楚楚的。杜甫嘆息他自己的文學創作沒有得到人們足夠的重視,這就告訴我們,杜詩在他生前所受到的重視是遠遠不夠的。
那么,在他身后的一段時間又怎么樣呢?依然如此。魯迅先生曾經說過一個觀點,他說我們要考察某一個時代文學的狀態,某一個時代文學的風氣,最重要的材料并不是那個時代的評論,而是那個時代的選本。你只要看那個時代的選本選了什么,選了哪些人、哪些作品,就可以看清楚那個時代的文學風尚、文學趨向,他們的價值判斷如何。這句話說得非常到位,非常內行。我們現在看杜詩,也可從這個角度來看。這是一個什么角度呢?就是所謂的唐人選唐詩,就是唐朝人所編的唐詩選本。
我們來看看唐朝人在選本朝的詩歌的時候,他們對杜甫的態度如何,他們的取舍如何。現存的唐人選唐詩,20世紀80年代以后有兩種版本:第一種是1980年以前出的《唐人選唐詩》,一共收集了11種;第二種是后來經過增補的,變成了13種。11種也好,13種也好,現存的“唐人選唐詩”中,只有一種選了杜甫的詩,就是其中最后的一種,晚唐韋莊選的《又玄集》。我把這個數字抄在講義上,韋莊的《又玄集》一共選了143位詩人,300首詩,其中有杜甫,選了7首杜詩,只有這一種。其他的10種或12種中都沒有杜甫,而韋莊選《又玄集》其實已經到了五代了,韋莊是從晚唐進入五代的人,這已經很晚很晚了。在韋莊以前我們現在還能看到的十幾種“唐人選唐詩”中,都沒有選杜甫的詩。
那么,我們是不是可以根據現在看到的“唐人選唐詩”下一個斷語,說韋莊以前的唐代選家都沒有注意過杜甫呢?這當然也不對。因為我們必須考慮還有一些已經亡佚的書,就是有的書當時有,但沒傳下來,我們現在看不到。我手邊正好有一個例子,有這樣一篇文獻,大家可以看一看,因為這可以幫助我們考慮問題更加全面,你不要輕易地得出一個全稱判斷來,你必須考慮得全面一些。中唐有一個叫顧陶的人,他編了一本《唐詩類選》,其中選了杜甫的詩。可惜這個選本沒有傳下來,宋代還有的,到明代就沒有了,明人沒提到,宋人提到過。這個選本現在已經看不到了,但根據宋人的某些評論、宋代詩話的某些轉引,我們可以復原或部分地復原這個選本,從而知道它大致上是什么情況。
這里向大家介紹一篇論文,就是我們系已經退休的卞孝萱先生的一篇論文,我把這個題目抄在這里:《〈唐詩類選〉是第一部尊杜選本》。這就是說,《唐詩類選》是文學史上最早出現的推崇杜甫的一部詩選。根據卞先生的研究,這部《唐詩類選》一共選了大約200位唐代詩人,1200首作品,其中杜詩至少有27首。還有沒有更多的我們不知道,因為這27首都是宋人的詩話、筆記提到過的。宋人某種詩話說:《唐詩類選》選了杜甫這首詩,它有什么異文,或者有什么其他情況,總之是提到過這個題目。卞先生把這些標題都考證出來了,就是這一部詩選中至少選了27首杜詩。我們可以看一看,它一共選了1200首詩,杜詩占的比例還是比較大的。顧陶是中唐人,與白居易、元稹、韓愈同時。這也說明當時的一種風氣,到了中唐,杜甫的影響已經慢慢擴大了,杜詩的地位已經被人承認了。可惜這個選本沒有流傳下來。沒有流傳下來也就說明這個選本在唐代不是最著名的,要是最著名、最重要的話,就會流傳下來。
我們再看一看《唐詩類選》的序,這本書的序還在。選本沒有了,但序保存在《文苑英華》中,《文苑英華》第714卷。后來還被清朝人編入了《全唐文》卷七六五。兩個集子中間都有。最值得注意的是,這篇序言對李白與杜甫不像一般那樣稱“李杜”,而是稱為“杜李”,大家看講義啊,這個序言中間的一句話,這不是我打錯了,它就是“杜李”,不是“李杜”。我們一般都說“李杜”,只有顧陶在《唐詩類選》中說唐代最好的詩人有兩個,就是“杜李”,把杜甫放在李白前面,可見中唐已經有一種尊杜的傾向,這可能是受了白居易或者韓愈他們的影響,可惜我們現在說不清楚了。
顧陶編《唐詩類選》已經是中唐了,我們還需要回顧一下杜甫生前以及他剛去世時詩壇對他的評價。正好有這樣三種重要的“唐人選唐詩”可以作為材料,進行分析。請大家看講義。第一個集子是芮挺章的《國秀集》,《國秀集》收詩的下限是天寶三載,就是744年,這以后就不收了。這書一共收了90位詩人,220首詩,每個人的平均數目很少,不足3首。這本書里沒有收杜甫,杜甫的名字都沒有提到。天寶三載這一年杜甫33歲,我們也許可以這樣解釋,說杜甫這個時候的詩名還不夠大,杜甫還沒進長安嘛。所以芮挺章選《國秀集》的時候沒有選他,情有可原。
我們再看下面一種,是殷璠的《河岳英靈集》。《河岳英靈集》選詩的下限是天寶十二載,也就是753年,這一年杜甫42歲。杜甫天寶三載進長安,這個時候已經在長安城呆了九年了,跟長安城里一些有名的詩人王維啊、岑參啊也都有過交往,跟高適等人也有唱和。但《河岳英靈集》里依然沒有杜甫,它選了岑參,選了高適,沒有選杜甫。
再往下是高仲武的《中興間氣集》。《中興間氣集》所收的詩人是唐肅宗、唐代宗兩朝的,它的下限是大歷十四年,也就是779年。我剛才說過,杜甫是770年去世的。也就是說,在杜甫去世九年以后,高仲武的《中興間氣集》編好了。但這部書里依然沒有杜甫。
通過對這三本最有名的唐詩選本的分析,我們就可以斷定杜甫生前以及身后的一段時期內,他的詩名是不大的,他沒有受到詩壇足夠的重視,他不算一流詩人,所以選家不選他,把他忽略不計。
再往下發展,就到了中唐,就到了顧陶選《唐詩類選》的時候。這個時候杜詩才受到詩界的注意,可惜到了這個時候,杜甫的作品因為沒有很好地保存,已經散落的很多,傳下來的已經不完整了。大家首先會注意到的是韓愈的兩句話,韓愈在《調張籍》這首詩中曾經嘆息說:“流落人間者,泰山一毫芒。”哎呀,李白和杜甫這么兩位偉大的詩人,當時的名聲那么大,他們原先的作品就像泰山那么多,現在流傳下來的作品就像一根毫毛那么少。當然這是詩人的夸張之言,意思是說,亡佚的很多,留下來的不多了。
杜甫原來寫了多少詩?到底亡佚了多少?我們現在已經沒有辦法統計,但我們可以測算。杜甫在他39歲那一年,向朝廷獻了一篇賦,叫《雕賦》,賦前面要附一篇表,表示要把它獻給皇帝,獻給朝廷。他在進《雕賦》的表里面說:我啊,從7歲就開始寫詩,到現在已經超過1000首了。可是杜甫39歲以前所寫的詩,保存到今天的,就是我們今天還可以看到的,我數了一下,不到40首。可見,他的作品亡佚非常多。這個情況我們暫且不管,他一路寫一路亡,這是沒辦法追究了。那么我們看看他最后保存了多少,到他生命結束的時候,編成集子的有多少首。
我們說讀書、治學要時時利用目錄學的幫助,我們現在再來用一下目錄學,查一下《新唐書》和《舊唐書》的記載。請大家再看講義。《舊唐書》的本傳中介紹杜甫說:“有集六十卷。”就是說他有一個詩集,一共有60卷,但只說了卷數,而沒有說多少首,作品數量沒有。《新唐書·藝文志》也這樣說,說杜甫是“集六十卷”,另外又加了一個“小集六卷”。這個60卷的杜甫詩集,原貌我們一點都不知道,我們現在沒有任何材料。假如考古學家現在在什么地方突然發現這個東西,那肯定是國寶了,但是現在找不到,我們沒法知道它是什么樣子。
關于《新唐書·藝文志》說的這個“小集六卷”呢,我們還知道一點內容,因為這個“小集六卷”首先我們知道它是誰編的,而且這個編者還寫了一篇序。“小集六卷”是一個叫樊晃的人編的。樊晃當時是潤州刺史,潤州就是鎮江,鄰近南京。他在潤州做刺史,為杜甫編了一個小集。這個小集呢,樊晃在他的序中說得很清楚,是補這個“集六十卷”的。他說杜甫已經有詩集60卷,這60卷當然他是看到的,還有一些作品沒有收進去,就對此進行補編,編了一個小集,一共6卷。6卷有多少詩呢?也很清楚。因為他在序中說了,一共290首。290首這個數字很明確。那么我們再來推測一下,杜甫集60卷大概有多少詩。
古代詩人編集分卷時,往往不是把哪一年寫的作品編成一卷,或者是把某一種體裁編成一卷,而是根據數量,就是多少首詩,它們的篇幅有多少,它們寫在卷子上有多長,就編成一卷。古代這個卷子是卷起來的,不像我們現在的書是一頁一頁的,所以一卷的數量、一卷的長度在同樣的時代是差不多的。
唐朝人的詩集,我們現在知道得最清楚的,唐朝的詩人生前自己編好的,后來又基本沒有亡佚的,完整流傳到今天的,就是白居易的詩集《白氏長慶集》。《白氏長慶集》一共有75卷,3800首。白居易大概是唐代作家中為保存自己的作品而用心思最多的一個人,他最下功夫保存自己的作品,使它流傳下去,所以他生前編好自己的詩集以后就抄了五本。那時候還沒有印刷,印刷術已經發明,但不用來印一般的書,只用來印佛經之類的。他自己抄了五本以后,兩本給他的后人,一本給外孫,一本給侄兒,另外三本分別存放在三個寺廟,是三個不同地方的寺廟,其中廬山東林寺有一本。他這樣做的用意是什么呢?就是把自己的作品抄成五本,分在五個地方收藏,即使一個地方有戰亂或者失火燒掉了,其他地方的還可以留下來傳下去。他這樣周密的安排果然發生了作用,他的《白氏長慶集》比較完整地流傳下來,基本沒有亡佚,我們今天能夠看見它的全貌。
我們根據這個數字來測算一下,就是75卷,3800首。用計算器算一下每卷的數量,推算杜甫的集子,60卷杜詩的數目大概是3040首,如果再加上樊晃編的小集290首,我們大致上可以知道,杜甫去世的時候他的作品已經編好集子的應該有3330首左右。也就是說,那個時候的人應該看到那么多杜詩,可惜流傳到后代的連一半都不到,到今天,一半以上的已經亡佚了,我們再也看不到它們了。樊晃的《杜工部小集序》我已經引用在講義上,大家看一看,我就不講了。
樊晃的小集我們也看不到了,我們只看到它的一個序言,知道一些大致情況,所以我們現在要回溯杜詩流傳情況,真正能說得很確定的內容,只能從宋代講起。也就是說,杜詩在唐代的流傳情況,他的全集的流傳,他的小集的流傳,我們都不清楚,只能做一些側面的推測;確實的情況,只能從宋代的注本開始講起。
首先我要引用一位日本學者的話。日本有一位叫吉川幸次郎的漢學家,是日本的杜甫研究專家,他說過一句非常內行的話。大概在20世紀80年代初,吉川到北京大學訪問,做了一個講座,演講的全文當時沒有登出來,但是當時報上發了一個消息。吉川說:“我們研究杜詩,除了重視清代人的注本以外,還必須特別重視宋朝人的注本。”他講的這句話報上登出來了,程千帆先生看到這個報道后說:“吉川是個內行。”吉川是個內行,就是說吉川的這句話說得非常內行。我個人對日本人向無好感,這甚至影響了我對日本漢學家的看法,但吉川可能是一個例外,因為他一輩子研究杜甫,他非常崇敬杜甫。我聽河南的朋友說,吉川在去世以前不久專程來到中國,到河南的鞏縣朝拜杜甫的故居。那里有一個窯洞,在一個筆架山下面,我后來去看過,據說杜甫就生在那個窯洞里。吉川在日本用白布做了一件長的禮服,他認為唐代的禮服應該是那樣的。他帶著禮服來到中國,準備到杜甫的出生地穿上這件禮服行禮。可是那個時候我們國家縣城以下的地方是不許外國人去的,吉川走到鄭州,要求到鞏縣去,當地政府就不同意了,只能到鄭州,不能到鞏縣去,所以吉川就非常失望地回去了,他的這個心愿也沒有完成。他一輩子研究杜甫,確實是孜孜不倦。我們現在回到他這句話上來,他說要特別重視宋朝人的注本,說得非常對,因為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杜甫詩集的一切版本,都是從宋本而來,都跟宋本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或者說最早保存杜詩、整理杜詩的就是宋代的學者,所以我們必須回顧宋本。
現存的杜詩版本,雖然有668種之多,但它的真正的源頭只有一種,就是宋代的《杜工部集》20卷。請大家看講義,上面寫“王洙本”,是王洙編的。王洙,字原叔,所以也叫“王原叔本”。我們看他的生卒年,是997年到1057年。這個人是一個學者,一個目錄學家,曾經參加編寫《崇文總目》——北宋皇家藏書的一個編目。王洙參加過這個編纂工作,他看到的書很多,因此他就把杜甫的詩收集起來,合在一起,編成了一本《杜工部集》,共20卷。當然,這個時候所謂的“全集六十卷”都沒有了,都亡佚了,王洙把散落的杜詩都收攏來,才編成了《杜工部集》。這個本子是后代一切杜詩版本的源頭,是祖本,是最早的一個本子。
這個本子在王洙生前沒有刻。王洙寶元二年也就是1039年編成這個本子,到了1069年,就是編好30年以后,才由一個叫王琪的人把它刻出來。王琪當時是蘇州太守,他在蘇州把這個書刻出來了。據《吳郡志》記載說,第一版就印了一萬本,“士人爭買之”,很暢銷,很快就賣完了,后來又印了第二次。因為大家一直沒有看到過杜甫的全集嘛,所以一印出來就非常暢銷。古代印一萬本是非常了不起的,現在的學術著作就印個兩千本嘛,《杜工部集》一下子印一萬本,而且那時候人口又少。從此,杜甫的全集就流傳開來。這個“王洙本”里面所收的杜詩已經有1405首,相對于我們剛才測算的結果,就是杜甫去世時他的作品有3000多首,還不到一半,但是已經收得非常完整、相當完備。直到今天,很多學者還在到處收集杜詩,大家想一想,如果大家在一本什么書里發現了一首杜甫的佚詩,就是一個了不起的成果,你可以馬上寫一篇學術論文,到《文學遺產》上去發表。你們看,現在研究新文學的人,發現了一張魯迅寫的賬單也算一個成果,也可以發表在《新文學史料》上,你找到一首杜甫的佚詩那還了得,所以大家都在用力氣搜羅。但是一直到清代——我把清注的數字寫在講義上了——收詩最多的一種就是浦起龍注,總共也只有1458首。復旦大學陳尚君所編的《全唐詩補編》,應該說補得最全了,也就補了一首杜詩,而且真偽莫定。我看是假的,不是真的。應該說,這1458首中也有十幾首詩是有爭議的,到底是不是都是杜詩,學界看法不一樣。可見王洙搜羅的1405首是相當完整了,杜甫的重要作品都在里面。所以他的功勞非常大,他是杜詩學的開山之祖,是全面整理杜詩的第一人。
順便提一下,這個“王洙本”的宋本的原貌我們現在能看到,1957年商務印書館影印的“續古逸叢書本”,叫《宋本杜工部集》。這個本子實際上不是王琪在北宋末年的刻本,它是南宋初年的刻本,就是第二版或者第三版甚至第四版了,但是刻的內容是一樣的,跟“王洙本”的原貌完全一樣。這個是宋本,里頭有17卷完全是宋本,也就是宋代流傳下來的,其他幾卷是明代汲古閣的影鈔本,所以,這是一個非常珍貴的本子。當然,“續古逸叢書本”我們南京大學圖書館是有的,大家如果對古代的木刻書感興趣的話,可以借出來瞻仰一下,但你不用去讀它,因為它沒有注解,白文,而且這些杜詩后來的注本中都有,你讀杜詩沒有必要去用它,你可以去看一下宋本到底什么樣。大家知道,宋代刻的本子字大、墨精,非常漂亮,都是文物,價值很高,但它的文本在后來的版本里都有。
說到“王洙本”,就牽涉另外一個名詞,請大家看講義上關于“偽王注”的問題。所謂“偽王注”,就是假托王洙之名為杜詩做的注解。因為王洙編的這個本子本來是白文本——就是只有原文而沒有注釋的,但是到了南宋,就出現了假托王洙之名的注文,這個注文是假的,這在程千帆先生寫的那篇《杜詩偽書考》里已經把它說清楚了。“偽王注”的情況不是很嚴重。第一,它不多,數量很少;第二呢,它的注還是老老實實地注的,就是杜詩有什么典故、有什么成語,都注出來了,盡管不是王洙做的,是其他學者假冒他的名義做的,但這個注本身還是真的。在宋代的杜詩研究中,最需要警惕的、影響最壞的一種注本不是“偽王注”,而是“偽蘇注”,就是假托蘇東坡的名義做的一個杜詩的注解,這個注本可以說是影響極壞,一直到今天,其流毒還沒有完全肅清。
我們為什么說這個“王注”是假的呢?因為王洙編好《杜工部集》以后寫了一篇后記,這個后記中說得明明白白,他根本沒有做注,僅僅是把杜詩搜集來,校對了異文,把它編在一起。后來在《杜工部集》刻印的時候,王琪,就是刻印這本書的人,也寫了一篇后記。這篇后記里又重復了這個意思,說王洙根本沒有做注解。所以后來出現的所謂“王原叔注”就是假的。
我們現在來考察一個很有趣的文學史現象,就是杜詩學中所謂的“偽蘇注”的問題。“偽蘇注”之所以比“偽王注”的影響更大,危害也更大,其原因在于:第一,“偽蘇注”所假托的這個人比王洙更有名,他不是別人,是蘇東坡。請大家想一想,不但是杜詩,還是蘇東坡給它做的注,這個注本的價值當然是太高了,所以它的影響就非常大。第二,這個“偽蘇注”的數量非常多。“偽王注”我沒有統計過,我的印象中好像只有寥寥幾十條,而“偽蘇注”現在有3000多條,3000多條注解都說是蘇東坡做的,這個影響就非常大。這3000多條一直流傳到現在,我們現在都還看得到,所以這個問題值得探究一番。
“偽蘇注”大家早就知道是偽的,那么我為什么還要講它呢?一是可以幫助我們了解當時的杜詩學中的一些風尚,一些風氣;二是可以通過這個例子給大家講一下我們怎么來考察這一類問題。當我們要研究一個文學史問題的時候,我們從何入手?順著什么思路來展開思考?下面講的內容實際上都見于我的一篇文章,這篇文章就叫《杜詩“偽蘇注”研究》,發表在《文學遺產》1999年第1期。這個文章早就發出來了,是一篇很長的文章。我當時寫它是為了參加北京大學一百周年校慶。當時北京大學開了一個會,國際漢學討論會,因為有老外來參加,而國外的漢學家的論文都是寫得非常長的,臺灣地區的學者也動不動就是三萬字、四萬字,我們國內學者一般寫個八九千字就差不多了,所以我那篇文章寫得很長,材料很多。下面我就把我那篇文章的主要思路、切入問題的角度給大家介紹一下,看看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首先,我們要考察一個現象,比如說考察一種文本,這個“偽蘇注”也是一個文本,先要弄清楚它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弄清一個文本出現的年代非常重要,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這本書中提出,中國人喜歡作偽,喜歡造假古董,造了很多部偽書。他說,怎么判斷這個書是假的呢?他提出了14種方法,其中第一種就是看它出現的年代,這個文本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大家知道,我們學術界前幾年爭論得很厲害的一個問題,就是晚唐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的真偽問題,就是《二十四詩品》到底是司空圖寫的,還是別人寫的。最早提出這個問題的是復旦大學的陳尚君。陳尚君怎么會想到這一問題的呢?他怎么會憑空想到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是假的呢?要知道,我們以前讀書,讀的每一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國文學理論史、中國文學思想史,乃至關于唐代詩學、唐代美學的所有著作,都說《二十四詩品》是司空圖寫的,而且要把它作為一章,很重要的一章;談到晚唐詩學思想,也總是要說《二十四詩品》和司空圖如何如何。陳尚君怎么懷疑這是假的呢?這么多人都沒有懷疑。我曾經當面向他請教,我說你怎么會懷疑是假的,他就說了他當時的思路。他當時跟朱東潤先生讀書(他是朱東潤的研究生),朱東潤給他指定的書中,有一本是《二十四詩品集解》。所謂“集解”就是把后人所有的解釋都搜集在一起。這本書是誰做的呢?是郭紹虞先生做的。大家知道郭紹虞先生作批評史研究的一個長處就是材料非常詳盡,他把所有的材料都收在里頭,這本《二十四詩品集解》也是這樣,關于《二十四詩品》的歷代所有的評論、注解他全部收集在里面,幾乎沒有遺漏。陳尚君就讀這本書,他讀啊讀啊就懷疑起來。他這一點很了不起,寫一篇好的論文,最初的一步就是懷疑,像胡適之說的“大膽的懷疑”。他從什么地方開始懷疑?他讀《二十四詩品集解》時發現,雖然材料收得很全,但是其中所有的材料,年代最早的是明代,是明代中葉以后。司空圖不是無名之輩,是有名的詩人;《二十四詩品》是這么重要的一個詩學理論著作,而且本身的文字寫得非常優美。《二十四詩品》大家都讀過的,是用韻文寫的,四言韻文,非常美。于是他就開始懷疑了,他想:這么有名的詩人,這么重要的作品,怎么會在整個晚唐、整個五代、整個宋代、整個元代甚至大半個明代都沒有人提起呢?沒有人發表過評論,沒有人做過注解,沒有人提到過這個文本,到晚明才有人提起?他就懷疑,這個文本可能是假的,出現在晚明,晚明以前沒有人看到過它。他就開始追查,后來就追出這樣一篇重要的論文,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雖然學界現在還有爭論,但是多數人相信,至少我相信,這不是司空圖寫的,《二十四詩品》最早可能是元代人寫的,或者是明代人寫的,但不是司空圖寫的,這樣一個重要的觀點就提出來了。所以,我們對于可疑的文本要追究它的年代,它是什么時候出現的。
對于“偽蘇注”,我們也從這個思路來看一下它是什么時候出現的。首先可以明確知道的是,它不可能早于1097年,也就是北宋紹圣四年。為什么呢?因為“偽蘇注”有一個序言,說這些注釋是蘇東坡做的,說是蘇東坡貶到海南島去之后,所謂“東坡先生亦謫昌化”時做的。海南島一個地方叫昌化軍。蘇東坡是紹圣四年(1097)四月被朝廷貶到海南島去的,他六月渡過瓊州海峽,七月二日到達貶所,也就是這個昌化軍。這是我們很明確的,蘇東坡的生平非常清楚。既然這個序里說到了這件事,那么做注肯定是在這以后。這在邏輯上是很清楚的,不可能在這以前,做“偽蘇注”的人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地知道蘇東坡要貶到昌化呢?這在邏輯上是不通的,是不可能的。“偽蘇注”的文本中也曾經提到過蘇東坡,并模仿蘇東坡的口吻說了這樣一些話。大家請看講義,這些話在《分門集注杜工部詩》這部書的卷三。我們后面會介紹這本書,它也是宋代的一個杜詩注本,是保存“偽蘇注”最全的一本書,我研究“偽蘇注”是以它為主要文本。這本書的卷三有一首詩叫《立春》,它下面的注解就是以蘇東坡的口氣說的。“余寓惠州”,就是他在惠州,還沒被貶到海南島的時候;“適值春日”,正好是春天;“書示翟夫子”,就是把關于杜詩的這一條意見寫下來,給這個翟夫子看。所謂翟夫子,倒是確有其人,是當時住在惠州的一個不第書生,一個沒考上進士的窮書生,他的名字叫翟逢亨。為什么知道是他呢?因為他是蘇東坡的鄰居。他本來默默無聞,但和蘇東坡做過鄰居,就有名了。(笑)所以現在的房地產商人也會利用名人效應來做廣告。東坡詩里寫到過這位翟夫子,請看講義,蘇東坡有一首詩叫《白鶴峰新居欲成夜過西鄰翟秀才》。蘇東坡在白鶴峰的一所房子快要造好了,他晚上路過西邊的鄰居翟秀才家,翟秀才就是這個翟逢亨。詩里說:“林行婆家初閉戶,翟夫子舍尚留關。”林行婆也是蘇東坡的一個鄰居,一個老太太。“行婆”指在家念佛的人,老太太姓林,信佛但沒出家。所以“偽蘇注”就以蘇東坡的口氣為杜詩做了這一條注解,說:我正好在春天到了惠州,就為杜詩寫了這一條注解,給鄰居翟夫子看。可見,這個偽造者是讀過蘇東坡這首詩的,也知道蘇東坡被貶到海南島去的事情。所以這個“偽蘇注”肯定出現在1097年以后,這是它的上限。
上限確定了,但要確定它究竟是什么時候出現的,我們還得往下推。這是我當時推理的思路。首先我們可以找旁證材料,因為大家可以從邏輯上這樣考慮這個問題:假如真的有蘇東坡為杜詩做的注解,那么這樣的作品一出現,肯定會受到大家的關注。我剛才說了兩點原因:第一,作品的作者是杜甫;第二,注釋的作者是蘇東坡。這兩個人湊在一起,文壇、詩壇肯定是要關注的,不可能不關注。我們先來看《王直方詩話》。王直方是1109年去世的,他的詩話是后人編的,其時間和蘇東坡貶海南的時間相去不遠。《王直方詩話》中說到過“偽王注”,說王洙沒有注過杜詩,但沒有一個字牽扯到“偽蘇注”。王直方認識蘇東坡,他是蘇東坡的后輩。他肯定沒有看到過所謂的“偽蘇注”,如果他看到的話,不管他承認還是不承認,肯定要發表一些意見,不可能置之不理。所以,1109年的時候,“偽蘇注”還沒有出現。
再往下推,一個叫洪芻的人也寫了一本詩話,叫《洪駒父詩話》。他也提到了“偽王注”,而沒有提到“偽蘇注”。他說:有一首杜詩(就是講義上寫的,杜甫有一首詩《巳上人茅齋》),里面有一句叫“天棘蔓青絲”,“天棘”這個詞一向是杜詩注解中的一個難題,不曉得它到底是什么。什么叫“天棘”?“偽蘇注”里有一個解釋,它說天棘就是印度話中的柳樹,梵語中的柳樹就叫“天棘”,因為“蔓青絲”嘛,綠色的長絲就叫青絲,“蔓”就是延伸,它是描寫柳條的。可是這條注在洪芻的《洪駒父詩話》中沒有提到,因為《洪駒父詩話》中說杜甫這句詩不可理解,不知道“天棘”是什么。假如他看到過“偽蘇注”,他肯定要引了,他會說,哦,蘇東坡說過,“天棘”就是梵語的柳;或者說,這不對,不是柳,這是胡說的。他總要發表一下意見。但是他說不知道,所以他沒有看到。而洪駒父是死在1127年到1130年之間,所以我們這個上限又要往下推,“偽蘇注”這個文本到這個時候還沒有出現。
下面請看講義。再往下推,推到王觀國。王觀國是南宋一位有名的學者,他的《學林》是一個很好的筆記。在《學林》中,他多次說到“偽王注”,而且指出“偽王注”是錯誤的,不是王洙注的,但他沒有一個字提到“偽蘇注”。這本《學林》是1142年寫好的,可見到這個時候“偽蘇注”還沒有出現,因為王觀國還沒有看見。
再往下推,我們引趙次公的注,趙次公為杜詩做了一個注解,我們簡稱為“趙注”。“趙注”成書于1134年到1147年,我們不能確定到底是哪一年,肯定是這一段時間。這13年間成書的這個“趙注”已經說到“偽蘇注”了,他說“偽蘇注”是假的。請看講義。他說:“《東坡事實》乃輕薄子所撰。”說是一個輕薄的人、沒有學問的人偽造的。所謂《東坡事實》,是“偽蘇注”的一個書名,這本書有很多書名,其中一個叫《東坡事實》。既然趙次公說這本書是偽造的,可見在1134年到1147年這一段時間,趙次公已經看到了這個文本。這樣一來,它的下限可能是1147年,上限剛才推了幾個,大致上在這一段時期。
這里我要再舉一個材料。大家知道,我們從事這種工作的時候,要注意材料的精確性。這個材料就是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苕溪漁隱叢話》可能是南北宋之交最重要的詩話類著作,有前集和后集,對唐代和宋代的重要詩人都有很多評論,而且搜集了別人的很多評論。這部書的前集卷十一中,胡仔駁斥“偽蘇注”,他說:“《注詩史》(也是‘偽蘇注’的一個書名)必好事者偽撰以誑世。”就是說,好事的人假托蘇東坡的名義來騙人。《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前面有一個序,寫于紹興十八年,也就是1148年,大家注意這個數字哦,1148年跟趙次公的“趙注”可能完成時間的下限1147年非常接近。剛才我說,因為“趙注”已經提到“偽蘇注”了,所以“偽蘇注”最晚在1147年已經出現,我們現在看到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寫于1148年,而他在書里已經駁斥“偽蘇注”了,所以我們馬上就會想到,這是一個很好的旁證材料。也就是說,在1148年的時候,胡仔已經知道“偽蘇注”是假的,已經說它是假的,這跟1147年可以相互證明。
表面上看是這樣,我們在論述這一問題的時候,可以運用胡仔的這個序,它后面署的時間很清楚,就是1148年。可惜這條材料是不能用的。這里我要介紹一個情況,就是《苕溪漁隱叢話》的序雖然是1148年寫的,而他這部書是先寫序后寫書,他寫序的時候書還沒有寫好呢,所以這部書真正的成書時間要晚很多,已經晚到紹興三十一年或者三十二年,也就是1161年或1162年。這個研究成果是淮陰師范學院已故的周本淳教授做的。周本淳有一本書,叫《讀常見書札記》,這是一本非常不起眼的小書,很薄,封面也很樸素,可能一般人都不大注意,可這本書里有很好的見解。這個老先生做學問非常踏實,他一條一條地研究,他說這個《苕溪漁隱叢話》寫序在前,成書在后,我覺得這個結論完全可以成立,所以這條材料實際上是不能用的。這就告訴我們,當我們做考證文章的時候,表面上看來這條材料很好,可以支撐我的論點,但是你要仔細考察它到底堅實不堅實,可靠不可靠,要仔細,不要輕易地一看,哦,這個序寫于1148年,正好跟“趙注”的1147年只差一年,很好的一個材料,馬上就用。你如果這樣用了,你就太輕率了,你就犯了一個錯誤,因為這個時候他的書還沒寫,這個時候“偽蘇注”完全可能還沒出現。
剛才我做的工作是什么呢?就是從旁證材料來推測一下“偽蘇注”到底是什么時候出現的。我們現在基本上有這樣一個年代,就是最早不會早于1142年,因為王觀國的《學林》中還沒有提到,最晚不會晚于1147年。雖然我們不能確定哪一年,大致可以確定為1142年到1147年之間,或者也就在這前后不久的一段時間。當然,考證文章最好做到非常確定,就是具體到哪一年,但是材料不夠,沒有文獻,我們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稍微有點模糊的結論,就是在南宋初的紹興年間,“偽蘇注”已經出現了。把它出現的年代搞清楚了之后,我們就可以知道“偽蘇注”很不可靠,因為這個時候蘇東坡已經去世很多年了,蘇東坡1101年去世,到這個時候已40多年了。做“偽蘇注”的人說他跟著蘇東坡到海南島去,一直陪著蘇東坡,向蘇東坡請教,蘇東坡說的一些杜詩的事情他都把它記下來,最后編成了這本書。這個“偽蘇注”的所謂記錄者,他當初跟著蘇東坡到海南島去,記下了蘇東坡的3000多條說法,過了40年才把這些材料公之于世,太不符合邏輯了吧。而且這么有名的一個文獻,既然被記錄下來了,40年中間怎么會沒有人提到過呢?就像陳尚君考察那個《二十四詩品》一樣,很長時間沒有人提到過,所以就很不可信。
當然更可疑的是“偽蘇注”的內容。下面稍微介紹一下,請大家看講義。“偽蘇注”有這么多的名稱,宋人的筆記中提到的這些名稱都是“偽蘇注”的書名:《東坡事實》《杜陵句解》《注詩史》《老杜詩史》《東坡杜甫詩史》,還有一種叫《東坡杜詩故事》。流傳過程中有各種各樣的書名,實際上都是同一個文本,都是假托蘇東坡的名義為杜詩做的注解。假托蘇東坡的名義為杜詩做注解,假如這個注本身有學術價值的話,假如它對杜詩解釋得很準確的話,那么我們還應該重視它,不應因人廢言,即使它不是蘇東坡說的,也很有價值。可惜的是,這個“偽蘇注”絕大部分沒有什么價值,因為它是胡編亂造的。治學最忌的就是胡編亂造,根本沒有根據,瞎說一氣,而“偽蘇注”的最大問題恰恰就在這里。下面我們來看一看具體的情況,看它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首先要指出的一點是,現在保存下來的這個“偽蘇注”,我這里指的是一種叫《分門集注杜工部詩》的宋注本中的,這是南宋出現的一種杜詩注本,里面保存“偽蘇注”最多,3000多條都在這本書里。這個編者最沒有眼光,他看到“偽蘇注”,不知道是偽的,就全收進去。這個注本上沒有編者的署名,當時的書商可能是找了一些文化水準不高的人在那里胡亂編的,也許編的人自己心虛,不敢署名,所以沒有名字。還有一種是韓國的,叫《纂注分類杜詩》,是流傳在韓國的一個杜詩注本。這個注本幾乎把“偽蘇注”都保存下來了。這個本子大概出現在相當于我國明代的時候,15世紀的時候。我以前有一個韓國留學生,他送我一部韓國的杜詩注本,我一開始覺得很寶貴,打開一看,里面全是“偽蘇注”。當然書是很漂亮的,精裝的,現在還放在我的書架上,哪個同學想看“偽蘇注”可以去看,里面有很多。
這兩本書中的“偽蘇注”,其注文前面有所謂“坡曰”或者“蘇曰”,一共有3000多條。我還下了點功夫,仔細地核對了,核出其中至少有14條是真的,的確是蘇東坡說過的,不過是從蘇東坡的文章里抄來的。我這里舉一條。舉一條有什么用呢?以后當我們講到“九家注”的時候要用。南宋有一種注本叫“九家注”,是郭知達編的。“九家注”本的卷五——請大家看講義——有杜甫的《后出塞》五首。杜甫寫了《前出塞》九首、《后出塞》五首。《后出塞》五首后面有“坡曰”(就是東坡說):“詳味此詩,蓋祿山反時,其將有脫身歸國,祿山盡殺其妻子者。不出姓名,亦可恨也。”意思是說,仔細地體會這首詩,大概是在安祿山要造反的時候,安祿山的將領中有一個人從部隊里逃出來,歸順了大唐政府。他逃走以后,安祿山就把他的妻兒老小都殺掉了。可惜這個人的姓名都沒有記下來,不知道是誰,所以覺得很可惜。
這一條當然是對杜甫《后出塞》詩的一種理解,因為《后出塞》就是寫一個人年輕時到燕云之地從軍,在安祿山那里立了很多戰功,后來逐漸提升,做到地位比較高的將領了。當他發現安祿山正招兵買馬,準備造反時,他不愿意造反,就一個人逃走了。這個人后來怎么樣呢?杜甫這組詩的最后一首寫他的下落。“中夜間道歸,故里但空村”,說是半夜,一個人從小路上匆匆地逃回來,回到家鄉一看,都沒有什么人了;“惡名幸脫免,窮老無兒孫”,回家以后,雖然壞名聲脫免了,沒有跟安祿山去造反,沒有變成叛軍,但是一個人又窮又老,又沒有子孫。這條注可能就是對杜詩所描寫的這種情況的一種理解,認為杜甫描寫的確有其人,可惜他的名字沒有記下來。當然,按我的理解,杜詩所描寫的不一定是某個確定的人,他是在寫一類狀態的人,當時有一類這樣的人。不管怎樣,這一條注文和杜詩的情況是比較吻合的,是對杜詩的一種評述。這一條材料,我們可以斷定它不是“偽蘇注”,不是假的,它確實是蘇東坡說的。
我這里有兩條證據:第一,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二引了這一條,說“東坡云”,內容跟上面說的完全一樣,就是“詳味此詩,蓋祿山反時”等;另外,這一段文字也見于蘇軾的文集,《蘇軾文集》卷六十七有一個題跋,叫《雜書子美詩》,就是他隨便寫了好幾首杜詩,后面加了一些跋語。大家還記得吧,胡仔已經在書里駁斥“偽蘇注”了,說“偽蘇注”是假的,但他這里又引“東坡云”,可見他認為這一條不是“偽蘇注”,他確實在東坡的文集中看到過,因此這一條材料是真的。那么類似這樣一種情況的,我經過檢查,在“偽蘇注”3000多條中發現了14條,我在文章中都寫了。當然,也許我有所遺漏,因為我讀東坡集子讀得不是那么熟,有的也許不記得了,有的漏掉了。但至少有14條是真的。大家看一看,14條作為分子,3000多條作為分母,這個比例太小了,因此我們可以說,“偽蘇注”基本上是胡編出來的,即使有真的,也是這非常少的例外,做“偽蘇注”的人偶然在東坡集子中找到了一句,就抄來了,其他沒有的他就偽造,所以說絕大部分都是假的。
南宋時,人們已經知道“偽蘇注”是假的。下面舉兩個文本說明。第一個是朱熹的,請看講義,是朱熹的一個題跋《跋章國華所集注杜詩》。朱熹雖然是個理學家,但是他非常關注文學,在文學上很敏銳,許多見解都很高明,所以我寫了一本《朱熹文學研究》。朱熹指出“偽蘇注”是假的,他批評“偽蘇注”“所引事皆無根據”,就是說“偽蘇注”引的典故都是沒有根據的。“偽蘇注”是怎么做出來的呢?就是“反用老杜詩見句,增減為文,而傅以前人名字”。意思是說,依據杜詩中有一句現成的句子(所謂“見句”就是現成的句子)加幾個字,或減幾個字,再附會到前人身上,偽稱這句話是前人說過的,有出處,是個典故。實際上,這個典故是不存在的。
第二個是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簡稱“陳錄”。南宋出現了兩種重要的目錄學著作,一種是晁公武的《郡齋讀書志》,還有一種就是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這可能是我們目錄學上最重要的兩部書。因為以前目錄學的書,它所著錄的都是皇家圖書館的藏書,不是作者自己家里有的書,所以有的著錄是出于傳聞,像《新唐書·藝文志》里面的書,《新唐書》的作者并沒有全部親眼看到過,他聽說有某部書,就寫下來。比如《新唐書》記載的杜甫集60卷,其實歐陽修和宋祁都沒見過。而晁公武、陳振孫的這兩部書是根據自己的藏書來寫的,他們家里確實有這些書,再來做一個解題,說這本書怎么樣,內容對不對、好不好,這就非常可靠。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的卷十九專門批評了“偽蘇注”,說它“隨事造文,一一牽合,而不言其所自出”。也就是說,“偽蘇注”是隨便偽造一些典故,然后跟杜詩拼湊在一起,都不說明出處。因為是偽造的,當然沒有出處了,當然不能說出自哪本書了。
我們說朱熹這樣批評“偽蘇注”,陳振孫那樣批評“偽蘇注”,大家聽了還覺得有點抽象。我們來看具體的例子。《分門集注杜工部集》卷二有一首《立秋后題》,其中有一句叫“日月不相饒”,“饒”是饒恕的意思,就是這個時間啊很殘酷,無情地流逝了,不饒恕我,我一天天地變老了。這是古代詩人經常會有的一種感覺,時間過得太快。它下面就注了,“坡曰”:“王獻之覽鏡見發,顧兒童曰:日月不相饒,村野之人二毛俱催矣。”王獻之照鏡子,看見自己花白的頭發,回過頭去對兒輩說:時間不饒人啊,我的頭發越來越短、越來越稀少了。“二毛”就是黑白夾雜的頭發,像我這樣的頭發就是“二毛”;(笑)“二毛俱催”,就是有了花白頭發,而且頭發越來越短、越來越稀少。表面上看注得很好,你看這句杜詩“日月不相饒”,不是杜甫自己創造出來的,是用典,是王獻之說過的。問題是王獻之這句話見于何處?出處在哪里?它沒有。“偽蘇注”不交代出處,就說王獻之這樣說了。那么你一個南北宋之交的人,怎么知道王獻之說過什么呢?你見于什么典籍呢?“偽蘇注”所以會被人看穿,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它出現得比較早。假如“偽蘇注”是出現在明代,是對明代人的詩做注,我們就很難發現它的錯誤。為什么?因為唐以前的書,其數量是有限的。以前有很多老先生說:“唐以前的書我全部讀過了。”這是完全可能的,包括唐,都可以完全讀過,你只要下功夫。但是沒有人敢說“宋以前的書我完全讀過了”,或者“明以前的書我全都讀過了”,讀不完,一輩子活兩百歲也讀不完。所以偽造的年代越早,越容易露馬腳。關于王獻之的文獻太少了,就那么幾部書,什么《世說新語》啊、《晉書》啊,其他沒有了。你偽造一條王獻之的材料,大家馬上追問見于何處,見于什么書,根本沒有嘛。而且我們仔細看這個文本,也發現里面有問題。王獻之是什么人啊?是王羲之的兒子,南朝的王謝高門,最高的貴族,他怎么會自稱是“村野之人”呢?要知道王謝這些人一天到晚以自己的貴族身份而自豪,他才不會謙虛說自己是“村野之人”,他從來不說的,所以這樣的口氣完全不像。你說一個隱士,像陶淵明,他自稱“村野之人”還差不多,王獻之不會說這樣的話,所以這個話只能是偽造的,何況它毫無根據,沒有來歷。
我們再看同卷的另一條,也是《分門集注杜工部集》的卷二,杜甫的《春望》大家都很熟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最后兩句:“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杜甫說我越來越老了,白頭發越來越短,連簪子都掛不住了。因為古人要把頭發梳成一個髻,用一個簪子插在上面,頭發太稀少了,簪子就插不住了,要掉下來,所以說“渾欲不勝簪”。這句話大家都不知道有什么出處,因為杜甫寫的是他當時的生活情景。“偽蘇注”說這句是有出處的:“坡曰:張茂先謂子曰:利名系鎖,未遂山林之興。短發搔白,渾不勝簪矣。”張茂先就是張華,晉代的張華,很有名的,當時的文壇領袖。說張華對兒子說:名啊利啊就像枷鎖一樣,我被它們鎖住了,不能隱居;我的頭發越來越白、越來越少了,連簪子都插不住了。“偽蘇注”假托蘇東坡記載了張華說的話,然后又問:“史臣不載,何也?”他問張華這兩句話為什么史臣不把它記載下來呢?哈哈,這可就怪了,他還要反問為什么張華的話不見記載。我把張華的生卒年寫在講義上了,是232年到300年。即使是到“偽蘇注”成書的上限,最早的時候,我們就說1142年吧,也已經800年過去了。800年過去了,歷史學家又沒有記載,你怎么知道的?你蘇東坡或者說這個假托蘇東坡的人,怎么知道張華說過這句話?沒有出處,沒有記載,沒有來歷。所以這個假造的人做賊心虛,怕人家追問他“出處在哪里”,而他回答不上,就說“史臣不載”。為什么呢?史臣怎么不記載這句話呢?實際上是沒有這句話的。
“偽蘇注”中絕大部分都是這一類性質的,都是根據杜詩來偽造古代一個什么人說過一句什么話,然后說這是一個典故,杜詩就是用這個典故。實際上這是個偽典故。那么這個偽典故出現以后它有什么危害?應該說南宋的朱熹已經指出來它是偽的,陳振孫、胡仔、趙次公也都說它是偽的,可惜,盡管有人說它偽,它依然流傳開來,依然被很多后代的杜詩注本輾轉地抄錄進去。為什么呢?因為它實在很“可貴”。這都是很難注的東西,人家注不出來,他注出來了。有的人不加分辨,一看“坡曰”,哦,蘇東坡說的,大家對蘇東坡說的敬若神明,馬上把它記載下來,覺得很可貴,所以這個“偽蘇注”就一直流傳到現在。
我下面舉兩個例子,說明它的流毒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肅清。大家不要輕視,不要以為它在南宋就已經被揭穿了,就可以放過它了。不,它還存在,它還繼續有影響。
剛才舉的《春望》里的“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偽蘇注”偽造了一個張華的典故。臺灣文史哲出版社1997年出版了一本書,是一篇博士論文,題目叫《唐詩宋詩之爭研究》(這個題目倒蠻好的),請大家看講義,作者叫戴文和。我說臺灣的博士論文有時也寫得比較粗糙。這本書里就提到這首詩,而且提到這個典故了,說“張夢機師則指出此典故之所出”,是說杜甫《春望》里“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所用張茂先話的典故誰都不知道,只有臺灣“中央大學”的張夢機教授指出來了。張夢機是戴文和的導師,他給指出來了,我講義上打的省略號就是張夢機的話,事實上就是引的偽蘇注。戴文和然后說:“可知此一典故,連博學之注家也未注意到,更遑論一般讀者了。”就是說那么多的杜詩注家、歷代的杜詩學者都沒有注意到,都沒有指出來,一般讀者更不知道了。戴文和是想推崇他的導師,說張先生學問很好,人家都不知道這是張華說的,只有張夢機先生知道。這個張夢機先生年輩比較高,現在可能有七八十歲了吧,身體也不太好,我幾次到臺灣去都沒有見到他。我到臺灣“中央大學”去過兩次嘛。我知道他是研究杜詩的,本來想去拜訪他,向他請教請教,但因為他身體不好,都沒有見到。我覺得這條材料很明顯就是“偽蘇注”,前面實際上有“坡曰”,就是《分門集注杜工部詩》里的。大家都知道這是一部粗制濫造的書,都不去讀它,我是為了研究“偽蘇注”才去讀的,就讀到這條材料,前面有“坡曰”。這個張先生怎么就能對他的學生說這個典故出自張華呢?這是“坡曰”啊,是蘇東坡說的呀,進一步說這是“偽蘇注”啊。即使你沒有看出來它是偽的,你也要說蘇東坡已經指出來這是張華說的,你怎么能說是自己看出來的,人家都不知道呢?弄得這個學生非常推崇他,還在書里把他的話記錄下來,當作張夢機先生學問很淵博的一個證據。實際上掌握一條“偽蘇注”有什么稀奇的呢?只能讓大家說他沒有眼光,連“偽蘇注”都要引用。戴文和的這篇論文是1990年寫的,所以我說“偽蘇注”現在在學界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并不是說大家都知道其底細,就不再去理會它了。
臺灣如此,那么大陸是不是一點都沒有影響呢?我們兩岸要注意交流,大陸也有的。下面舉一個例子來看看“偽蘇注”在大陸的影響。《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卷十三,有一首詩叫《空囊》,就是說空空的行囊,口袋里沒有錢。杜詩是這樣寫的:“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因為太窮,沒有錢,但讓口袋完全空著又很難為情,所以留著一個銅錢讓它看守口袋。這是杜詩的詼諧之處。大家也許還記得胡適之在《白話文學史》中對杜詩有一個評價,他說杜甫很詼諧,杜甫寫的詩是詼諧的詩。20世紀50年代批判胡適的時候,胡適被罵得狗血噴頭,說他污蔑我們的詩圣,怎么能說杜甫是詼諧的呢?他是沉郁頓挫的呀!實際上應該承認杜詩有它詼諧的一面。這首詩就是一個例子。這本來是沒有什么出處的,沒有典故的,因為歷史上的詩人沒有一個像杜甫那樣窮過,他最窮了,他的窮是原創性的,怎么可能有典故呢?(笑)但是,“偽蘇注”就給他造了一個典故出來:“坡曰:晉阮孚山野自放,嗜酒,日持一皂囊,游會稽。客問囊中何物。但一錢看囊,庶免其羞澀。”阮孚這個人自己在山野中逍遙,不做官;又喜歡喝酒;每天拿著一個黑布口袋,在紹興那一帶游玩。有客人問他說:你這個口袋里裝的什么東西啊?阮孚說:我口袋里還有一個錢看著,我就不難為情了,我還是有錢的嘛,不是完全沒有錢,不是赤貧。表面上看這個典故用得多好啊,就是阮孚說的嘛,阮孚說了這個話,然后杜甫用阮孚的話來寫自己貧窮的狀態。表面上注得非常準確,可惜這是“偽蘇注”,這是偽造出來的。阮孚實有其人,可是根本沒這個事,我們可以馬上查一下《晉書·阮孚傳》,阮孚是晉代的名人,他是阮籍的孫子,阮渾的兒子,他的祖父阮籍赫赫有名。晉室南渡以后,阮孚一直在朝廷做官,官還做得很大,而且他平生豪爽,因為做大官,家里也很有錢嘛。他留下來一個成語叫“金貂換酒”,說他到酒店里去喝酒,不帶錢,就取下一個金貂來換酒。這么闊的一個人,怎么可能拿著一個黑布口袋,里面只放著一個錢?怎么可能有這樣的事情?而且說“阮孚山野自放”,阮孚一輩子都在朝廷做官,什么時候有“山野自放”的事情?所以這完全是偽造的。
可惜的是,“偽蘇注”偽造出來的這個典故現在依然留在我們的文本中。有兩個文本:一是《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是1990年出版的,它的第11冊的第913頁——我把它的頁碼都記下來了——專門有一個詞條叫“阮囊羞澀”。什么叫“阮囊羞澀”呢?就是引的“坡曰”這段話:阮孚怎么怎么樣,口袋里放著一個錢。二是山東大學中文系編的《杜甫詩選》,我指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的,編選者中包括蕭滌非先生這樣著名的杜詩專家,他們這個詩選中選了《空囊》這首詩,里面的注解也是引了這個假典故,引了阮孚的故事:空囊里放了一個錢。他們都忽略了這實際上是“偽蘇注”,根本沒有這個事。他們當然知道“偽蘇注”是不可靠的,所以他們要注明出處,說明引的是什么書。他們引元代陰時夫的《韻府群玉》。元人陰時夫編了一本《韻府群玉》,這是一本韻書,就是指導人們怎么用韻,每個韻部有些什么字,有過哪些句子,什么典故。但元朝人怎么會知道晉朝人的事情,他有什么根據?實際上他的根據就是“偽蘇注”,陰時夫就是從“偽蘇注”里抄來的。后人再根據陰時夫這本書去注杜詩,說杜詩是根據阮孚這個典故寫的。這真是以訛傳訛了。
可以說,“偽蘇注”在海峽兩岸的學界都還在發生影響,大家還不時地受它的蒙蔽。因此,我們要繼續聲討它,告訴大家“偽蘇注”是假的,是胡亂編出來的,是古代文學注釋中的一種惡劣風氣:偽造典故來替文本作注解,使大家真偽莫辨。我對“偽蘇注”的追究大體上就是這些內容,當然,僅僅談這些還是不夠的。我們僅僅是把文學史上的現象大致地談了一下,曾經有過這個現象,它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這個現象的根源是什么?為什么會在南宋出現這樣一種現象?它產生以后為什么又會流傳開來?這也是我們思考這個現象時應該關注的一個問題。這些內容下一次我們再接著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