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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女性角度

  • 未來不見
  • 喜小燕
  • 15852字
  • 2020-04-14 10:06:16

雨后的黃昏,天地一片沉寂。像是一位出浴的女子,干凈又帶著一絲倦怠。

我常常要在這個時候,一個人躲在高處,避開所有的人事往來,靜靜的看天。

獨處莫憑欄。我以為我會懷念或者思念,結果發現,我不過空白著腦袋茫昧的看天。遠處灰蒙的天際,有零星的家燈像是等待又像與我一般的只是獨處的亮著。互不打擾。

依稀里仿佛又要聽到母親遙遠又焦躁的呼喚:丹伢子,回來吃飯啦!我的心像是被繃緊了的弦,彈跳起來,毫不敢遲疑的只向家沖。臨近家門便又要變著各種戲法的躲過母親的惱怒閃到桌旁。

然后就埋頭苦吃,琢磨著氣氛差不多了,于是拿了碗筷又跑出來走到院里。聽伯母大聲的喝斥他們家的兒女,對面人家女主人哇啦啦的把鴨子齊整整趕上岸來,孩童們罵罵咧咧嘻嘻哈哈的拖著滿身的留戀各自回家。

天就完全黑了。一片黑壓壓的四周將村落回籠。整個村子只剩下黑白電視喋喋不休,夾雜各家小孩牛氣沖天的哇哇亂叫,偶爾大人們一聲大吼。

這個畫面重復了好多年,無論歲月如何覆蓋它依然可以探出頭來沖我冷不丁一笑。

它是溫暖的,至少在我之后獨自面對生活的這些年,還是只有它最讓我感到安全!包括那種好像是憤憤的怒吼。孩童的心里哪有什么擔心和動蕩,何懼什么變故和心酸!她純真的信賴。

那時候,我常常想要快點長大然后獨自外出闖蕩,再不理這里的愚昧和憤憤不平。直到后來才發現什么叫形單影只,早忘了什么理想不過想找一個同伴在身邊陪著。說話,擁抱,微笑或者沉默。

農村的傍晚總是特別的忙。男人們外出掛著黝黑的笑臉準備回家,女人們喂豬又煮飯菜。連孩子們也要幫著去地里摘點瓜果,天天如此,他們也沒覺得有什么煩。

我常常跟著堂姐去地里摘瓜果用做晚餐。堂姐比我大,跟著她我什么都可以不管,只顧著發現一路的稀奇和趣味。一棵野草或者一個長相奇怪的茄子都讓我驚訝不已。待我一抬頭,早已找不到她。

那種失落感至今也沒能褪去。我被孤零零的甩在一個陌生的郊野,身后是一大片隆起的墳墓。夜風適時的強勁襲來像一只無形的手直接扼住我的咽喉要處。我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生怕引出所有的孤魂野鬼將我團團圍住張牙舞爪。這樣想著連眼睛也不敢看了。

真想哭一場,告訴大家,我真的很害怕。然而又唯恐要引來更多的危險。心里這樣怕著又加倍的憎恨那不負責任的姐姐。

我們總要這樣,被某個人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然后才發現,只有自己!

沒有任何人必須陪著你,帶你來,又照顧你全程圓滿的陪你回。當我說出這句話,我心里跟當時突然發現自己獨自在黑了天的墳地里的感受一樣。我強烈的想回家,希望聽到家里媽媽的怒吼,哪怕被她打一頓也是好的呀!

我們都有害怕,但是,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內心深處里最柔軟的依靠。我們像個孩子一樣純真的信賴他,哪里知道什么動蕩和危險?

走在凌晨的小廣場,一切都睡了。太安靜的四周讓樹影都顯得可怕。我不過故作平靜踱手信步。

這些年失眠也成了一種癔癥總也擺脫不了。一旦束手就擒也覺得習慣,大不了穿戴好出門走走的事。

這方圓幾里十多年來都這樣走過,眼看著他從當初的荒蕪空曠到現在莫名其妙變成廣場了。一到晚飯前后就要炸開鍋——女人們發了瘋的恣意扭擺,三支大方隊的廣場舞足以用那些汗水下場暴雨了。

仿佛一陣煙,所有的熱鬧鬼魅般散去,就剩了這尸骨殘骸的寂寞對天地靜默,裸露最真實的疲憊。

大家都是孤獨的吧。

但是很奇怪有的人越孤單越亢奮。就像一個惱羞成怒的獅子在用盡生平所能方讓所有的委屈和憤懣得以甘愿。

像極了那位失了寵的孤獨者。用著極不明智的方法大聲吼叫撕咬宣泄著自己的楚楚可憐。

又有什么用?除了會讓別人更想一拳捶死你之外,你的心情卑賤得一文不值。局面馬上刷新,你早已了無痕跡。

我常常要為這群人黯自垂淚。歷史上太多這樣的負氣方剛最后頹然成為失敗的英雄。

所有的道理終覺膚淺,事情真到自己往往無法掌控。總把負氣錯當努力,最后把自己整成神經病才發現只是因為無能為力還無法轉移注意力。

你快樂嗎?生活里一切都合乎心意嗎?

有的事情不說是個結,一提就是個疤。當你真的被傷到,你或許就火爆爆的發泄出來反復折騰瘋咬,或許就在心底筑成一道深深的墻待月出西窗就這樣讓心事將你沉溺其中。

然后悲從中來,肝腸寸斷。

最害怕任何驚擾惹人笑話,又渴望有人知曉得以撫慰。但最終還不是一個人忍受,這樣想來,還不如獨自偷偷傷情。

初六鳴豫,志窮兇也。

六月,蓮燦,荷葉田田,茵草夕陽。

我就在這樣的季節撥開愁云望見你遠處的單影。駱駝的孤峰在你后背疲憊的吊掛側漏一地塵灰。我遲疑的腳步不懂昨日的故事癡傻的拖曳著單薄的翠笑。

從此作別,接一路驛馬途光。

六月也毋庸置疑,我只關心春花和秋實的爭辯,就像關心生活的水潦是否允許生命的焚燒。

但我終于倦了,那與我也沒太大關系。

不終日,貞吉;以中正也。

十月,女澤,蒹葭白露,遠望盼歸。歸期何,持茱萸獨上巍峩高峰,獨不見伊人倩影芳蹤……

當我打開陳年老酒品一味歲月清酸,秋天的雨水恰好落在我盛酒的窗欞,待尋時便轉倏不見。暗留刀傷。唯獨我,苦雨更兼瘦影,訚訚與殘花對飲。心乎愛矣,遐不謂矣。遐不謂矣,是情殤矣。

盱豫有悔,位不當也。

十二月,風雪客,嘆離歌,漫天風雪,人生寂寞。

那天粗鄙的紅磚堆砌矮房,零零散散雪花扭轉。北方的寒風毫不留情一大塊一大塊蜂涌侵襲。一個智障的女孩穿著破舊的花襖,仰頭執念世上只有媽媽好。寒風吹過袖口的纖維,襲虐了她皸裂的臉。我癡癡的看著,淚流滿面。

風雪客,嘆離歌,藏愁緒與眾人歡聚嫌夜短,夜半時秉燭獨念風雪不歸客……

由豫,大有得;志大行也。雷在地上,震驚萬物,屈者伸,藏者露。

乘衣歸,風雪夜,泥墻處見葉落早已歸根。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門墻邊,老樹濃蔭,曳著天風;草色釉青,三三兩兩的有誰的青春梭游。

我獨自發呆,摸昨夜的魚刺依然在喉。

六五貞疾,乘剛也。恒不死,中未亡也。

還剩下什么呢?冬至晨霜,柴門犬吠,寒衣織就,風雪蕭瑟。中庸之道,永得葆昌。

冥豫在上,何可長也。

震象徵動,卻無力動彈。高高在上,不察下情。又奈何焉。且讓我們以風霜為枕,訴說這半世滄桑,我們都是執著而無悔的一群,以飄零作歸宿。

在你我年輕而微弱的生命時辰里,我記載這一卷詰屈聱牙的經文,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為我講解這其中艱澀的意味。

所有人都在笑,都在叫嚷,空氣里彌漫著幾乎是囂張的浪漫味道。

大學四年,我都沒在它盛開時進園子看過。人世間真有那么幸福的事嗎?

我常坐在慧泉出口的長椅上,看著從教師宿舍穿過櫻花園去教學區的中年婦女。

——幾乎看不到的笑容。不知道是煩惱太多還是繁重太多。

中年婦女是可憐的。

上帝說女人是從男人身上抽出的一根肋骨。這樣說來,她并不是獨立的,沒有獨立的思維也不能瞎主見。所以父母從小就告訴我們要閃閃惹人愛,因為我們都要找到那個存放我們這根肋骨的男人,讓他主見籌劃引領我們的人生。

在家時,父母愛著,我淘氣,他們呵斥一陣,還是愛我,還是擔心我吃不好睡不好。

長大一點,到處都是表揚和鼓勵。即使天資不高,勤奮也能得到最大的包容。總有人關心和愛。我還是可以無傷大雅的耍賴驕縱,總之大家都不覺得有何妨礙,年輕嘛,女孩嘛。一切青春靚麗氣氛都會愉悅啊。

直到變成中年婦女,情況就變得糟糕透頂了。

比如此刻,我坐在春運的列車上,人山人海有票的都是貴賓,沒票的就當喪家犬一樣被搖晃的列車揉來揉去。有一家三口和我一樣補了餐車票。女人心疼太貴絮絮叨叨說應該再看看補張座位票。

煩了,男人怒聲大呵用的是方言感覺言語就不好聽。我抬頭一看,女人低頭擰著鼻子,眼淚就出來了。罵了就罵了,男人扭頭沒事一樣看風景,神態悠然。來的多順理成章啊。

這時菜端上來了,男人開始吃了,女人只是躲著哭。我悄悄的遞了張紙巾:不哭了,吃飯吧。我輕輕的說,這一說,她的眼淚撲嗒撲塔就下來了,仿佛剛才的委屈突然又翻轉涌上心來。男人只顧著自己吃,哪里管旁邊這個淚人兒。小孩子在旁邊一會看看爸一會看看媽,低著頭不敢吱聲。“來,吃吧,我三天沒吃看著飯菜都沒有哭啊!”我又說。她不說話,只是一個勁的擦眼淚擦鼻子,壓抑著眼淚那個傷心。男人一個勁的夾菜咀嚼,看看風景品嘗著飯菜那個噴香。看她窩在角落,形成一座孤寂的陰影,時間與空間一起泛銹。我看著感受著她的難過也忍不住想哭。我執意想要安慰她,卻再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只是一個陌生人,可是與她共渡一輩子的早就把你看不耐煩了。

也許曾經年輕,你像一朵花一樣讓人欣賞贊嘆惹人憐惜。可是,時過境遷,歲月黃花滿地,秋風再拿一把密叉的掃帚,潑灑雨水,沒一聲吩咐的就把落得滿地的青春,匆匆刷洗。轉眼你就由高枝俏麗的花兒變成了毫無美感的一堆豬草。

豬草有什么美感,豬草要什么憐惜?餓了一口吞咽了,困了囫圇卷了睡了,煩了一腿踢將過來了,忙起來你就兀自歇著去吧。

小時候,我常常疑惑媽媽為什么有那么多的煩惱。媽媽說:要給你們三個做飯,要去上班,還要洗洗刷刷。每天忙得喘不過氣還沒有人幫把手。我說,這么累,你為什么不哭呢?

后來我才知道,中年婦女能向誰哭呢?向丈夫?那叫抱怨會吵架的。向孩子?小孩那么小有什么用?向父母?對一個老人你忍心嗎?中年婦女貌似都難再有可以推心置腹的閨蜜。她們只能憋著忍著還假裝著說:生活多好啊!

有一次,頂著寒風他問我,你相信我會一直對你好嗎?我一愣竟然不敢回答,又怕遲疑惹人討厭,只好簡潔又明快的迅速回答,相信。迎合了他一臉的滿意。

幸福能有多厚?一句爭吵就翻臉不認人了。相信他有多大意義。

那天,一位中年婦女給我哭訴,老公說房子是他的,錢是他的,你有什么這么橫!我聽了心頭一痛。是啊,當夜幕降臨,大地睡去,你炕頭那邊全是血脈相連,你在那里躺著算什么?

最后一朵黃花,禁不住從高高的枝椏上飄了下來。暮色中,仿佛聽到一聲嘆息。

南方是沒有四季的。

春天的葉子還沒長出來,昨冬的黃葉便躲在這深夜里簌簌的急急墜落。待仰頭望時,重重疊疊還分明的一樹翠綠。枯葉又藏在哪里?

他們定是也有自己私自的心事吧。才這樣不約而同的在這樣的夜晚情難自禁的泄漏了秘密。

我不做聲,只是靜靜的走著,不設防的走近他們的心房。簌簌的風聲,寂靜的光斑,以及那淡淡的苔息全在這葉的墜落聲里凝成一句深深的嘆息。

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有月光清澈,只有枯葉匆忙。悄悄深夜語,悠悠寒月輝。時間空間都鹽蝕成一種遺忘的感覺。

夜風就這樣狡黠的卷走了樹葉,不辦任何手續也不經任何批準。可是樹也不說話,就讓葉這樣倉促的走了。我靜靜的看著,終于還是忍住不過獨自沉默的走。

我們都不過是個天地里最卑微的埃塵,拿什么力攬狂瀾扭轉昆侖。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所有的執念挽留都只是一廂情愿,所有的干涉紛擾也不過自作多情。

且看這冷月清輝,碧樹送枯,且聽這寒蟲凄切,萬籟俱靜,就這樣生命輪回了百千萬代。

南方是沒有四季的。

你非要多嘴:“你愛這一切嗎?”

愛不愛又關他什么事?

待明日滾滾紅日噴薄而出,清潔工嘩啦啦竹帚盡掃,今夜的一切就都隱匿在日月的潮汐里無影無蹤。

落葉就隨落葉去了,光輝還在。

南方是沒有四季的。你看這綠影婆娑,葉綠發藍,有了陽光的映照,就像垂掛的無數忽明忽暗的藍寶石。

多美啊!

驚起而長嗟,他又入夢來……

春分日,陰陽相半,晝夜均而寒暑平,想那陰陽怕也是兩分兩重天。冢上日落狐貍眠,夜歸兒女笑燈前。

他再一次闖入我的夢境,再一次緘言不語,只是要吃,只覺饑寒。魂悸魄動陡然驚醒,才發現又是這春分清明時分。頓時,五內如焚,肝腸寸斷,想您生前一世清苦,容華謝后,卻依然清苦如舊。

人天自兩空,何相忘,何笑何驚人。

您總是青布中山大褂,闊腿青布大長褲,踏一雙黑色棉鞋,拖了拐杖,清瘦穿梭人間。

八十多歲高齡,依稀幾個老友,于是選個好天氣,樹影斑駁,斜風疏漏。隔著裊裊而升的茶水熱氣兩個老人時而幾聲說笑,時而屏氣凝神。便是人間佳境。

輸贏全是笑談,是非從不掛齒。日月自西東,人是一粟太倉中。我常常想,到了您這個年紀,生命才真正開始吧——寧靜,豁達,柔和還有人最初的溫度。

確實是這樣。

任何時候見你,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一位耄耋之年,一個垂髫稚兒,仿佛從來沒有七十多年的歲月鴻溝。我們一起讀您寫的詩,您教我寫各類碑文,看那苦澀難懂的清末小說。夏蟬在窗外闊葉梧桐樹上傾力長叫,家狗也終于困頓蜷做一團,下午的南風時不時清朗朗的幾縷。一個人也沒有,天地都睡著了,整個世界就剩我們倆天南地北的嘮咕。

每每翻到那一頁,您便興致盎然的急著要為我講解。起初我還以為是您得意之作,也興奮的嚷嚷,快說,快說。您便欣然應允,樂呵呵的說,這是我寫給你奶奶的。沒想到,才講了一句,您的臉色就悄然愁云漸顯,我的心也因此提到嗓子眼,堵著,逼得眼淚蓄勢待發。再一抬頭,您已老淚縱橫,聲音也哽咽了。您摸出手帕,擦擦眼淚,哽著聲音繼續講,不想清涕又從鼻子里緩緩地流淌出來……

我終于忍不住,低低的勸阻,爺爺我們說下一篇吧。爺爺完全沉浸在與奶奶的時光里,不說話,伸出手只是搖一搖表示要繼續說下去。

生死兩茫茫,無處話凄涼。

那時候,您八十多歲,與奶奶生死一別也二十多年了。我抬著稚嫩的腦袋,怔怔的望著您滿臉的皺紋和溝壑里殘留的淚水,天真的欽佩您記憶力真好。

您并不理會這些,又摸出手帕,擦干淚水,醒了鼻子,老年的疾病讓你大咳起來。最后,您拿起蒲扇,悠悠的扇幾把,放著,語調平緩的又講奶奶的一些故事。

夕陽無力,歪歪的從您背后的窗戶里擠進來。暗黑的小屋子柔弱的描畫了一抹蒼白的黃。漸漸的,它終于收斂最后余光,便垂下頭悄然而去。屋子里立刻就黑下來,您依然這樣端坐著,一句話也不說了,生平第一次我覺察到人生的寂寞。

但是,沒關系。

待我再次走到他面前,他又是那位滿臉皺紋盡數舒展,像那盛開的菊花瓣,每根皺紋里都洋溢著笑意的老人了。

他會自己做飯,在堂屋的一個黑角落旮旯,還是用的柴火。蔥瓣蒜末早已切好齊整的備在砧板上,您只是專注的燒火,慢慢的用鐵夾隨便在地上一劃,就夾住幾根,再慢騰騰的夾進灶洞里,青煙伴著漸漸升起的菜香就在這個隱匿的角落開始撩撥開來。您也不理會像個沉思的圣人,依然專注的燒火,偶爾站起翻炒幾下。就這樣,幾盤菜就端上桌來。饞得我總要趁你不注意用手抓吃幾口,您撞見也總高興的大笑,拿了筷子讓我盡興。

后來,我看姑父燒柴火菜感覺就像是一場格斗武會。青煙滾滾,菜在鍋里滋滋亂叫,姑父嘩啦啦一下彎腰抓把柴火甩進灶筒,即刻旋身在砧板上咚咚咚一頓亂砍。那被紅艷艷的火苗熏成棗紅的臉上早已汗流滿面,還不忘忙里偷閑的對我大聲吆喝:丹兒!口水流出來了沒有哇?

是的,爺爺給人的最大特點就是沉靜。

是的,爺爺給人的最大特點就是沉靜。

奶奶去世之后,爺爺的耳朵就漸漸背起來,我總笑他,奶奶不在了,您耳朵就罷工啦。他呵呵笑著用蒲扇直指我一臉的狡黠。

或許,也因為這樣,這人世間的紛塵也就無縫可打擾他的生活。他總在生活之外,無欲無求,清心寡欲。

那一年,大伯父慘遭殺害。我們家人更是悲痛欲絕。大家每每說起,整個氣氛都可以擰出水來的沉痛。這樣的一個至善至孝至純之人卻遭此劫數。消息傳到鄉下整個村子寂然,父親再三叮囑萬不可讓爺爺知道。

爺爺雖然耳背,卻似乎也已經察覺。他也不多問,更不向任何人打聽,像往常一樣吃飯睡覺。只是我分明發現他更多的是一個人背著手,拖著拐杖,踽踽獨行在漫天的田壟。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沒有人看見他是怎樣的表情。

直到那天,我們一家子在一起閑聊。上頭院里胡嬸走來寒暄幾句便說道,昨夜我路過這院子,聽見二爺大聲的嘆氣,好像在哭……

一語之后,整個屋子的人都垂下來,空氣瞬間陰冷只覺凄神寒骨讓人忍不住也要滴下淚來。

冷風蕭瑟哭聲有,寒雨飄灑淚痕無。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白發送黑發,這個時候,他九十多歲。

他不是生活在別處,他只是在別處儲放悲傷。

之后,我從小學繼而上大學,也很少再回鄉下。難得幾次相見,我們依然說不完的話,聊歷史人物軼事,談麻衣相譜講命說津梁,聽他說人的形、神和氣。每說到此,他就笑呵呵的說,可以啦,我隨時準備上路啦!我心里一陣酸楚,湊近他耳朵大聲說,爺爺您身體健康,還要做個百歲大宴呢。

他抿嘴微笑閉著眼睛慢慢的搖頭,不想啦,知足啦。說完,睜開眼,炯炯的目光,爽朗大笑。

直到那天,父親突然給我電話,叫我回趟家。我才發覺自己又有好多年不曾回鄉下。一路奔波,當我再一次踏進久別的院落,再一次走進他的小屋,分明感到這屋子的破舊矮小和仄歪。他掀開蚊帳一角,愣愣的看著我,轉頭看向父親,笑呵呵的問,這是哪家的女孩子啊!父親湊近他,大聲說,這是丹伢子啊!看著他依然一臉的茫然,我心里一陣絞痛,爺爺竟然不認識我了。

我靜靜的挨著他的床坐下,反復告訴他我是誰。邊說眼淚就忍不住的流,我慌忙擦干眼淚挨著他大聲說:“您取的名字,您若不記得,我找誰說理去啊?”“哦--哦!”他恍然大悟。旋即又責備,“你為什么要燒我的記錄本?”我一愣才知道父親為什么這么著急把我叫回來。“我不會,記錄本都還在這,好好兒的,我絕不會做這蠢事。”說完,我忙翻出書箱把他的詩詞日記都翻出來給他看。他見后才放心了,喃喃自語,“雖然沒有什么用,但燒了怪可惜的。”我撫摸著他嶙峋的手極力安慰他。他又突然坐起,神情嚴峻的對我說,“你若找對象了,一定要帶回來給我看看啊!”我一愣,感覺像是告別,悲傷立刻從地底心里直往上竄,揪人心傷。我極力忍著,直點頭。他呵呵的笑,伸出手慢慢的搖示意我不必難過。“沒關系,可以啦,我做好準備啦!這輩子沒有欠別人的錢,也沒有虧欠過別人,可以安心的去啦!”

沒有想到這竟是我們的最后一面。他的葬禮我也沒來得及到場。

之后,我也到處漂泊,幾經輾轉,生活時常出現困境。活之困頓和無情的時間一嘩然把所有東西都悄然掩蓋,埋沒所有音容笑貌,也淡漠曾經鮮活的眉目唇鼻。他幾乎不再入我的腦海。只是有時候,坐在長途列車上,聽著車軌壓碾著軌道的聲音,我會突然想起他,然后會像以前那樣,懷著一個小雀躍希望能再與他說說話。才會驀然驚覺,他已經離開好多年。

可是,每年清明時候,他就會闖入我的夢境。緘言不語,只是要吃。

我知道,他再不會和我說話了,哪怕是在夢里。

這世界一旦完全沉寂,也不知它是在悲哀,還是在傷情。

時間從來不回答,生命從來不喧嘩,一段流年。

夜的香氣彌漫,織就一個柔軟的網。蛙聲纏繞,墨色天穹。

陽臺的晚風驚撩了靜默,靜默里發覺裙裾翩躚有如高腳杯邊緣,微光的側影,一分鐘比一分鐘顯得深黑。

你適時的劃入我幽深的記憶。

我們第一次見面毫無違和,我立刻被你咧嘴的大笑吸引。我歪斜著眼睛幽幽的說,娜娜你知道嗎,你的嘴巴特別神奇,笑的時候總讓我有種在熱帶雨林看一場暴雨的痛快。你睜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我,然后突然捂嘴更大聲嘩啦啦大笑,我終于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彈跳起來。你見我的窘樣,于是就笑得更爆裂了。

你總是覺得世界很神奇,那么多開心搞笑的事情,所以你總是笑得那么拼命,以宣泄心中裝逼的淑女。

我因此就像鬼影一樣被你占據——毫無抵抗。死拽著,軟纏硬磨的耗著,絞盡腦汁的拖著。

早上你起來第一件事就要使勁的搖我的床把我叫醒,然后去刷牙,插著滿嘴牙膏泡再一次使勁搖醒我,再去洗臉,手拿臉帕三步并兩步晾好再一次來喚我。

清晨的陽光孩子般調皮的從窗簾里探出頭來,我揉著惺忪的眼睛看見蚊帳外你忙碌的身影,你再一次抬頭喚我:快起來咯,要遲到了。我怔怔的著看著你,覺得整個房間都被涂成了暖和鵝黃色的溫馨。小時候,媽媽也是這樣匆匆忙忙的隔著牛乳薄紗的炊煙為我準備早餐。那種地底心里蔓延出來的渴望,肌膚層里的缺失,如春日里汩汩而出的泉水,就這樣暢快快被滿足了。

我“哦”的回應,趕緊找衣服穿上。緊接著一連串驚天長屁,地動山搖。剛剛穿戴整齊花容月貌的其他人立刻被我整成殘花掉渣。娜娜又一聲哈哈哈大笑,讓所有想罵的人閉了嘴,我就在這樣的笑聲里穩妥又滿足的爬下床來開始一天的生活。

你就像那天地里無所畏懼的孩子,用一張燦爛無邪的笑容在這個世界橫沖直撞。

還記得一起去網吧通宵。我去看與僵尸有個約會的連續劇。看得專注時候,你偏要叫我看你電腦屏幕上激動畫面。一叫,我聽不見。二叫,我聽不見。三叫,我聽不見。你只好伸手打我的手,沒想到轟隆一聲,我嚇得大叫,才從僵尸的畫面回過神來發現旁邊一個倒在地上的大椅子卻筆直的伸著兩條腿。我大吼一聲,娜娜的頭哪去啦???整個網吧所有打游戲的男女全摘下耳機望向娜娜兩條直插蒼穹的大腿……

你能想象,那有多痛,那有多糗。所有人立刻爆發出雷鳴般的笑聲,經久不絕。娜娜慌忙爬起來,整個晚上都吵著要回去。等我們終于回去,剛出網吧門,娜娜立刻洪水般的彎了腰的大笑。我們都被她感染,一群人樹影搖曳笑得花枝亂顫,留下一路青春年少的肆無忌憚灑落塵埃。

娜娜說,第一次見我看我面無表情還以為很難相處。

我說,我不過沒有笑,怎么就面無表情了。

娜娜說,總有一種高冷。

我說,娜娜讓我覺得溫暖可親。

娜娜說,必須的,每天在下鋪捂也把你捂熱了。

我們緊接著就相視哈哈大笑,心有靈犀暗暗領會。濃密的樹影慌忙撲扇著翅膀害怕這笑聲逍遙太遠。

我們總能找到笑點,然后心照不宣的恣意大笑。我說,以后要少跟你在一起,老這樣笑,太辛苦了。

但是,娜娜立刻就被我發覺故意躲著我了。放學不等我了,上課不陪我了,宿舍也故意離我遠遠的。

我問,娜娜,你為什么要躲著我。

娜娜說,有件事你別生我的氣好嗎?

我故作驚訝,真的啊,什么時候的事啊?

娜娜一臉幸運,仔細的把來龍去脈搜羅一遍。

我想,你一定是上帝恩賜給我的禮物,才把我的脾氣摸得這樣貼肌貼膚。明白我在意什么,知道我心里的暗涌機關。

你可知,對我而言,你更珍貴。

娜娜戀愛了。從此我的生活就干癟得失了顏色。

但是你還是會突發奇想的想到我。然后我立刻滿血復活的邀請你來一次長長的遠足。我們從南校區一路吃到北校區。然后在熾熱的陽光下哈哈大笑對每一個男生評頭論足,自以為是叫囂可以上前冒險游戲。結果做足了縮頭烏龜形象瘋瘋癲癲。

Youling 我們赤腳走回去吧?

只要你愿意,我有何不敢的?

這樣的一件小事,就讓你像得到至高獎賞的興奮。兩個弱小的身影拉長在秋蟲聲聲的水泥地板上,不知時日久長的靈動。

你會很幸福的。你看你長得這么漂亮,又有才華,以后肯定會幸福的。

上帝都安排好了,幸福一直都在你的臉上。我說。

后來,我又偷偷的跑回去。在這個再熟悉不過的校園游蕩,發現換了人間。

那夜,我特意走到明湖,再一次坐在無數次坐過的草坪,遠處兩聲驚天悶雷,只讓我感到面目全非的驚恐。

才想起多年前的他突然煩惱的嘀咕,干嘛閑坐著也那樣板直。我驚愕的轉身看著他,愛情在什么時候變了模樣,我也沒有特別留意。

我落寞的又走到那家常去的餐館,發現里面烏煙瘴氣的一群愣頭青扯脖子喝酒劃拳,整個房子的精力全被他們野蠻的扯走,我獨自一個沸反盈天的坐在角落,看著腳底下自己踩著的影子,突然淚流滿面……

我們終其一生追求,不過是一個痛快淋漓的表達。

我的生命只有一瞬,便是你在我跟前,就這樣的看著我,時間凝結,萬籟喑啞,你緩緩的伸出手緩緩的把我攬入懷抱深深處……

然而,沒有。

我風雨兼程草行露宿只為見你一面,終于在一個月籠寒沙,風吹屋檐瓦的夜晚來到你的跟前。我說,我愛你。你沒有抬頭,并且也沒有抬眼,簡潔利落的吐出兩個字,不用。

我來不及到爐火旁暖和這一路的顛簸凄寒,我冷得厲害。但我就這樣怔怔的看著你,柔和的燈光照耀你的臉弧線優美讓我沉醉。你氣定神閑的姿勢散發出來的味道讓我挪不開腳步,只想趴在你的懷里宣泄這所有的千辛萬苦日日夜夜。

我說,我只有一夜,明早便要啟程。你頭也不抬,甚至眼睛也沒因此眨一下,走好。

我是天涯灑落的種子,這樣終又灑落天涯。

我們這幾個小孩子,從一出生就在一塊,春去秋來,積攢了多少時光。夏夜頭發根里滲出的汗珠子摻雜在一起的撒野狂歡,抓螢火蟲裝玻璃瓶懸掛在蚊帳的童年的夢,還有隆冬臘月爬別人茅房摘下來的冰凌霄。那響徹夜空銀鈴清脆的大笑多少年都那樣清晰干凈的保留在腦海。

可是,時光這樣的偷盜也不打聲招呼,等到你回過頭這樣孤單脆弱的尋找,它早已殘忍的什么也沒給你留下。

我只好背上行囊,怏怏的啟程無涯。

從湖南到江西,過湖北經江蘇,然后輾轉到廣東。我拽著兩個塑料袋,在長長的夕陽余暉下看著自己長長的影子,旁邊呼嘯而過的是雞零狗碎的心情。

扔掉行李,找家飯店,一輩子也記得那個鬼地方。固執的要了個包廂,點一大桌子菜,配一盤清炒苦瓜,來三瓶苦瓜大啤酒。就這樣一邊吃一邊喝一邊偷偷的抽噎一邊生澀的干噎。

那些從窗戶扔出去的任性和倔強,還有俊美的臉龐,那些無數個夜晚駐足的停留和無望,還有跌碎的情誼。還有歡樂,還是癡傻,還有屋頂說的夢話。所有的場景一一閃過卻無一個有溫暖的度數。

我害怕的顫栗,極力的假裝鎮定,自以為的穩穩的走出來。這個偏遠的海濱小城卻是異常的冷。

干脆就放松戒備,任著酒勁少女般的隨著海風旋轉裙擺。轉著轉著就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哭著哭著又壓抑著。所有的時光從手指縫里流過,卻沒有一寸打動我心。我這樣一個隱忍的孩子,孤獨的流落在廣袤無垠,在無涯的荒漠里固執自己的堅持,清落落來去也無掛牽。

可是,你還得走,無盡頭的一直走下去。

然后到湄南河,渾黃的河水,在搖著的船舶上悠閑的消耗下午的陽光。水里的魚在瘋狂的搶食,水面的鴿子嘩啦啦的飛,脖子上的雞蛋花花味香濃,我就這樣靠在船欞上,看著陽光照在水面上直晃人的眼睛。不遠處的大皇宮金碧輝煌轉輾多少更替,那些陰謀的紛爭能否告知現在悠閑的時光?

我繼續行走,直到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走。

在新加坡的新年,當零點的鐘聲響起,所有的人匯集濱海灣,璀璨的燈火,蜂擁的人群,期待的眼神還有甜蜜的笑容。各種膚色,各種語言,各種氣味在這一刻匯聚成和諧的統一。所有人都在整齊劃一的齊呼倒數。.發出無比的幸福和歡呼,我幾乎落淚,被這肺腑的情話和祝福所震撼。

然而快感只有一陣,抬頭看人群轉眼就散,螞蟻搬家星星點點四處消散,才集聚的歡喜和能量好不被珍惜的遺漏無遺,灑落在漸漸冷卻的地面讓百萬人踩在腳下。

天漸漸變了,我終于覺得累了。

建一所房子于清溪深谷,我就住在里面一切都付拈花微笑裊裊青煙里。

你從遙遠的地方跋涉而來,帶著清晨的雨露,泥土的芬芳,甜美的微笑對我說,我愛你。我靜靜的看著你,微微一笑不說話。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還以為嚴寒是絕不會有了,沒想到,待裙裾蹁躚,已是深冬。

萬木凋零,寒風瑟瑟,呵氣成霜,白天的光慵懶倦怠蜷縮在棉胎一樣的云層,溫藍如玉的湖水暈睡般存在。只有遠處蒼翠的樹枝條,層層疊疊的奔涌翻騰,宣泄著所有的寒流滾滾。

冬天,就這樣來了。

它總是讓人覺得不舒服。所有的人都因此變得臃腫變得笨重還分明變得反應遲鈍變得癡傻。它似乎想要一切都在它的淫威下無條件的低頭屈服方才罷休。

小時候的冬天,皚皚白雪足足掩蓋整個膝蓋,大地一片凄白沉寂,踩上去唯有咯吱的腳步聲響。

村里所有的小孩都拖著書包,拽著保溫杯,還有來不及擦干凈的鼻涕,一群人野馬似的嘻嘻哈哈直往雪地里撒歡。這時總有一道厲聲長喝。

大家回頭望去,遠遠的土坡下面,我母親的身影不過我一根手指的長度。所有的小伙伴熱氣一般瞬息散去,獨留我一個等著媽媽從一根手指的長度變成兩個我的高度。待媽媽氣喘吁吁走到跟前,一把將我拽過去,不由分說就把我的褲子嘩啦全剝到了腳根。然后又把我每件衣服疊系進每一條褲子里一條條幫我穿上。

時隔多年,我早已忘記媽媽當時的容顏,但媽媽斬釘截鐵和不容分說的態度就像那凜冽的寒風一樣讓人無力反抗,讓我印象深刻到足以刻骨銘心的程度。盡管有多不愿意,不愿意瘦骨嶙峋的兩條細腿在寒風中顫抖,不愿意已有羞赧之心的自己在毫無遮掩的雪地里春光乍泄。然而弱勢的我也終究只能任由自己白花花的兩瓣屁股在白花花的世界里晃得刺眼。

粗蠻是一種多么可怕的東西,在那個時候就開始在我的心里埋下了種子。

媽媽的愛總是這樣,給我一絲溫暖的同時總要夾雜著一絲威寒。以致于在之后有感知能力的時光中,我就像一個浴血奮戰的淘金者。瘋狂的追求著至純的幸福又粗礪的拋擲著哪怕一絲的逆襲。

我回擊以各種粗蠻來面對粗蠻。漸漸在家家里無人能敵,漸漸在村里無人能敵。就像這冬天,用一種強制性的嚴寒掩蓋所有的事實。

然后在這樣的冬季,等到所有的日子都瑟縮成一種深灰,才會驀然驚覺,一個人沸反盈天的孤獨。

胭脂碎,相留醉。幾杯小酒獨自淚。可憐冬至,無聲更苦。

再一次細看母親都是好多年后,她分明佝僂著兩條腿,瑟縮著脖子站在家門口等著我。剪短了的老年頭發,在寒風中吹得完全找不到路徑。

我走近了,大吃一驚,“媽!怎么把頭發剪了?”“老人家了,剪了方便!”我一愣,媽媽的聲音怎么也變得這么“低眉順眼”了,想起以前的各種往事我哼哼地直笑起來。媽媽奇怪的問“你笑什么啊,是不是不好看?”我低著頭,扭身挽著媽媽進屋安撫著媽媽。“我笑啊,我媽是不是妖怪附身了,啥時候變得這般溫柔了。”媽媽怪嗔的捏了我一把。我嬉笑的同時也分明覺得悲傷。母親是不是在一瞬間變成了老人?她在我這可一直都是那個精力充沛仰天長嘯的壯士啊!

幾天的小住,才發覺媽媽確實老了。

她動作慢了,她聲音低了,她變得沉默了,她臉上的五官都被松弛的皮膚舒展得柔和了。連同她住的房子都變得衰敗而灰暗起來了。

我安安靜靜的看著她,安安靜靜的聽著她說話,所有曾經的記憶都變得不真實起來。從那么真切的日子里一步一步的走出來,現在回過頭卻發現找不到自己的回憶——多么可悲!

人生就是一個悲傷的隱喻,所有的春天只為冬天而來,而冬天,卻只為終結而生。

我依然沒辦法喜歡冬天,記恨于它的的肆虐狂妄記恨于它的不顧一切,同時也記恨于自己對春天持久的張望。

每次回家,舟車勞頓,拖箱扛包其實并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那顆并無半點雀躍的心讓這一切變得艱辛后的那種負罪感。

一年年的長大,這份心情卻幾十年如一日的固定。它常讓我羞于出口直到現在淡定到認為可以應對各種質疑。

故鄉,終于在我各種疏離的眼睛里漸行漸遠。

我的心莫名的感傷又寂寥。仿佛又看到兒時獨自在田壟,殘陽似血,流水湯湯,遠遠一頭黃牛,哞——的一聲惆悵。

我這個蕩子就這樣了無痕跡的從故鄉穿梭而過,它并不為所動,只是我凌亂得就要這樣飄零一生。

小時候常坐在堂屋門檻,看對面山坡的屋檐一角雕刻在沉靜的瓦藍天空里,深邃的天地偶爾有鳥飛過,我就能看到遙遠之后的自己。內心里的逃離原來與生具有。

如果爸媽能在那個時候就注意到我的這個秘密,我會不會就因此乖巧可人?可是媽媽總是那么忙,記憶里她的劉海總是濕漉漉的掛在潮紅的臉上,攜帶著各種突如其來的暴跳如雷,并且尾隨在茫然無知的我們身邊。時時刺激著神經。永遠也找不到的黝黑黝黑的爸爸。噢,我那么多反抗,死磕,掘地三尺的撕心裂肺喲。

這樣的一個鐘擺式的操勞又固執得無話可說的媽媽啊!您為我們做這么多,為什么就沒時間來聽我們說一句:我愛你。

過往的記憶,什么時候都是自己一個人。在去往學校的山坡上,長長的影子純粹的陪伴。路邊干涸的池塘里烏溜溜的小蝌蚪也需要我去陪伴。年少的心,也不知是否曾為這空洞洞的孤單傷神。

秋風瑟瑟,稻田里還隱藏著夏天的味道。穿過田徑,翻過路堤,我快活的和屋檐下的白發老人打招呼。院子里幾只雞閑庭信步的啄食,角落里那條黃狗倦懶的舔舐著前足。老人樂呵呵的向我招手,我興奮的滾到他的懷里,他高興得一把將我抱住,尋問個不停。頓時,他臉上的皺紋菊花瓣式的悉數展開,所有的快樂泉涌般流瀉……

這么多年過去,記憶里總停留著這個溫情的擁抱。這樣的溫度,這樣的純凈。所有的歲月都在不溫不火中無足輕重的省略掉了。唯有這個擁抱,這位老人。

這次回家,我想再一次翻過那兩座山,去尋訪這老人的院落。可是當我驅車前往才發現,故鄉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所有的村莊瓦房都變成了鱗次櫛比的公路高樓。我傻愣愣的看著,失語著,我要這些有什么用。

兒時那么多的時間就這樣被新翻的泥土掩蓋無痕了。

還剩下什么呢?

母親幾十年如一日的操勞和固執。牢騷滿腹又事必躬親。父親物我兩忘閑云野鶴的隱形。這個家每每想起雖是很好,卻總有一絲不安讓人覺得不輕松。

像是被帶入一個陌生領地,總不能兩腳安穩的踱步,心里懸空,擔心隨時可能的尷尬和不和諧。

尤其新成員的加入,更是愁云慘淡暮靄層層。

生活里雞零狗碎的絲絲縷縷全都積攢成內心深處的宿怨。任何時候表情和話語的不到位都被認定為各種考核的不合格。于是,人來人往看著熱鬧不已,憑借著逗樂小孩,笑聲不斷,實則內心彼此冷漠,了無親近。更有甚者,大動干戈吵鬧宣泄。

捂了幾十年的夢,突然碎了。我獨自在現實里也無能為力。

我終于又拖了箱子離家外地工作,我低著頭一言不發的走,仿佛又聽到那殘陽似血,流水湯湯,遠處那頭黃牛,哞——的一聲惆悵。眼淚就在心里靜靜的流………

故鄉,遠走。

秋來了,落葉蹁躚,有如一只心生秋涼的蝶,柳葉般的眉頭輕顰,黑白的眼凝神遠方,無力的,無力的墜落,墜落。我想把它的生命撿拾,然而撿拾只是枯萎。

憑欄倚靠,腳下一湖秋水。錦鱗一群覓食而來,簇擁而往。碧綠的水花激越,時不時陣陣軟風吹來,魚兒也不知道快不快樂,嘩啦啦的來了又嘩啦啦的走了。

天地一片空白。

我就在這里,悄悄的,啞口不言的想要靜靜的走一走。

我的影子越來越長,身后的夕陽,懶懶的留下美麗弧度,周身都是被太陽曬過的味道。植物蘇醒的味道,花兒陶醉的味道,還有夕陽里氤氳的柔美的甜味。南方的秋天這么迷人卻在記憶里找不到熟悉的味道。

像是一個膽小又敏感多疑的老鼠。膽小已知世界的恐懼,敏感多疑又在恐懼之上再加了一層恐懼。惴惴不安的探出前爪,感覺到風,感覺到危險,倏的又抖落回來。神經兮兮的搖出半個眼,感覺到雨,感覺到寒涼,倏的又陡然神傷。

唉————

所有的花都要開放,就像所有的草都要生長,就像,所有的白天和黑夜的輪回。應該剔除一切痕跡,像是從來沒愛過,就這樣,像樹一樣時日久長的只作欣賞。

夕陽像是被打破的雞蛋,胡亂的涂抹半邊蒼穹,周身都變得溫情,像是一個金色環繞的帳篷,安全,靜謐。在這里適合懷念,寂靜,遼遠。遙想遠在天邊的溫柔,炊煙下母親飄渺的吆喝,井邊彎腰汲水的濕發女子,還有咕咕咕叫個不停的歸籠家禽,遠遠的田壟黃牛默默吃草。

生活也許一直是這樣,多年以前是這樣,多年后的今天還是這樣,只是我卻不再是從前少年。

那時的母親也該有我現在的焦躁吧,勞作的一天,回家依然勞作。汲水的如畫女子會不會也早已精疲力盡,然而不得不的任務,不得不去繼續。那些不聽使喚的家禽亂七八糟,又邋遢又拖拉,會不會也讓還有一大堆事情沒做的人感到氣惱。

我縮在敗草堆里,默默的救贖自己,感覺像是一根被經年壓彎的扁擔,靜靜的躲在一角,安靜的想把這時光消磨。

大地像是無心之人,他毫不知情的做了一個夢,夢醒后,睜開眼就不管不顧的走了。夕陽收起長長的裙裾,毫不掩飾的任由萬物暴露無遺。樹換上了灰色燕尾服,花剝落了鮮艷妝容,草全線潰敗在黑糊糊里悄悄的把自己隱匿。

大地一片沉默。

我就在這里,傻了眼一般的看著,沉默的陪著度過了一個寂靜的秋日。

風總是那么隨便。可是,我卻隨便不起來。

一天下來,我們又在學校碰見。這一次看到,就像是看到親人般的溫暖。我們熱烈的討論著各自應聘的情況。唏噓感慨不已。學校百年的大樹,經了陽光的味道,全變成地面可愛的精靈搖曳生姿。我們倆像是散落天涯的俠士,撫劍問候,互道滄桑。他問我,接下來打算去哪?我說,聽說有個g學校還可以,打算去試試。他說,正好他也有此打算。于是,我倆又約好去g學校再見。

自然又是一番長途跋涉。太累了,太漫長了。不敢再睡,又實在想睡。特意再三叮囑司機,又不厭其煩的每隔一段時間確認一遍。窗外是什么風景都無暇去看了,逮著時間就犯困,又惶恐不安的確認每個停車點。

司機突然叫我下車,我一看,當時就難受得不行。怎么又是如此這般的荒郊。司機大叫,過馬路就不荒啦。話音沒落,車呼啦開走了。

下午四點的太陽,特別刺眼。馬路像是明晃晃的刺刀,讓人不敢直視。這些天的折騰,我已經疲憊得連情緒都沒有了。我慢慢的走,終于走到g學校。是的,應該先找個賓館住下來,可是我也懶得去安排,真的就是覺得累了,再不想思考了,索性就沿著圍墻丈量它的面積吧。

我慢慢的信馬由韁。突然聽到有人叫我名字。抬頭一看,居然是舊相識。可能是太累了,我連笑容都好疲憊。芳姐二話沒說,拿出鑰匙,說,前面右拐,找到我宿舍,你先去睡一覺,我上完課就來陪你。

因為有芳姐,一切都舒坦得多了。我打開房間,沉沉的睡了仿佛一千年。晚上,芳姐回來,我感覺自己終于恢復了氣息。躺在床上,我們聊著彼此這些年的際遇。月亮從窗戶照在屋內被子上,風扇偶爾來一陣風。我聽見還有夜宵攤煙火的味道。我真切的感受著周圍的環境看著芳姐的眼睛,情不自禁的說,芳姐姐,怎么這么巧!好像爬山涉水的跑過來,就為了跟你來一個偶遇。

第二天,面試環節按部就班的走完全程,最后宣布入圍名單。我一扭頭,居然又看到他。我倆都沒忍住噗嗤一笑,我趕緊走過去,挨著他坐下來。最后我入選,而他落選了。散會時大家魚貫而行,我低著頭走在他身后,感覺好像是自己做了一件特別不好的事情。他扭過頭,爽朗的笑著對我說,等你升為主任,我再來找你面試哈!我心里難過得跟什么似的,又不敢多言安慰,又覺得少了安慰,我的關心又無處安放。他倒是一個勁的自我解嘲,聽得我眼淚就要出來了。想起跟他在h學校的第一次見面,到y學校的第二次見面,又到現在的g學校,這一路,雖然我們言語不多,甚至都沒有坐下來吃個飯,但是好像一直都在。我們鄭重的握手告別,他揮揮手,轉身走出學校,而我愣愣的站著好久,好久。一直到他的身影,變成一根瘦木。我還站著,望著早沒了他的那個空地。悵然若失。

在g學校工作后,我的生活還在上演著諸多狗血事情。有一天,qq上突然一個陌生的頭像閃動,留言d學校在招聘,如果愿意可以投簡歷試試。我果真投了簡歷后來還順利入選。現在d學校。如今一待也有好幾年了。我一直沒想明白,當年那個qq是誰,尤其現在qq軟件閉關修煉,更是無法弄清楚是誰了。只能在心里默默的說一句,謝謝!

生命里一定有一些命中注定的事情,像是路牌,在你必經的隱秘之處默默等待,直到和你遇見。多希望如果我原路返回,我還能遇見你,我們相視一笑,互道一句,好久不見!

總會有那么一個時間,人愿意去把往事回嗅。好也好,不好也好,都好,都過去了。

生命里一定有一些命中注定的事情,像是路牌,在你必經的隱秘之處默默等待,直到和你遇見。

2012年春節后,我固執的只身一人坐車到廣東。除了一張確定的火車票,其他什么都不確定。聽著火車碾壓車軌的聲音,我靠著車窗無力的發怵,接下來該怎么辦,到了廣東該去哪里?窗外風景,書頁一般,一頁,一頁的從眼前飄翻而過———沒有一頁是屬于我的。

正在這時,手機收到一個信息,問我是否愿意去x學校,雖然小,但是對于我這種情況,還有什么好挑剔的呢?第二天火車到達廣州,我直接就去了x學校。也就解決了吃和住的最大問題。

幸虧有你,出現得那么及時,仿佛冥冥之中就能通過彼此的磁場,感知到對方的哀樂苦愁。我也沒說,你也不問,卻能這么不經意的,讓我抬頭望見你的目光。

半年后,正好趕上五一各大學校開始招聘,我選了好幾個,然后排序,準備一個一個的挨個跑一遍。

最先去的是h學校。通過筆試,試講,面試,最后見董事會。好一番周折,學校告知,所有面試都需等四個月再通知錄取結果。站在諾大的操場,所有應聘的老師陸續出來。我面無表情的一步一步挪動雙腿,看操場外遠處穿梭而過的車輛,感到茫然無措。下一個學校在另一個城市,今天之內必須趕過去,要不然明天的應聘就得泡湯。正當我拿著手機各種搜索查詢時,正好看到旁邊一個人,也在做著跟我一樣的犯愁事。

我們彼此抬頭,相視一笑,算是都明白對方的心思。他笑著走過來,問我接下來打算去哪一家。我一說,他笑著說他也正在搜去的路線。我們彼此約好,到那個學校再聯系,兩人留下電話,便各自坐車走自己的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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