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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寒夜郵車

  • 舊家時
  • 惠雁
  • 4577字
  • 2019-10-23 09:22:55

3、寒夜郵車

眼看是12月了,建榮幾番打來電話,葉妮未接。再發來短信:大姐,暖氣費都推遲半個月沒交了,物業催得緊,房子里冷,兩個孩子都感冒了,先借大姐5000塊救救急。

葉妮立刻回了一句短信:明天轉你3000元,下不為例。建榮屢次借錢救急,沒有一次歸還,這幾年里交暖氣費幾乎成了葉妮的份內。而且建榮對于金錢有一種十分有理的索取,擺明了是要親友養著他。

有心讓建榮、田芹兩口子自去想法子,但念及侄女才幼兒園,孩子怎么受得了冷凍。

冷凍,于葉妮有著滲透至靈魂的震顫。

那年,大哥陳建業結婚是在臘月十八,父母早三天前就去了魚兒峁鎮,帶去這一個貧困家庭所能有的物產:一斗軟黃米,兩塊牡丹印花貢呢新棉被,幾雙福字勾連的鞋墊。這是繼母首次上葉妮外婆家的門,窮家薄業,繼母不但之前作足了針線活兒,走的時候還帶了圍裙,套袖,預備著去幫助家務,以她一貫的實誠勤快去作一個好勞力。婚禮前一天下午,葉妮和姊妹們搭乘父親之前說好的郵車去魚兒峁鎮。自從外祖母去世,葉妮也幾乎記不清外婆家在魚兒峁鎮哪一個巷子了。

直到夕陽枕山,郵電所的郝叔叔終于來到門前喊:快走,郵車來了。早就在等待的姐妹們各自行動起來,葉妮猶豫著,夾抱起小弟弟的被子,就去鎖門。小妮吃驚叫道:“姐姐你抱著被子做什么?”

不要抱?葉妮自問著,又將被子扔回炕上,趕緊鎖門,把鑰匙交給鄰居,叮囑他們豬食在哪里,轉身和妹妹們一路小跑到了郵車前。亞妮先上去,依次拉上去三個小的,葉妮最后上去。

郵車向著夕陽開去,故鄉在一片金壁輝煌里漸漸遠去。姊妹五人第一次一起出門去那么遠的地方,而且是靠近姐姐大學的魚兒峁鎮,覺得那里有無限的華麗和溫暖在等著他們。況且,就快新年了,每個人心里都點起了一個小愿望。小弟建勛兩手一圍比著說:“姐姐,北山真有比咱家老黃饃還大的面包嗎?我要吃兩個!”建榮說:“姐姐,我只吃一個,我要一雙襪子,我的襪子沒后跟了。”小妮說:“姐姐,我只買一件粉花花的連衣裙。”亞妮悄悄地說:“我什么都不要。姐姐,大哥家會高興咱們去嗎?”葉妮低聲說道:“當然,是他們請咱們去的。”

這一年葉妮剛剛考上了北山大學中文系,寒假回家時,她用助學金帶回來了一連排的小面包,還有一袋白面粉。白面粉是她用省下的飯票從學生灶上兌換來的。在弟弟妹妹們看來,姐姐像個大人一樣有辦法給他們買好吃的了。這一年葉妮18歲,亞妮15歲,小妮12歲,建榮10歲,而建勛才6歲,正像一只毛絨絨的小狗那樣可愛,東嗅西嗅只想著找吃的。

談笑間,夕陽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收了笑臉,暮色立刻籠蓋下來。最初對于北山市的興奮,對于大哥家的新奇猜想過去后,才發現寒意已經襲上來。他們和一個個包裹、郵件一起坐在只是棚了半圓形帆布的郵車里,前面半圓形的口子是完全敞開的。坐郵車去,他們五個人最少可以省下四個人十四元的車費。郵車三個小時以后就可以到達魚兒峁村,那時也不過是晚上八點光景。

路邊異樣的風景淹沒在了一片黑暗中,連最小的建勛都默默忍耐著寒冷,因為姐姐說,再過兩個小時就到了,就能見到爸爸媽媽,撲進溫暖的窯洞里,吃一碗熱乎乎的肉臊子饸饹。走之前,姐姐早早給他們做了玉米面抿節,可小建勛對于參加婚禮是有經驗的,知道去了會有好吃的,所以只吃了小半碗。

郵車行至這一段線路最高的鮑家河山坡上,突然停了。孩子們從半迷糊中一下清醒了,只聽見司機跳下車去查看,罵著車,踢著車。車又壞了,司機和另一個中年人反復的上車、下車,摔打著車門罵著,可是車只是哼哼兩聲,就是不走。

寒氣,冰肌浸骨。孩子們的手腳牙齒抖動,對冷愈發不可忍耐,在他們那樣的年齡里,能想到的危險只是寒冷,幸而危險也只止于寒冷。司機終于想起了什么,從駕駛室里朝后面喊道:“娃娃們凍壞了吧,車看來今天晚上是動不了了,你們或者另想辦法,或者幾個小的過來擠擠吧。真是他媽的倒霉,不敢把你們幾個娃娃凍壞了!”

“我不去!姐姐。”建勛突然向葉妮這邊爬過來,他哭了,他冷,更害怕別人把他抱走,鄰居開玩笑說建勛是抱養的,不然為何哥哥姐姐大他那么多,家里人也說你再不聽話把你送回去。這個玩笑在建勛小小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恐慌。葉妮手腳木僵地將小勛抱起,摟在她和亞妮之間,“不去,姐姐摟著你。”

“我去,我冷得實在不行了!”小妮連哭帶哆嗦。“不-許-去!”葉妮冷得牙縫里顫動出幾個字,一臉嚴厲看著小妮。“建榮,你想去你去吧,那邊暖些。”建榮一下站起來,愣了愣,又緩緩坐下:“我也不去,我是咱家大男,我要保護你們。”葉妮笑了,心想著明天要結婚的這個大哥才是大男呢,可是建榮年幼,又說得那么認真。葉妮凍得哆哆索著:“好,你摟著三姐。”葉妮此時十分艱難地想,到魚兒峁鎮還有近一個小時的車程,他們現在下車走,只會更加寒冷,走不到就會給凍死,但她沒有說這些,她說:“我們忍耐一會兒,后面來了客車,我們就擋!”事實上這基本是不可能的,那個年代路上車輛稀少,更不用說是在夜間。

寒氣密密緊裹,絲絲如針尖,穿過肉皮扎到骨頭上,葉妮此時十分痛悔地想,當初她要是帶上那塊小被子就好了,只顧了擔心去舅舅家親戚們看了笑話。此時姐妹們能度過這個寒夜嗎?

建勛哭起來:“我腳疼,我的腳要掉下來了。”三妹小妮也哭起來:“冷死我了,我快要死了。”小姊妹們個個身上衣著單薄,棉襖棉褲都是穿了好幾年的。大哥結婚用光了家里所有的布票和棉花證,幾個孩子勉強一人一件新棉布花罩衫。兩個女兒是新藍色卡嘰布褲子,兩個兒子都是家織老粗布黑褲,膝蓋上已磨白了。小建勛的罩衫前片是哥哥的蘭卡嘰上衣余料,后片和袖子是姐姐們粉紅色碎花布的余料。建勛早已經進行了反復斗爭,他不穿這又女子又小子的衣服,但是架不住姐姐們和母親的哄勸,還是勉強穿上了。只有葉妮穿著一件玫紅色絲棉長衣,黑色的卡褲子,一雙單皮靯,這是葉妮秋天上大學時才添置的。看著哭嚎的弟弟,葉妮哆嗦著脫下絲棉襖裹在小弟身上:“不哭噢!”亞妮一聲驚叫:“你會給凍死的,姐姐!”小妮聞聲一把奪過棉襖蓋在自己身上,建榮又哇一聲哭起來。亞妮叫著,扯著:“給姐穿上,姐會凍死的。我們都忍一忍就過去了。”絲棉襖重新回到建勛身上。小妮連哭帶罵:“為什么要坐郵車!我再也不坐郵車了,咱家為什么這么窮?風為什么這么冷,我操他冷風媽媽的!凍死老子了!”

葉妮哆嗦如同祈禱:“別哭,別罵,越哭越冷,姐摟著小勛。小妮,二姐和建榮摟著你!”

“姐姐,天為什么這么冷?我們為什么這么窮?我要殺了這貧窮。啊。”小妮放聲大哭,但后半聲被冷風撲滅了。

終于安靜下來了,只聽得見姊妹們牙齒磕碰發出的聲響。如同雪野里的麻雀,他們盡可能地縮著身子,已經沒有力氣嘰嘰喳喳了。

葉妮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淺黃色晴綸毛衣,鉆骨透心閉氣的寒冷使葉妮感受到了死神的逼近。在近乎麻木中,葉妮放開小弟弟,將前面的郵包盡可能的壘起來,一堵矮墻使得撕扯的風撲到臉上時少了些勁道。建勛睜大睛睛靜靜地看著、等著姐姐回來,建榮閉上了眼睛低著頭,亞妮叫著“姐快回來,快回來!”葉妮下意識地捏著那一個個郵包,如果再冷下去,她決定拆開其中那些棉軟的包裹。

葉妮回去摟緊建勛,屏住呼吸忍耐著寒冷,麻木中感覺車子好像動了一下。

車子真的開動起來了。只要郵車正常行駛,他們就得救了,他們就不會困在寒夜里。舅舅家窯洞的位置此時突然在腦子里清晰起來,葉妮好像已經在帶著姊妹們飛撲進那個院子,那個窯洞。

郵車開動,寒氣也扭動起來,冷氣從四面八方打著旋兒鉆入肺腑,屏人呼吸,葉妮心弦一松,漸漸的失去了知覺。恍惚中她看見姐姝們個個穿著厚厚的銀灰色羽絨肥,長至腳踝,帽子上有密密的狐皮風毛,虛軟暖和,姐妹們都笑哈哈的,手拉著手一步一步往前走,像是踩在云端上。

車子突然停下了,葉妮一睜眼,看見了魚兒峁鎮山巔上燈火勾勒出的舊寺屋檐翹角。果然,司機出聲了:“娃娃們冷壞了吧,是在這兒下車,還是坐車到北山,在北山暖和暖和等天亮了大人來尋你們。”

葉妮果斷地回說就在這里下車。葉妮忙著叫醒姊妹們,人人都說腳麻,動不了了,葉妮也是,搖晃建勛,他吧噠著嘴說:“我還要吃一個。”亞妮笑得像哭:“估計都吃了一個了。”

下車是一個艱難如夢的過程,最深的冷是沒有知覺的。先吊下去亞妮,然后由亞妮在下面接著,姊妹們在麻木中跳下去,滾下去,掉下去。像一個個郵包一樣把自己丟下去,幸而這皮肉組成的包裹沒怎么被磕著碰著。

四野中的冷比車上更嚴酷。小鎮上沒有一個人影,感謝魚兒峁小鎮,這里尚且有一盞孤零零的路燈,那么高,那么遠地照著馬路,寒冷于是有了方向。葉妮說:“我們只要半個小時就可以走到,你能行嗎?”建勛立刻做出一個兩手伸展撲抱的動作,然后放下雙臂說:“能!”他也知道,姐姐們個個弓著身子打著顫,沒有人能抱得動他了。

先是沿著公路走,姊妹們手拉著手,密密挨著,接著躲藏在了葉妮身后,隊伍在無形中立刻改換成了豎排式,葉妮著一件薄毛衣最深大程度地弓著腰前進,只不時抬起頭來仰望方向。這正如群鳥遷移時越過山頂,穿過寒流時所選擇的隊形,這是形勢所迫的不得已選擇,而不再是他們平時玩老鷹抓小雞時的游戲。

這個弓著腰身一字豎排的隊伍悉索前行,像是一群曠野里的逃難者,他們互相借力,以身體取暖,屏住呼息尋找生路。隊伍急促卻緩慢地行進著,半個小時便穿過整個小鎮,再轉入一個長長的巷道,上了一段坡,葉妮停下來,敲響了院門。孩子們著哆嗦焦急地等待著。

一間窯洞里燈光聞聲而亮,隨之有人破門而出,嘩啦一聲打開了院門,那是孩子們的父親。

一見到父親,哇的一聲就哭,亞妮立刻伸手唔住了他的嘴巴。孩子們回到屋里,母親在炕上跪著,將孩子們一個個拉上來,扯起被子捂手捂腳的給蓋住,從頭至尾沒有一句話。母親跳下炕,倒出幾碗開水來,一一遞到孩子們手里,這才說:“可把人心焦死了!”

“亞妮,小妮,你們倆不要你姐姐了,你姐姐凍壞了怎么辦!”

葉妮用力一閉眼,躺下,只覺得是一顆緊鎖的心打開了,她把姐妹們安全帶到了窯洞里,只聽見小勛哭著喊餓,母親哄著他說:“你再喝一碗水,天就快亮了。”

父親說:“雞叫頭遍了,天亮了就給你吃。”葉妮瞅了一眼腕上的電子手表,是凌晨三點一刻。

往后多少年里,葉妮都在驚心動魄地回想:幸而那晚的郵車最終是移動了,要是車子不動,后果會是什么,他們能挨得過那最冷的黎明時分嗎!

次晨面見眾親戚,姊妹們個個衣衫皺巴寒酸,神情瑟縮,仿佛還沒有從冷凍中醒轉過來。葉妮發起了高燒,臉上的皮屑紛紛下落,眼睛也睜不開。

當天下午,新嫂子進門后不久,葉妮一家就匆忙吃過飯坐客運車返回了長平川。眼看著,孩子們一個個的要病倒了。

直到快過年,孩子們才醒轉過來,開始談論起首次的出門遠行。小勛沒有見到比老黃饃還大的面包,不過他夢見吃了一個,又甜又軟。建榮沒有得到新襪子,腳后跟上的凍瘡發了,又癢又痛。小妮說連衣裙沒用,凍的時候屁也不頂,給她買她也不要。亞妮、葉妮各自無語。

葉妮大學畢業這一年冬天,父親和母親各有了一件羊毛棉襖,姊妹們人人都有了一件羽絨服。三姐妹的都是銀灰色,兩兄弟是黑色的,建勛的黑色羽絨衣和哥哥的一模一樣,可惜也一模一樣大,建勛穿著,像是掉進了衣服里。不過建勛很高興,他終于有了和哥哥姐姐們一樣的、平等的衣服。這件羽絨服穿了好幾年,原是葉妮刻意買大了,以備他們可以穿好長時間。舉家換新衣,盡管三個小的都覺得衣服過大了,但還是很滿足。小弟建勛說:“咱們再去坐一回郵車,試試看冷不?”

小妮說:“賤皮,看不凍死你!”

舉家都笑,那徹骨的冷,此時成為美好的回憶。

( 4569字)精彩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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