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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蔣秀娟跟方競擇見面是在春天的平城,柳色嫩金流翠,枝頭時有鶯啼,方競擇穿了西裝,還鄭重其事地打了一條紅色領帶,他原本眉目清秀,眼窩微凹越發襯得鼻子高了。蔣秀娟花了一百二十塊錢,托人從省城帶了一條藍底白花大擺連衣裙,她身段纖細眼波如水,一條烏黑馬尾巴用手帕系在腦后,方競擇一見心醉,甜言蜜語滔滔地從口中涌了出來。蔣秀娟也滿意筆友的英俊外表,只是微覺詫異,此人的言談跟書信不大一樣,如果只是看信,他們從罪與罰談到普希金,她讀過的書他都看過,而且還會旁征博引說出許多她聞所未聞的知識。不過說話跟寫信是兩回事,誰也不能跟信里一樣,開頭就說: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也不要哭泣什么的,兩個人說的都是本地話,距離普通話還遠得很,更不用說那么文縐縐的調子了。

等蔣秀娟跟方競擇領證結婚,等她發現她一開始只是他的三個筆友之一,她已經懷孕三個月了。等到方晴雨兩歲,蔣秀娟質問夜夜外出鬼混的方競擇,方競擇方才攤牌告訴她那些信是別人代寫的,蔣秀娟嘴唇顫抖,死了心再也不問他。方競擇要離婚就離婚,要來就來要走就走,蔣秀娟認了命,她生活的年代里,社會新聞的記者描寫強奸案,必定是滿懷痛惜之情地說:這姑娘就被奪去了貞操!之后往往就是受害者自殺之類的大悲劇。

看看,貞操有多么重要,而且貞操是針對女人,從來沒聽說男人有什么貞操。蔣秀娟是不可能想象女兒這一代人開口就說睡一次也不是要睡一輩子這種話的,她嫁錯了人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但離婚已是不該,再改嫁那也不好,男人還不都一樣,到了手玩弄幾天,新鮮勁兒過去了,他還要找別人。天下烏鴉一般黑,蔣秀娟自認命苦,不可能找得到白烏鴉和好男人,就算有人能找得到,也絕對不是她。

回了辦公室,方晴雨想著貓腿上的傷,神思不屬,打開繪畫板,刷了一張小畫,一只美麗的大貓舔著腿上的傷口,那傷口中竟顫巍巍地開出一朵小花,花瓣上站著一個極小的女孩,抬頭與貓兒對視,視線中是一片狹長的星空。

畫完后她照例給畫上打了兩個透明水印,一個稍大的在右下,一個稍小隱蔽的埋藏在貓爪心中。去了自己常去的一個社區,那算是一個半專業的手繪社區,叫“路過畢加索”,當然了凡高畢加索是大多數繪畫者公認的偶像,誰知潛伏在這里沒事發發原創作品的畫家們,哪一天就被發掘了,就成了凡高或者畢加索也說不定。方晴雨倒沒有這么大野心,她喜歡去這里僅僅是因為那里有雜志編輯常去選圖,她的兼職工作就從這里找來的,還有一個編輯不定期地買她的作品做插圖,這回進去,她把自己的圖發到原創區,再看留言,另一個編輯說,前幾個月用的圖給她一次結算清楚,總共800塊錢,已經打到卡里了。

方晴雨知道自己真是沒出息,一看有錢就興奮了一下,她想買手機,想給晴寶買個貓罐頭,五十塊錢買的鞋也穿得有點裂縫,她在網上看到有特價三十一雙的還包郵。她有點不想把這件事告訴洪家博,但晚上洪家博做了飯,煮了皮蛋粥,配涼拌胡蘿卜絲,一邊大口吃著,一邊興奮地告訴她說,自己作的項目提前發了筆獎金四千二,他豪邁地說:拿個一千塊,給你買手機!

這就是一個吝嗇鬼對你能表示出來的最大的愛情,方晴雨不得不被他感動了一下,洪家博也穿著舊衣服,男裝比女裝貴,他的西裝還是大學畢業求職時買來的,大商場的打折貨,原價三千一套,特價四百,兩個人掏盡兜里的錢,買了下來。洪家博雖說自小村子里考上了大學,但是打扮得就像個農民工,不過剛上大學來自五湖四海的新生們,實在也跟進城打工的年輕農工沒太大區別,一年土二年洋,大一磨練到大二,基本也就脫胎換骨,女生們學會了化妝,網購爆款裙子,男生們也學會了穿個Polo衫還把好好的領子豎起來趕時髦了。

但是西裝是另一回事,大學里就是老師也很少穿西裝,西裝是正裝,穿了正裝意味你整個人要“正式”起來,你被規則套住了,你也成了規則的一部分,無論男女,穿了西裝都平添一份嚴肅和正經。洪家博穿上了西裝,原本根本不拿正眼看著對寒酸小情侶的售貨員都喲了一聲,立即推薦了一條菱形花紋的領帶,方晴雨端詳了一下,把暗灰色換成了淺灰,搭配效果好多了。洪家博頓時變成了一個可以算是帥的城市小白領,土氣最起碼明面上看不出來了。這條領帶也是打折貨,也要一百五,方晴雨身無分文,刷卡買下了。兩個人被大商場洗劫一空,出來了肚子咕咕叫,沒有錢買東西吃,洪家博又把書包翻了一遍,居然還有十多塊錢,他去買了兩碗米線,把上面堆的一撮肉醬都舀給了方晴雨,自己呼嚕嚕把光板米線吃完了,又把方晴雨剩下的小半碗也吃了。方晴雨也把書包翻了翻,還有幾塊錢夠兩個人坐車各自回學校。

算完車費,洪家博去買了一根一塊錢的冰棍給方晴雨吃,方晴雨給他咬一口,他舔了一下就讓她自己吃。是的,這就是洪家博的好處,他絕不占她便宜,而且會盡自己所能去讓她多享一點點好,不多,但就這一點點好,就足以留住一個缺愛的女生。

這些事情就是繩子上的小疙瘩,方晴雨總覺得自己撐不住,抓不住這條繩子時,這些小疙瘩就會把她絆一下,讓她嘆口氣,還得繼續撐下去。

洪家博還在嘮叨,手機他都看好了,型號款式,包她喜歡,顏色就黑白兩款,她可以自己挑,省得他萬一買下了送驚喜,又被她退貨。方晴雨撲哧一笑,兩個人都想起了那條倒霉催的粉紅裙子,至今還壓在衣柜底下,不過方晴雨換季時都會拿出來曬曬。

吃完了飯,洪家博去洗碗,方晴雨跟到廚房,從后面摟著他的腰,洪家博不回頭,問她干嘛,是不是又看到蟑螂了,一會兒他去打。方晴雨說:不是,先不買手機了,我新收到一筆賣畫的錢,八百,跟你的錢正好湊五千,存了吧。

其實她的手機毛病也不算大,就是有時通話時忽然小聲甚至沒聲,屏幕也摔壞了一塊,顯得狼狽,但是還能用啊。就像她的衣服,舊了,不光鮮,可質地還好,搭配起來細看,還是有她的審美情趣在,還能穿啊。就像她的生活,破破爛爛,跌跌撞撞,過得苦兮兮諸多不滿意,可是還能過啊。

但是洪家博并沒有為了這筆剛好湊整的錢高興多久,他就變臉了:

什么?養貓絕對不行!那貓糧多貴啊你還不給貓吃剩飯菜,再說有剩飯菜我可以吃啊,我們可養不起,而且貓糧不算還得買貓砂,還得給貓洗澡買什么貓用的一大堆東西,貴極了,小雨你什么都好,就是這脾氣比別人怪,你說咱們倆現在都窮成這樣了,你還要養個貓,那成本你不考慮啊。是,你要省吃儉用再給貓用,可我看咱也是省得不能再省了,你再怎么說我也不同意!

方晴雨張了張嘴,還能說什么呢話都被他說完了。洪家博是對的,窮人養活自己都湊合,還要養貓,太貴,就算單獨一袋貓糧一袋貓砂不貴,每天都吃,每天都用,那支出就不少,貓是生命,她自己這條命都過得狼狽不堪,還能再背起一條命嗎?

看著她臉上瞬間灰暗的表情,洪家博有點心疼,但這就跟吃了胡蘿卜就省下買黃瓜的三塊錢一樣,是鐵的事實,沒什么必要去多費口舌了。無數個三塊錢積累起來,就是他倆的房子,那時有了自己的房子,還怕養不起一只貓嗎?

晚上,洪家博睡得香甜,打著不輕不重的鼾。方晴雨睜著眼睛看著墻,腦子里混沌一片,一時想推醒他,說說那條流浪貓有多可憐,不把她收養了,不知道她會不會遇到危險,一時又說服自己,不能太任性,養了貓又供不起吃用,那她不是還不如在外面流浪么。似乎這一生的不如意事都涌上心頭,方晴雨不出聲地哭了。

朦朧中,竟聽到姨婆輕聲喚她:晴寶,晴寶!方晴雨歡喜地撲上去,卻撲了個空,姨婆咪咪笑著,手里端著碗,不知又給她做了什么好東西吃。她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叫她晴寶的人,媽媽蔣秀娟聽了,詫異地說:怎么這么肉麻?爸爸方競擇根本不再乎她叫什么,反正一個女孩子,當小貓小狗養養,還不用他養,沒事逗弄一下,有事就把她擱一邊,她又能怎么樣。倒是繼父陸保田聽了笑了,說老人家還挺疼孩子的。

陸保田的臉在黑暗中清晰起來,他的表情從溫和寬容,變成了痛苦,扭曲,方競擇的臉疊加上來:老子的女人你敢動,你敢搶我老婆,老子殺了你。那把刀只是一把平常的水果刀,有機玻璃的刀把,上面還有只大蝦的圖案,方晴雨玩過那把刀,方競擇一向隨身攜帶。

他嘴里說著要殺人,但肯定沒想要真的殺人,他胡亂刺的幾下都不是要害,反而是扭打時他一刀扎中了陸保田的大腿,正好割破了大動脈。一個人身上的血,似乎就這么瞬間流光了。蔣秀娟學醫原本該在旁邊救助,可是方競擇過來時尋事,陸保田把她母女倆都推進臥室反鎖了門。最后還是鄰居報警,找了救護車,陸保田身體都冷了。蔣秀娟跪倒在地,摟住陸保田,哭得風云變色,方晴雨一聽就知道了,這次媽媽是真的傷心,跟外婆去世時大不一樣。而她呢,大人們這么亂七八糟,她一個小小女孩,誰會管她呢?

大概就是那時起,她喜歡上了畫畫,一盒蠟筆用到短短的,還舍不得丟,用鉛筆和圓珠筆畫,畫好了才用蠟筆填色,別人驚訝這小孩無師自通竟會自己畫數張選一張上色,儼然有小畫家之風,卻不知她只有那一盒蠟筆,是姨婆給的,再沒有人關心她是不是還需要另一盒蠟筆。

方晴雨一向覺得自己要求并不多,但就是從來沒有被滿足過,甚至連被正視過也沒有。在意她的人有幾個呢?姨婆,繼父,還有,也就是洪家博了吧。徐曉儀始終不能理解她為什么就認定了洪家博,卻不知道,自己跟對別人一樣,對方晴雨予取予求毫無負擔,她看不到這些,再說,她還覺得自己對閨蜜蠻好的,好的連自己都被感動了。至于方晴雨是不是被感動了,當然了她能不感動么這是想當然的。所以徐曉儀就從來都不知道方晴雨真的在想什么,她以為她全知道。

吝嗇鬼的愛是自己不花給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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