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那雙眼睛里有千言萬語,手勢卻只有一個,巴掌合攏,給他拜了又拜。要是她認定了的人,他愿意把他當菩薩拜,只求他善待她。
這樁事楊夏風找了時機,告訴了蕭老師和趙律師。當然這也是胡雨薇的用意,她自己不方便說的話,找個中間人替她說說。蕭老師聽了愛徒居然有這樣的心思,又是拍桌子下了注腳:胡鬧。就此撒手不管。
趙律師一聽皺起眉頭:這人我知道,確實跟她一起長大的,可我沒想到她有這種念頭,這……這怎么說呢,根本沒可能的事啊。他昂頭干下一杯威士忌,心事重重。
胡雨薇那天也看到趙律師不在狀態,她就自己把他的活攬過來做完了。客戶開會還是滿意而歸,散會后趙律師也不稱謝,沒頭沒腦就問:你是覺得,我還不如那個啞巴?
胡雨薇知道早晚要面對這一問,因此十分鎮定:你很好,沒有比你更好的了。不過我喜歡他是另一回事。
趙律師有備而來:也都知道童年陰影對人影響大,只是你已經走出來了,這些年讀書工作,打拼出了事業,還是應該向前面看吧,總是看過去,過去又回不去,我想你也未必愿意回。
胡雨薇凄然一笑:誰愿意回到噩夢里去。但是,我就是放不下他。
趙律師還繼續努力:
人家有老婆有孩,生意也做得不錯,看得到底兒的一輩子,有了女兒,啞巴嫂還天天跟人說要再生個兒子。你這份心思,算什么。不光是委屈了自己,你也看錯了啞巴。反正我也沒見你有什么女朋友,倒是小楊察言觀色,能跟你說上幾句話,我就說,你不找我,找他也行啊你倆還是師姐弟,蕭老師第一個高興吧。他這樣的你也不要,你偏要那得不到的,對還是不對,你自己想。
胡雨薇低頭整理那些文件:也想過了,對不起你。
趙律師耐心終于耗盡,一把把文件掃到地上:少來這套!我趙啟亮又不是找不到女人,信不信我明天就結婚給你看。
胡雨薇把文件撿起,裝了紙袋,封口:結婚哪是給人看得,你說什么傻話。你立即去找,我又不攔你。
學法的好處是時時要保持理性,神志清明,兩位大律到底沒被情事沖昏頭腦,趙律師出去做了兩杯咖啡,回來已經若無其事。兩人坐下來邊喝邊把這次會議上談的幾個要點理清了。
不知不覺幾個小時過去,兩人同去電梯,同下到車庫,各開各車,走的同一條路,又到了同一個小區的車庫,停了車,趙律師按住電梯等胡律師,深夜兩人同梯,一個五樓一個八樓,互相說句再見,又是一天。
趙律師回了家,又倒了杯酒,恨自己白有個辣手的名聲,對身邊這個人,卻怎么也動不了狠心。明知道她的心不在自己這里,他卻愈挫愈勇絕不想輕易放棄。再說再去找女人又找誰,找那些咯咯傻笑抹著珠光口紅的年輕姑娘?把她們從頭到尾調教一番,又做搭檔又做愛人?不,趙啟亮此生只手把手教過一個人,也只有這個人徹頭徹尾地了解他,支持他,在他有紕漏的時候及時補上,她不是他的臂膀,她根本就是他事實上的另一半。
一個啞巴,想什么呢?難道說,你要踏著那雙菲拉格慕的高跟鞋,踩著污水橫流的地面,到大排檔上去給人家端米粉嗎?難道說,這一年上百萬的收入你不要,你去穿著油漬麻花的圍裙,十塊八塊地跟人家算小帳?開玩笑,一個人花了多少努力,才能超越自己的出身,杏花巷子是本城著名的老巷子,說白了就是貧民窟,多少年了拆遷不成,刁民盤踞之地,藏污納垢什么事都有。胡雨薇從那里硬生生把自己拔出來,靠著一路考學上法學院讀到碩士學位,自己有了份事業,根本與出身之地天人永隔了,拋棄了從前,才有現在,拋棄現在去尋找從前,怎么可能。人生沒有回頭路,再說回頭那根本也不是什么好路啊。趙律師一飲而盡,心說著事可不能再由著她。
楊夏風對自己有清醒認識,要說做業務,他沒有趙律師那份深謀遠慮的大局觀,也沒有胡師姐那種明察秋毫處理細節的天分,可是他有自己的長處,那就是勇字當頭有行動力,當機立斷往往能做出最利于自己的判斷,對,是有利于自己,至于案件到底如何,人嗎,還是要自保為先。所以三個人里,反而他后來居上,抓住時機在大律所里出人頭地。
世事往往如此,拼命做事的,不如拼命經營自己的,楊夏風是個懂得把長處發揮得恰到好處,恰好又能給賞識他的人看到的人。他知道自己自私,然而自私又沒什么不好,至少看到你喜歡的人喜歡了別人,你也不會那么心痛。
他喜歡胡雨薇嗎?是的。楊夏風很清楚自己的好惡,胡雨薇內外兼修,女人味和硬漢心先且不論,她那種職業人士特有的明悟通達就讓他心折。但他喜歡她到什么程度,楊夏風也很清楚,肯定是沒有到段明珠喜歡自己的程度。
當年在農村中學里,楊夏風的飯菜票如果放量吃只夠吃一周的,他只能省著吃,花的錢比女生還少。段明珠敢專門從家里背來十幾個雞蛋,去食堂灶煮熟了,每天在他的抽屜里放一個或者兩個。楊夏風是等到高中時考上縣一中,那年恰好有校友獎學金,他拿到特等,學費書本費住宿費之外,吃飯綽綽有余了,那一年他足足長高了十公分,衣服都不合適了。好在他窮慣了,不覺得穿衣丑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段明珠就給他偷偷買下一件耐克的運動上衣,商場價499,不打折。楊夏風覺得自己不該收,可是他沒開口她先哭了,一個女孩無法說出口的羞愧和熱情,都在眼淚里面。楊夏風看著她,就慢慢把那件衣服抖開,穿上了,拉上了拉鏈。段明珠看著他穿,哭著哭著又笑了。
那件衣服陪了他整個高中時代,就像她對他的關愛,始終纏在身上,沒有一刻離開。他很想說:我們沒有可能,可是段明珠搶先說:我自己愿意。
自己愿意,那你還能說什么。楊夏風如愿以償考上了某大法學院,報仇之路就此開始了。段明珠護校畢業,又考上了省城醫學院的專科班。楊夏風一個暑假沒看見她,臨到去火車站才看到她躲躲藏藏的身影,她瘦多了,含著眼淚看著他,手也不揮一下。楊夏風也沒有沖她揮手,他心想說這不算是結果因為反正沒有開始過。只是他到了大學里,有一天檢查帳戶,卻發現自己帳上多了一千塊錢,他心里雪亮,這就是段明珠,不會是別人。
她為了什么,欠了她的,所以他應該報答,所以他也要愛她?所以段家對他家做的事,他就要原諒和接納?不,楊夏風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眼看都快二十年了。
蕭老師退休后兼職了好幾家企業的高級顧問,都是從前的學生給他掛的閑職。平時他有什么雜事,以前都找胡雨薇跑腿,近年常找楊夏風。楊律師不敢怠慢,只要是老師來電話,他都跟電視劇里國軍反派一樣騰地跳起來,畢恭畢敬站直了洗耳恭聽。這種老派的忠誠甚得人好感,律所大老板就常說夏風是個重情義的人,用了這樣的人格外放心,至少他心里有道坎,不會無故反水。楊夏風也絕不辜負信任,大案子做了一件又是一件,博命工作報酬豐厚,買了車又買房,又在老家省城里買了公寓,讓老媽和外婆去住。
誰知倆老太太堅決不去,住慣了鄉下,看慣了雞鴨鵝狗,養慣了豬,種慣了菜,早晨起來要去給菜澆水,隨手扯一把青菜回來開水一焯,配點調料蘸水吃。搬到高樓上去腿都打哆嗦,菜要天天買,整天悶在屋子里看電視,遇不到一個熟人,不去。楊夏風略勸幾句,被兩位老人家掉頭回來催婚,單身青年沒有不怕親人這種軟刀子萬人斬的,楊律師上了庭口若懸河舌燦蓮花,卻被外婆媽媽慪得差點吐血,只得夾起尾巴落荒而逃。老媽固然心心念念等著升級做奶奶,連老外婆也把虎頭帽早早做好了,眼巴巴地等著做太婆婆呢。
結婚不在楊夏風的工作日程內,他一門心思掙錢,存心多去結交媒體朋友,蓄勢待發,心里有件大事要做,不做了這事,他這輩子不會安生。再說現在的女孩子,看得上大律師的不少,能接受鳳凰男的可就少了,楊夏風上中學前還習慣夏天里打赤腳,地道的窮人出身。別看他現在一身CK套裝,直到他上了碩士,才在一本雜志上認識CK是啥,之前他還以為是什么藥品,再不就是外國歌星名字的簡寫。
不是為了媽媽和外婆,楊夏風發誓永不還鄉,除非是為了報仇,然而有老媽和外婆在那里,兩個白了頭發操勞一生的女人,每天搬了小板凳坐在大門口等他,他不回也要回,這是他的根,是他的命,楊夏風的這點心事,也只有蕭老師知道。別的人他從不說,正如胡師姐跟他和趙律師,也算是知己,幾近無話不談,可是從來不說自己的身世,似乎一出來就已經在法學院念書,此前是一片空白。
天下沒有一片空白的人生,只有無處傾訴的人生。旁人眼里楊夏風算是少年得志,每一步都走對了,精明人心口貼個勇字,一路名利雙收不知道有多風光,可這風光背后,有一千公尺的深海,尚未有人深潛下去過。或許人人心中都有這片私人領域,不敢輕易示人,既害怕被人看去了軟弱,也怕自己被自己的黑暗和暴戾嚇一跳。
蕭林老師被下病危通知后,最先趕到的就是胡雨薇和楊夏風。然后各路學生紛紛殺來,十來個老總二十來個律師法官密密麻麻擠個水泄不通,恨得小護士尖起嗓子罵他們:都走開,都給我走開點,你們這樣空氣都不流通了,對病人好嗎?啊?罵得大家一個個唯唯諾諾縮頭走散。這才露出蕭老師消瘦憔悴的臉。
有位大師兄也是奔五的中年漢了,一看老師的樣子竟忍不住淚灑當場,被蕭老師看見,有氣無力地罵:我還沒死……咳咳,你留著等我下葬再哭!一連串撕裂喉嚨般地咳。
大師兄嚇得抹去眼淚退后,不敢做聲。胡雨薇把手掬在老師嘴前,接了他咳出的那口痰,不動聲色地拿紙巾擦了手,把紙巾送進垃圾桶。
師母梅玉枝趕到時已是下午,賓客也差不多走散了。她雖然上了年紀,但保養得宜,輕妝淡抹,眉心略帶焦慮,整個人仍有種女知識分子的矜持冷淡。來看病人前她先去跟醫生交流了,醫生說蕭教授是胃癌中期,需要及時開刀,然后持續治療。梅玉枝靜靜聽完,在意見同意書上簽字。醫生見她豁達務實,也起了敬意,說您的愛人在……梅玉枝說我知道他的房間號,我不是他的愛人,前妻吧。醫生大驚,她又笑笑:現在沒離,但是早該離了。
剩下的幾個學生起立叫了師母,想告退,蕭老師點點兩人,胡雨薇和楊夏風,你們兩個留下。兩人情知不妥,也不敢走,站在角落里屏息靜氣假裝透明人。
梅玉枝說了下醫生的囑咐,讓蕭林準備手術,又遲疑了下:小楷等晚上來陪你。
蕭老師不耐煩地揮手:不用他來。梅玉枝略顯尷尬:這都什么時候了,你倆別賭氣了。
兩人說的是梅玉枝此前婚姻帶來的兒子,薛楷之。年近四十還單身,吊兒郎當四處游逛,大學畢業后就再也沒做過一份正經工作。梅玉枝與蕭林皆是苦讀出身,博士讀完自講師到教授博導,循規蹈矩之人,家里出了這位不著調的文藝分子也是路人稱奇。薛楷之不靠父母,自己在外面吃方便面撐著,也絕不回家蹭飯,除非掙了點小錢,他還能認得回家的路,給梅教授買幾塊棗泥點心,回家洗個熱水澡海吃一通,第二天又不見了人影。
平時有稿子寫就寫點稿子,有插畫約就畫點畫,自己燒了些茶杯茶壺放在朋友店里賣,居然也能賣掉。還接過寫歌詞的活,無奈情愛苦悶理想漂泊清新狗血各個主題都試過,寫了三十多首,一首也沒紅。有次餓飯了被拉去做模特,也就跟著干了幾天模特,好歹吃上了四個菜的盒飯。翻譯過一本冷門小說,作品作家均不知名,編輯說差點賠掉了褲子,賣不掉書都被回收做了紙漿,不然還得占庫存。他隔了一年才領到稿費,三十萬字翻譯稿費不多不少九千大元,他拿了這點錢背起個破背包跑去了歐洲,四處浪蕩,路上沒錢了就給人家洗盤子,畫素描,當臨時翻譯,在路邊唱披頭士的歌謝路人打賞。天下不靠譜的事都讓他一個人干盡了,最后全須全尾地回來了不說,還領個金發白膚女朋友。
美麗古老的中國開了女朋友的眼,沒幾天人家找到了大機構的好工作——要說外國人在國內那工作是真的太好找了。又過幾個月,人家泡上一個電視劇男演員,再過上幾個月,薛楷之收到婚禮請柬,才知道原來這是分手通知。他隨手一丟,讓一個娛記朋友撿去了,到了現場一通大拍特拍,爆出新娘先有后婚的猛料,著實占了好幾天版面。
晃悠若干年,按正統標準來說,事業家庭兩欠收,奇在社會倒也沒讓這樣的人餓死,混得年頭久了,也有些活動可以參加露臉,還被尊稱幾句藝術家。不過背后大家叫得更多的是某某明星太太的前男友,薛楷之一笑而過,他笑起來真是不比那位大眼睛男明星差,嘴角微翹眼中有孩童般的天真,不知迷倒過多少無知少女。不是這張臉,也不至于帶著外國女郎飄洋過海,他自己覺得這段情史有些丟人,好些男人還覺得他為國爭光呢。
蕭林跟薛楷之的心結,比親生父子還來得重。先是兩人互掏心肺,親熱得賽親生,怎耐蕭林這人是個精益求精的脾氣,不是如此,他也不會熬成法律界泰斗,他帶的學生都是崩潰了又崩潰,被壓榨出最后一分潛力,突破自身極限后豁然開朗,終成大器。對學生都如此,對自己的兒子更是看重。無奈薛楷之天性浪漫善感,音樂畫畫無師自通,中文詩英文詩過目不忘,數理化也難不倒他一通百通,但讓他去背歷史政治教科書,殺頭也不愿意,更別說爹媽一屋子的法律條文了。聰明人的優點就是學什么都不費吹灰之力,缺點就是太聰明了,怎么會去費力吹灰呢,所以明珠多半蒙塵,說起來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蕭林期望他能繼承衣缽,在法律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梅玉枝寬泛些,覺得他學什么專業都好說,但是博士父母的兒子,竟然讀不到博士,那未免太丟人了吧。父母子女總在人生岔路上廝殺得血肉橫飛,兩位法學教授之家也未能免俗。結果就是蕭林平生第一次給了薛楷之一耳光,梅玉枝沒攔,心里說活該,這孩子真是寵壞了,欠揍!越是文明禮貌親親愛愛地疼他,他就越上臉了!
薛楷之那年高二,明明知道爹娘希望他將來好進法學院,一切輕車熟路,但他偏偏高分考上鄰校的經管學院,本科四年心如野馬一放難收,租社團玩樂隊,畫畫唱歌跳舞爬山什么都來,為了當時在文學院的女朋友,還兼修了一個英美文學的本科的學位。因那一記耳光,他跟蕭林不說話,視彼此如空氣,跟梅玉枝也是愛理不理,一個月說不上十來句話。四年下來成績不錯,可以保研也可以考研,他卻特特地告訴父母,放棄了保研資格,去參加一個公益活動,到XZ做義工去了。
報送上研都不去,放棄上研就是放棄了學術追求,沒有碩士學歷就不能上博,別說法學博士,看來兩位名教授的兒子,最終學歷就是本科了,求學就這么白白放棄了,工作工作還沒著落,擺明了就是要跟爹媽對著干。果然你越疼他他越知道該在哪里下刀子,兩位教授父母急火攻心,蕭林兩手顫抖,竭力忍住不動,梅玉枝沒忍住,撲上去對兒子的頭臉一通抽打。薛楷之一米八還多,老媽比他矮一頭,他低頭看著老媽,任她打,不抵擋,更不還手。等她打了幾下心痛難忍自己癱坐下來哭,他把老媽半扶半抱拖到沙發坐著,說:媽,我走啦,您多保重。說完還親親老媽腦門。背上個雙肩背就飄然而去,再也沒看蕭林一眼。
也就是用行動證明,親媽打死他還是親媽,他不恨,后爹就算以前再好,那一耳光算是結下死仇。不能不說,這事讓蕭林寒心至極。兩人僵持至今,中間也沒看出有什么松動的跡象。梅玉枝和蕭林兩個人,卻也漸行漸遠,說到底,這人生,最后還是剩下你一個人吧。
蕭林對著梅玉枝和兩位愛徒口授遺囑,按說氣氛應當有點悲傷,但既然四個人都是法律界專業人士,也就來不及考慮情緒,首先要琢磨法理。遺囑也簡單,也奇怪,蕭教授工作多年,生活儉樸,早年辦理過多起經濟類案件,收入被他統統買成了房子,除了這批房產,還有兩項從十年前開始存的基金,他留一筆給梅玉枝,另一筆和他的全部房產,都要歸一個叫倪霜的人繼承,但鑒于經查她已經過世,那么她戶口本上的另一個人,外孫女方晴雨就是唯一繼承人。
天降遺產是不是最俗套的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