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午十點鐘起，我便背著離開部隊時所買的一個小紅包，坐著地鐵來到崇文門大街自由勞動市場，站在許許多多來京打工而在崇文門大街上等待老板光顧的男男女女之中。說老實話，我對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也難以適應，但我別無選擇，為了找到一個能養活自己的工作，在人生地不熟的BJ有一個賴以立足的地方，是我最現實的需要。我懷著退伍兵的自豪，對自己在BJ的命運充滿希望，我只有一個小紅包，其它的行李我在退伍的時候全部打包托運回老家，我計劃輕裝上陣，在BJ城現找一份工作立足，爾后圖謀發展。

我穿著退了色的綠軍裝倚靠在路邊的鐵柵欄上，我依然保持著軍人的自尊和威嚴，我不想剛剛走出部隊，就被社會上一些流里流氣的東西所污染，軍人就因該一生具有軍人的氣質和情操，我對大街上其它從農村中走出來的打工者極為不屑，他們沒有農村人的質樸和淳厚。那些站滿整條大街的外地青年，如果看見有老板來此請工，就一哄而上，爭搶著向老板推薦自己，問這問那，感到滿意的就隨老板走人，感到不滿意就繼續在此等候。

我始終倚靠在鐵柵欄上，我不會和他們一哄而上，我覺得在這條街上，我的綠軍裝雖然有所退色，但還是很醒目的，綠軍裝應該是我最好的名片，應該代表著認真和負責，我相信有眼光的老板看到綠軍裝，看到我全身散發出的軍人氣質，會接受我，讓我為他服務。我也期待著能有一位老板將我帶走，只要能給我提供食宿，能夠讓我在偌大的BJ城有一個安命立身之處，我就心滿意足。

快到下午三點，還沒有一位來請工的老板光顧我，我的心開始慢慢收緊。冬天的太陽落到高樓另一邊去，凜冽刺骨的寒風從我臉上吹過，使我感到一種刮骨的痛疼。我將兩只手深深地插到袖筒里，渾身禁不住連連打了幾個寒顫，與此同時，懊悔傷感也隨之而來，我感到我的心在流淚哭泣。目睹崇文門勞務市場的一切，想到自己退伍來京半個月的經歷，我的自尊也像掉進這九九寒天中，那些天真幼稚來京打工的青年男女，就像我在電影小說里看到舊社會地主雇傭饑寒交迫的農民做長工和短工一樣，等待著別人將自己雇傭，這種交易讓我在情感上無法接受，我覺得這中場景已經封存在小學生的教科書里，而不應該是活生生的現實。

那些站在這里等待別人雇傭自己的青年男女臉上掛滿了純純的笑意，內心充滿了熱望，BJ大都市的高樓大廈向他們展示著京都的繁華，深深地吸引著他們的心。我目光流過之處，看見幾個小伙子的神態并不高興，憂郁籠罩著他們的臉，顯得無精打采的樣子，臉色蒼白，憂心忡忡，被寒風吹的全身顫抖。看著他們失神的樣子，我的心也受到感染，我不知不覺陷入沉思之中，來京后的日子在我腦海中復又出現。

我所服役的部隊在河北保定，離BJ大概有兩百公里左右路程。在我沒有退伍之前，我有一位很要好的戰友，我們兩個人情同手足，但他比我早一年當兵，在軍營中我應該叫他班長。他也比我提早一年退伍，他退伍后來到BJ打工，在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我們一直保持著書信聯系。戰友戰友親如兄弟，他讓我退伍后到BJ去找他，玩一陣在回家。我看完信，覺得他言詞熱切充滿一腔好意，又覺得BJ不是很遠，更何況是首都，歷史悠久，文化燦爛，不去一次實在非常遺憾，如果這次不去，回到老家陜西，恐怕以后永遠沒有機會來BJ。于是復原之后，我壓抑住自己歸心似箭的心情，動員同鄉戰友一起去BJ，但他們都急著回家，對BJ不感興趣，我只好自己拿著四百元的復員費，獨自一人坐上去BJ的列車。

按照戰友寫給我的地址，我坐車直往中關村方向去，到了中關村，又東問西問的找到中關園，摁響了信上所說的門房的門鈴。門開了，出來的是一位禿了頂，稀稀拉拉的頭發朝后梳著的中等身材的老者。老人和藹慈祥，聽了我簡單介紹之后，把我很客氣的引進房里，我快速的瀏覽了一下房間，看見房內陳設都很簡陋，房子內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書。老人說我戰友上班去了，給我倒了杯水后就獨自坐在凳子上，伏案寫起了什么。我也不好說話，這里畢竟對我來說還很陌生，我坐著默默地喝著水，就這樣一直過了很久。

晚上戰友會來，看我坐在房中，便熱烈地同我談起自己退伍后的生活。不一會兒，老人已將飯菜做好，招呼我們去吃飯，我們三人圍坐一起又說又笑的吃起來，這時我也不再拘束，說什么就說什么，膽子要比剛剛來的時候大多了。吃飯當中，我從老者的談話中得知，他是BJ大學歷史系的一位副教授，終生未娶，一個人鰥居，同時我也知道我戰友來京之后，通過別人介紹，認識了這位好心的教授，兩個人一見如故，結為忘年交，教授無子，便帶他親如兒子，他找到工作，吃住落在教授這里。

來京后的第二天，我出去找工作，走在中關村的大街上一家一家的往過問，所有的公司都說不要人，要我去別處問問。我剛剛走向社會，對求職技巧根本不懂，自己抱定一家家親自上門求職的信念，認為會有一家公司給我機會，也許我太天真，自己剛剛度過二十二生日，也許我的樣子讓人家感覺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員工，總之一個上午下來，我走訪了上百個單位，沒有一家公司和我坐下來好好談談，一進門說明來意，人家便將我打發出來，不過我并沒有灰心，不管怎么樣，現在吃住有地方，不用擔心這個。

中午時分，我的肚子有點饑腸轆轆，想找個地方好好吃頓飯，可是街道兩旁全是裝修高檔的酒樓，一看就知道是有錢人吃的地方，像我這個懷揣四百元復員費的窮當兵的，有了就出不來。我繼續往前走，想找個地攤小吃填填肚子。經過中關村證券交易營業所，看見炒股的人很多，覺得很好奇，股市是個新鮮東西，在部隊時經常在報紙上看，尚未親眼目睹，于是走進交易大廳，里面人山人海，氣氛極為活躍，我在里面呆了大約有半個小時，也算是對股市有點了解。

出門往前走了一會，看見前面的小巷口有一個賣油條的小攤，我走到跟前，把手伸進裝錢的口袋，用手在口袋里抓了一下，心中大吃一驚，發現自己口袋里的錢早已不翼而飛，這可是我全部的生活費，要是丟了，就無法在BJ呆下去，我又使勁地把全身的口袋翻了一遍，結果什么也沒有，看來我的錢是真的讓人給偷了。剎時我的全身站立不住，眼前一片蒼白，這些錢是我當兵三年的全部積蓄，我還打算用它在BJ為我母親買些衣物，以盡我的孝心。如今全部丟失，我在BJ的生活也將難以維持，我回家的盤纏分文沒有，我感到自己一下子變成流落街頭的孤兒，一無所有，苦澀萬般，心里一酸，眼淚流了出來。

回到教授處，便將丟錢只是告訴他，教授聽了也沒有反應，只責怪我粗心大意。我心灰意冷，整個晚上躺在床上難以入眠。第二天起床，覺得還是先找份工作，在回家過年之前，掙夠回家的路費，看來BJ我是呆不下去了。這次我換了一條街道，反正中關村的街道很多。我走在街上，從這家公司出來又走進那家公司，我也不管這些公司具體經營什么業務，反正我眼下需要一份工作，我必須抱著一個也不放過的信心，實現自己找工作的目的。我先后推開了幾十家公司的門，也到幾家飯店里去，我不會做飯，不會炒菜，但我可以洗菜洗碗，但一天下來我仍然一無所獲，他們都不需要像我這樣的工人。

我不死心，第三天我繼續在街上找工作，當我走到新世紀酒店前，看見兩個小伙子在給人查車，我覺得這活自己能干，心里一想，再找不到工作，給戰友和教授也沒法交待，不如先干這洗車的活，既省事又方便。沒有工具怎么辦，我機靈一動，走到新世紀酒店看守自行車的老大娘，我告訴老大娘我的遭遇，老大娘顯然被我的遭遇所感動，當她聽說我要向她借水桶和擦布，老大娘愉快的答應了。我在新世紀酒店門口亮出了洗車的牌子。那連個小伙見我在他們的地盤上做起生意，顯得有些很不高興的樣子，但他們也沒有找碴兒，我也心安理得的洗起了車。

一天下來，我擦了三部車，掙了了三十五塊錢外加一包剛剛打開的三五牌香煙，我這道這個牌子挺不錯，是外國煙，那些有錢的人基本上都抽這個牌子，代表著財富和地位。這人是個年輕人，當時開的是一部桑塔拉轎車，洗完車后他沒零錢，就給了我一張名片和一包三五牌香煙，并讓我按照名片上的電話打電話找他朋友，他朋友就住在這個酒店，會把洗車的錢給我。說完他顯得不好意思，我也就順著客氣了幾句，等他開車走后，我到酒店的商務中心給他朋友打電話，說明情況，對方好像已經知道此時，邊約我在酒店大門前見。過了一會，來了一個很瘦但很精神的年輕小伙，我把名片遞給他，他給了我十元錢，并讓我把名片給他，我說能不能留給我，他嚴肅地說不可以，我便將名片遞給他。我心里想著這個人的警惕性很高，他可能擔心名片在我手里會有一種不安全。這是我走向社會收到的第一個名片，我本想好好收藏，但事與愿違，我只好作罷。

這份擦車的活我干了大概有一個星期，一天晚上，戰友把我叫到門外，說我住在教授這快十天了，給教授造成許多麻煩。戰友的話說得很婉轉，我也是個聰明人，能聽出他話里的意思，言下之意讓我盡快離開。寄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明白戰友的意思，第二天我便收拾行李，拿著擦車掙來的二百多元錢，辭別教授與戰友，做地車向崇文門方向走，戰友說這兒有個勞務市場，讓我來這里碰碰運氣。

一陣打架的聲音把我從思緒中引出，四五個青年人正在合力圍打一個瘦小的青年人，瘦小青年敵不過這幾個人，抽身便跑，被這四五個人追上又是雨點般的拳打腳踢，把瘦小青年打倒在地，鼻子與嘴角流出鮮血，那瘦小青年招架一會，又爬起來跑，穿過汽車道，那幾個追打得小伙看追不上，拍拍手往回走，臉上流露出大獲全勝，趾高氣揚的神態。目睹此景，我覺得在和這種廝打，好像我在挨打一樣，盡管失敗者寡不敵眾落荒而逃，勝利者以多勝少大獲全勝，可誰贏誰輸豈是以這種方式來衡量。

“小伙子當過兵？”一位穿著入時的女人站在我前面問我。她三十多歲的樣子，頭發微微地燙，過典型的瓜子臉，臉色姣白。

“當過。”我說。

“愿不愿意跟我去做工？”

“可以。”我不加思索的回答。

就在我希望破滅之際，女人將我帶走，讓我感到幸運之星隨時伴著我。終于在這個寒冷的晚上有個吃住的地方，我不用為此事發愁。天這么冷，如果我找不到工作，我是計劃要到BJ火車站去睡一夜。這個女人的出現，給我帶來了我最希望的棲身之所。

她帶我來到一輛白色的小汽車旁，打開車門，讓我坐進去，然后自己駕車。車跑在BJ城寬敞的馬路上像飛一樣。坐在車上，我一邊透過玻璃欣賞著BJ城雄偉的建筑，一邊和女人交談。

“你在那兒當的兵？”女人問我。

她可能從我的行裝上判斷出我是一個退伍軍人，目光夠犀利。

“保定。”我說。

“我也當過兵”

“你也當過兵？”

“當過，在成都。”

我聽到她也當過兵，處于都曾經是軍人的緣故，內心深處感到我們之間的距離縮小了很多。

“我應該叫你老班長。”我笑著說。

“我可不僅僅是個班長。”

“那一定是排長了？”

“是正連。”

“那年專業？”

“九零年。”

“現在在啥單位？”

“沒單位，專業之后和別人做生意。”

說話間小汽車停在路邊，她告訴我到了，讓我拿起行李跟她進屋去。她走在前面，我朝她走的方向看去，才看到“夢苑飯莊”幾個用深藍色有色玻璃刻成的醒目大字，我跟著她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