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春刀世界。

清風習習，吹縐一池碧水。

胡威單膝跪地，低頭俯視著前方的木板。

那里有一條草魚。

雖然張大嘴巴拼命呼吸，卻只能在絕望中漸漸窒息。

此情此景，不正是胡威現在這具身體的原主人——陸文昭，還有魏忠賢、信王乃至整個大明王朝的命運的縮影？

胡威起身撣了撣濕漉漉的衣衫，微笑著走過去提起草魚，如同原劇中的陸文昭一樣，把魚帶回去慢慢享用。

陸文昭為魏忠賢下水撈魚這一段劇情，恰好是《繡春刀·修羅戰場》中令胡威印象深刻，乃至回味無窮的經典情節之一。

胡威自忖沒有陸文昭這般影帝級的演技，可以在魏忠賢面前偽裝得滴水不漏，所以只好掐準這段劇情結束時才穿越過來。

當初第一次看這一段，胡威以為陸文昭所謂的“換個活法”，就是換成這樣卑躬屈膝、溜須拍馬的活法。

直到后來，才明白他的忍辱負重，苦心積慮。

不過，胡威對他看人看事的眼神，真心不敢恭維。

他所謂的“換個活法”、“換個世道”，說到底也不過是換個在他看來英明神武的人做皇帝。

他以為明君在位，就能鏟除閹黨，整肅朝綱，還大明百姓一個朗朗乾坤，太平天下。

可惜他根本沒看明白，所謂的閹黨，其本質是帝黨，是天啟皇帝借魏忠賢之手扶持的應聲蟲。

縱觀歷史，這是每個王朝中后期的皇帝，為了分裂與抗衡越來越龐大的官僚集團，維護皇權的終極手段，沒有之一。

閹黨勢大，有能力向東林黨的后花園——江南沿海一帶征收商稅，恰恰是天啟皇帝維權成功的證明！

此中關竅，原身陸文昭這個小小的千戶武官不懂也就罷了，可信王呢？

如果他不懂，那他就是一個政治小白，如何能做一代明君？

如果他懂了，卻又高舉為國為民的旗號，欺騙陸文昭幫他弒兄篡位，并且不顧大局，犧牲大半皇權也要勾結東林黨推自己上位，如此急功近利、毫無遠見的虛偽小人，真能成為一代明君？

退一步說，信王只把東林黨當作登上巔峰的踏腳石，回頭就準備過河拆橋，將東林黨按在地上摩擦，將失去的皇權重新奪回。

可他弒兄篡位的死穴都送到了東林黨手里，居然還有信心能斗得過那些科場千軍萬馬之中殺出來的白毛狐貍，誰給他的勇氣？

梁大姐還沒出生呢！

陸文昭既看不懂時局，又看不清信王，就一頭扎進弒君篡位的大漩渦，大結局死得真心不冤，可憐師妹丁白纓也白白與他陪葬。

小小千戶，可笑可笑！

如今胡威取而代之，自然不會重蹈覆轍。

回到千戶所，胡威命人將魚烹了，還沒享用完，便見沈煉與凌云鎧聯袂而來，為的是殷澄之事。

“如今多事之秋，殷澄一死百了，以后誰都不要再提！”

胡威用朱筆在殷澄的腰牌上隨便畫了個叉，丟進箱子，眼見沈煉又要開口，就搶先道：“郭真是東廠的人，他的案子，照例已經轉到南鎮撫司，不歸咱們北司著落了。”

“現在有個弄丹青的，最近總在字畫當中夾帶東林黨詩文，暗諷時政，尤其還敢編排魏公公，你說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

“凌總旗！”

凌云鎧聞聲一抱拳。

“你跑一趟吧。”

“東廠的意思，這個人就不要活著了。”

“這人叫什么來著……哦，北齋先生。”

“是！”凌云鎧領命而去。

胡威見沈煉想跟上去，沉聲道：“沈煉留下！”

沈煉抬頭對上他饒有深意的眼神，頓時心中一顫，感覺自己所有的小心思都被看穿了，渾身上下再無半點秘密可言。

胡威走下來，拍了拍沈煉肩膀。

“沈煉啊，我聽說你也收藏過北齋的字畫，你一介武夫，沒事多練練武，少玩那些酸溜溜的東西，小心惹禍上身而不自知。”

“這個北齋，十有八九是個東林黨。”

“你不懂文人那些彎彎繞，恐怕不知道這群偽君子的真面目。”

“他們自己霸占著東南富庶之地，官商勾結，盤剝百姓，家資巨萬者多不勝數，個個妻妾成群，揮金如土，卻對國庫空空如也的窘況視而不見，拼死反對皇上向他們征收商稅。”

“以后見了與東林黨有關的事，記得躲遠點兒……”

“卑職明白……”沈煉唯唯諾諾。

今天的陸文昭頗為古怪，讓他有些害怕，恨不得馬上逃之夭夭。

胡威瞧著他離去的背影，眼睛微微瞇起，知道自己剛才的話沈煉根本沒聽進去，甚至他還會去援救北齋，可這不正中自己下懷？

“多好的一把刀啊！”

“機智，果敢，心中自有一分良知、一分堅守……可惜無論皇上，還是信王，永遠不會對我們這些武夫正眼相看！”

“師兄，”一道英氣勃勃的女聲在身后響起，“這話可不像是你說的！”

“我也是今日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有感而發罷了。”

胡威悵然道，不必回頭也知道身后之人是誰。

丁白纓！

一個與陸文昭心心相印，甘愿生死相隨的女人，也是陸文昭在大明朝廷這個修羅場，唯一可以完全信任并交托后背的女人。

尤其是，她還可能是世上唯一一個刀法女宗師！

丁氏武館在江湖上久譽盛名，丁白纓曾祖父在嘉靖年間考中武舉，先隨胡宗憲征倭，屢立戰功，后為戚繼光麾下大將，參與破解倭寇刀術，將中原武術與東瀛刀術相互印證，取長補短，創出了大名鼎鼎的《辛酉刀法》，俗稱戚家刀。

時至如今，戚家軍早已在權力傾軋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丁氏門下傳承的戚家刀，依然威震江湖，拜師學藝者前赴后繼，絡繹不絕。

丁白纓為丁氏當代掌門，門下弟子無數，高手迭出。

陸文昭雖是丁父的得意弟子，刀法卻稍遜師妹一截，只因少時便胸懷鴻鵠之志，有非常之姿，才從眾師兄弟中脫穎而出，爭得師妹芳心。

可惜十余年官場蹉跎，陸文昭縱有師妹及其弟子為臂助，至今也不過一個小小千戶，一直無顏去見丁家父母。

此次大業將成，陸文昭自以為日后定可平步青云，深心之中已有了找機會去向師父提親的念頭，想將師妹娶進門，好生補償這些年的虧欠。

可憐他卻不知，自己注定活不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天，甚至在臨死前，羞愧到都不敢摸摸丁白纓的臉。

想到此處，胡威心頭驀然涌起一股沖動，恨不得馬上將身旁這個女人緊緊擁抱在懷里，告訴她自己會保護她一輩子，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到她。

但胡威沒有動，因為現在還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