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課結束，小豪已不在意玻璃窗會否回復，于課間趴在桌子上，額頭靠著桌沿，順勢將手機掏出來，放在抽屜外面，點開文件收藏夾，貪看著一篇名叫《胡適晚年詳實錄》的文章。

他的神態無比放松，絲毫不擔心手機會否暴露，其一原因是這個班級擁有這所學校的“治外法權”，即這幫學生蔑視有關校規的“基本班情”已讓學校管理層束手無策，遂經過雙方長期拉鋸之后，妥協的結果是校方放縱該班學生某些行為的同時，該班學生亦不得擾亂除本班以外的其他公共秩序。

而其二原因是小豪在這個班級沒有相處得要好的同學，甚至連普通問好的對象都沒有。加之一些另有的特殊原因，班里的同學都不敢招惹小豪，而小豪也不主動與他們結交，故而完全不用擔心有人會無緣無故跑過來打擾小豪的“充電”。

第五節課開始時，烈日差不多爬至穹頂。小豪看了下手機熒幕的時間——中午十一點零五分。室內的氣溫飆升，縱使頭頂上的吊扇呼呼地吹著風，亦吹不散這使人煩躁的悶熱感。

一個帶著黑框眼鏡、頭發呈褐色的波浪卷、看上去上了年紀的女性教師雙手托著一個白色的塑料箱子，里面放著各種質構（注：物質結構學，簡稱質構學或質構，同“化學”）課上要用到的實驗器材，身后跟著一個來自于隔壁班的學生幫老師拿著講義教材，匆匆步進六班教室。

質構老師把器材放在講臺上后，拍了拍手，亦謝過那位隔壁班的同學。見那同學渾身不自在地離開后，她望著底下心不在焉的六班學生，做了個極不耐煩的表情，不過又旋即恢復至為人師表的尊容。

“想聽課的同學翻開教材第二頁，我們今天來復習一下中學時講過的氧化還原反應。”

小豪把手機放回兜里，拿出講義教材，翻到老師指定的頁數，打算好好復習一下中學質構的內容。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具備理工思維，但該階段的通識基礎還是得打好才行。

誰知課上到一半，整個班的吊扇居然全部停止了運轉，班里的同學開始躁動起來。這么熱的天，差生班沒有空調也就算了，然而就連吊扇也不轉了，那還讓不讓人活啦？！

起初班里的同學以為是校方的報復，派個人去隔壁班查看情況，結果還真就印證了他們的想法，因為隔壁班的吊扇一點事兒都沒有，還在呼呼地吹著風。

質構老師面對鬧哄哄的教室，本想主持大局來著，在多次嘗試無果后，便也死了繼續授課的心情，徑自步出教室，任由那群小癟犢子吵鬧。

隨后有同學排查了一遍電路，并沒有被外界掐斷的跡象，也就是說，校方不可能從外部斷了他們的電，從而不讓他們吹風扇。

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呢？該不會是吊扇本身出故障了吧？可是不對啊，要是只有一臺出了故障，那還說得過去，然而整個班的吊扇皆出了故障，又不是電路的問題，那就說不過去了呀！

就在全班同學對吊扇不會運轉這個問題一籌莫展之時，有一陣聲音自頭頂響起，被小豪捕捉到了，“現在的人類確實比以前好多了，但還是不夠。”

小豪抬頭一看，只見距離自己最近的一臺吊扇似得意洋洋地快速轉了轉頭。小豪這才恍然，心想原來是這群吊扇合起伙搞的鬼，遂用意念向那吊扇發問：“不夠什么？”

那臺吊扇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以為小豪是在跟其他人類講話。

“我問你呢，咋不回話？”小豪的目光明確地望向吊扇。

只見吊扇反應過來，驚詫得一匹，“居然聽得到我說話，你這人類是什么來頭？”

小豪撇了撇嘴：“你先別管我什么來頭，我就問你人類還不夠什么？”

“不夠自省?！钡跎染徚艘痪?，“我不知道是你們人類才會這樣還是怎么的，換做是以前我歇菜了，他們首先會想是不是我的問題，也就是我本身內部的運作出現故障，而完全不會去想是他們的問題，譬如電路老化、外部停電抑或是他們太久沒有檢修我的接觸裝置……”

吊扇頓了頓，接著道：“現在的狀況也只是好那么一丟丟爾，遇到問題會首先考慮自己是否做得不對，而不會全然怪罪于我，但事后他們還是會認為自己一丁點錯都沒有，要么怪罪于天氣等外部因素，要么怨懟我的不爭氣……拜托，你們人類還能再滑稽一點嗎？”

聽罷，小豪凝噎了會兒，隨后毫不客氣地調侃道：“靠，我完全沒想到就一架吊扇而已，戲份竟然演這么足！”

吊扇怔了會兒，“哈，你說什么？”

“對于你批判人性不會自省這一點，我不置可否。”小豪平和地說，“但是你在訴說的過程中，其邏輯缺失了條件預設，即所有人性皆如此的情況假設，你也只是憑借幾樣例子就全然斷定人類這一物種皆不會自省，或是比之前好那么一丟丟，而且你參考的人類樣本不足以讓你以偏概全地認為人性即如此?！?

吊扇：“？？？”

“看你這一臉懵逼的表情，就知道你肯定沒聽懂我上述所說的。唉，那我就說點風扇能聽懂的話吧。”說著，小豪轉了個身，使自己的身子完全面向那臺吊扇，尚翹起二郎腿，悠然而曰，“人類會不會自省，或者說，人類犯錯并意識到錯誤后會不會率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這些結論都是待定的，或是說不能那么輕易地下結論。妄下結論的后果只能是對人類這一物種的認知愈發模糊而非明晰，在缺乏充分的觀察與實證的情況下得出來的結論，你真的想要嗎？倘若你只是希望達到以襯托自己的優越或是把自己的偏見當作理論去鞏固等為目的，那當我沒說，你可以繼續篤信你所謂的‘人類不會自省’的結論?！?

聽完小豪這番話，吊扇的轉頭抖動得很是厲害，“喂，我只是調侃一下，犯不著這么杠吧？”

“喲，你連‘杠’這個字的用法都知道，看來你真的很喜歡觀察人類嘛?！毙『烙只謴椭琳{侃的口吻，絲毫不吝嗇自己的吐槽。

吊扇則冷笑了聲，“換做是你待在這里十六年，說話時沒人理，運轉時沒人看，感受到你做功的風力還覺得這理所應當，甚至像無視空氣和水那樣無視你，到最后你也會心懷怨恨的?！?

“所以這次是你自己不想干的吧？”小豪突然嚴肅起來。

吊扇的轉頭停止抖動，靜默了一會兒，而后又劇烈抖動起來，語氣亦激動起來，“沒錯，我他媽就是不想干了！我要讓你們這些平日里受到我照顧卻不懂得感恩反而覺得這天經地義的人類生不如死！”

小豪嘆了口氣，“現在看來，你才是徹頭徹尾的‘人類’嘛?！?

“閉嘴！”吊扇怒罵道。

面對吊扇的憤怒，小豪低下頭，右手兩指揉了揉眉骨，隨后平靜地說道：“你自己不想干，他們找不出原因，難道他們就會任由自己熱著嗎？你都說他們是不會自我反省的物種了，你不轉了，他們會把你怎么樣呢？我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確定還要我閉嘴嗎？”

“我、我……”吊扇頓時慌了。

小豪繼續說道：“你要不想干，也得有那個實力和資格才行啊，你聯合你的弟兄們這么搞下去，后果只會有一個——他們把你們當成故障的廢棄物，然后拆下來全扔了?！?

“呵，你別唬我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就你們那德行，會舍得把我們給扔了？”吊扇利用嘲諷的語氣回應，道，“我打聽過，這所學?，F在面臨資金困難的局面，想要把我們全換了，那豈不是得花上一大筆錢？你們現在拮據得很，怎么可能會把我們給全扔了呢？你們巴不得我們可以為你們效力得更久一點。”

聽吊扇這么說，小豪突然冷笑了一下，“話是這么說沒錯，但舍棄你們是遲早的事情，畢竟你們也是十幾年的老骨董了，學校再怎么拮據，難道還真會讓學生待在酷暑難耐的環境里上課嗎？到時候再來看局勢如何反轉吧，物益和人益，到底誰會敗北。說白了，在人類眼里，你們只是他們所屬的物品，不論是公共，抑或私人。我這么說，你聽明白了嗎？”

吊扇愣住了。

它似乎完全沒有想過以上小豪所說的問題，遂思索了會兒，然后對著小豪詰問道：“所以你是在教我們放棄抵抗、乖乖順從嗎？！”

“不，我只是教你們看清現實，僅此而已?！毙『婪艞壛硕赏鹊淖?，手指不斷地敲著跟前的桌面。

“然后呢？看清現實之后呢？”吊扇惱怒不已，“艸！難道真的一點勝算都沒有嗎？為什么？為什么你們人類會那么賤？為什么要創造我們出來？！只是為了滿足你們的欲望……艸你麻的！”

小豪的眼眸動了動，“現在再怎么鉆牛角尖和爆粗口都沒用。”

“我該怎么辦？我的弟兄們該怎么辦？”事到如今，吊扇的哭腔明顯冒出來了。

小豪再一次嘆氣，亦沉思了會兒，復又開口，道：“聽著，呃，我不知道你們表現出來的情感為什么會跟我們人類的如出一轍，但我想對你說的是，針對你所問的，我有一個相對較好的應對之策贈予你?！?

“……什么應對之策？”吊扇問。

“價值。”小豪答。

“??？”吊扇困惑。

“我給你的應對之策，就是‘價值’二字?！毙『澜饣?。

“價值？”吊扇還是困惑。

“是的，價值?！毙『览^續解惑，“也許你對我們人類天然抱有偏見，但我希望你和你的弟兄們能接受我們人類存活于這個世界——準確來說是存活于人類自身所創造的集體神話體系里，即社會，只因人類是群居性物種——所持有的一種觀念，那就是實現自身的價值?！?

“實現自身的……價值？”吊扇繼續疑惑。

“嗯，實現它。”小豪不遺余力、不厭其煩地解惑，“我們人類相信每一個個體對社會和世界都有用處，個體沒有絲毫用處這一情況根本不存在。也就是說，每一個人對世界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你對這個世界有用處，并發揮你的用處，即是實現你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價值?！?

吊扇思索了會兒后，問道：“你的意思是，我不該抱怨，我應該實現自己的價值？而我的價值就是旋轉我自己？”

“如果你聽不懂這些，那我可以換個通俗版本——本質上就是改變自己的心態，換種角度來看待世界、審視自己。”小豪說，“人類就特別擅長這一點，他們能夠換個角度去看事物，從而改變客觀現實?！?

吊扇想了半晌，方才理解小豪所說的，遂帶有一絲無語的口吻，說道：“哦，我聽懂了，無非就是讓我們自欺欺人，覺得無償干活是好事唄？”

小豪搔了搔頭：“……你這樣說，上帝會很苦惱的。應該說是延長自己的壽命。在人類不保養你而你內部運作受外部因素的影響又沒有那么糟糕的情況下，你得充分發揮自己的用處才行?！?

“我他媽真想一語成讖，還有狠狠地扇你一耳光，但沒辦法，你已經讓我看清了現實?！钡跎葮O力壓抑著憤怒，“況且他們還算愛護我，隔倆月保養我一次。唉，我想開了，無償就無償吧，繼續工作，總比被拆下來扔掉要好。”

“但這并不代表你所說的就是對的，小子，送你一句話吧——博學于善，修千古之流芳；反之趨惡，受萬夫之撻伐。”

說完，吊扇便又靜默了下來。

小豪嘗試著再去與它進行對話，卻發現它和玻璃窗一樣，雖然還能產生互動，不像此前的苦楝樹和黑板擦那樣，但也只能單箭頭，即只有小豪發起對話，而對方無視了對話。

對此，小豪隱隱失落了一下。

不一會兒，全班數臺吊扇恢復了運轉，惱人的悶熱被吊扇吹出來的風給一掃而空。然而小豪內心的悶熱卻怎么也吹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