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這些年,你過得怎么樣?
齊老師跟我約的地方不大好找,我轉了幾趟車,又被出租車司機宰了一把,才終于找到了那個地方。
門面不大,我左看右看,終于確信這家奶酸菜魚店,確實是齊老師和我約會的地點。江城這個地方名字帶個江字,其實靠海,所以當地的餐館以海鮮為主,這種做淡水魚的飯店很少看到。
本以為里面別有洞天,其實也就五十平米大,但店面還算整潔,桌子擺放得錯落有致。
齊子墨今天沒有圍那條英倫風的大方格圍巾,安靜地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子旁,我不經意間從他敞開的衣領里看到了黑色V領毛衣。
弄這么大的陣仗讓我有點忐忑,但是這么小的店又讓我繼續忐忑不起來,我懷著一般人很難懷著的糾結心情走了過去。
專心看菜單的齊老師抬起頭,沖我點了點頭后繼續埋頭研究菜單。
聽說齊子墨是含金量很高的海龜,簡稱金龜。我一直以為金龜都比較具有紳士風度,比如就餐的時候幫女士拉開椅子,但好像齊子墨沒這個意思,我糾結了一會,自己拉開椅子在齊子墨對面坐下了。
“來一份奶酸菜魚,再來一份米飯。”
齊子墨合上菜單,老板娘笑著說道:“不吃點別的?”
齊子墨搖搖頭,我在旁邊看得有點郁悶,難道齊老師的意思是,他吃著我看著就可以了,所以完全不用咨詢我的意見?
仿佛看出了我的小心思,齊子墨解釋了一句:“這家只有奶酸菜魚比較地道。”
老板娘轉身向后廚說了一句,又笑著打量我好一會才離開。
鑒于齊子墨老師一直沉默,我只好干笑打開話題:“齊老師給我講講量子力學吧。”
“你對量子力學感興趣?”齊子墨挑挑眉。
“啊哈哈,現在不都興什么交叉學科么,工作不好找啊,以后畢業了或許還能去初中當物理老師呢。”我胡扯著。
齊子墨拿出那個本子,翻開到我寫的那頁穿越小說:“穿越時空從科學上來說不是不可以,但是實踐起來有難度。”
我不想知道難度不難度的問題,我只想知道,他有沒有在上面簽名。
“那個……齊老師,我一直,咳咳,特別的仰慕您,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可不可以幫我簽個名?或許,您已經簽了?”
齊子墨搖搖頭:“我怎么知道你留下這個本子讓我簽名的,我以為你是想要點評你這篇……嗯,小說?”
我將心底那頭咆哮的小獸按下去,繼續維持著微笑:“那您現在方不方便給我簽個名?”
冷風卷了起來,我回頭看了看,門推開了一半,先后進來一男一女,男的高瘦,戴了一副金絲邊的眼睛,女的挽著男人的胳膊,一副小鳥依人的情態。
我揉了揉眼睛,調整焦距又看了一眼,齊子墨察覺出我的異常,問了一句:“怎么了?”
“沒什么,您繼續繼續,”我給自己倒了杯茶水,“那男的,我認識。”
我確定以及肯定進來的就是蘇躍,他鼻梁上那副金絲眼鏡還是上次我和他一起去配的,而他身邊那姑娘,就是昨天我在面包店碰到的女孩兒。
真是新人美如玉,不聞舊人哭啊……
“沒想到這里也有奶酸菜魚賣的,我還是去年去浙江旅游的時候吃過一回,不知道地道不地道。”姑娘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的甜美。
我很猶豫,這個時候我是應該站起來將這倆人揍一頓呢,還是在齊子墨面前給自己留點面子以后再收拾他們呢?
不過老板娘沒給我繼續躊躇的時間,她捧著一盆酸菜魚走到我們這桌,終于成功吸引了蘇躍的視線。
“這是……”姑娘驚呼一聲,似乎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但我覺得她這個動作完全沒必要,我距離她這么遠,攻擊力為零。
“宋小姐你別誤會啊,雖然蘇躍說你這個人一點情調都沒有,但是在你們還沒分手的情況下,我不會做破壞你們感情的事。”姑娘如嬌花照水,真是我見尤憐。
我認為她現在做的事就是破壞我和蘇躍感情的事,但是或者,她還可以做一些更加破壞我和蘇躍感情的事?我有些不淡定,于是端著茶杯走了過去,姑娘看到我這個舉動,瑟縮得更加厲害,扯著蘇躍的袖子叫了一聲:“蘇躍!”
同一時間,我和蘇躍一起出手,他伸手將姑娘一攔,我抬手將茶一飲而盡。
很明顯,他倆誤會了我的意圖,誤會往往是尷尬的基礎,于是一時間,他們兩個很尷尬,我只好將目光移動來移動去,等著這倆人開口。
“吃飯吧。”
聲音溫和,能在這么劍拔弩張的時候說這么不應景的話,除了齊老師還能有誰,我們三個這回倒是很默契,一起看向他,齊老師將手里的筆放下,大概被我們灼熱的目光驚擾到了,抬起頭來看著我,目光柔和得能將冰雪消融,瞬間將我心中的煩躁滌蕩殆盡。
“冷夏,”惜言如金的蘇躍終于開口了,“我覺得我們應該談一談。”
假如他說“你誤會了”,那八成我們之間還有戲,但是他要我們一起談談,那八成有戲的就是他和那姑娘了。但是不管是“你誤會了”,還是“談一談”,雞飛蛋打的總不會是蘇躍。
“對不起,我要吃飯了。”我不給他跟我談的機會。
“宋小姐,我們還是先把眼前的事情解決了吧。”姑娘不依不饒,“否則,你也吃不好飯。”
“我是他的女朋友,不是你,談還是不談都是我和蘇躍之間的事情,跟你沒關系,而且剛剛你也說了,我‘誤會’你們了,既然是誤會,那就沒有什么好談的。”我不再搭理他們,回到齊子墨身邊。
蘇躍和姑娘盯了我一會,悻悻離開。
齊子墨盛了一碗魚湯,我注意到他的戒指上有兩個字母:CL。
他將魚湯放在我面前:“這是黑魚的魚肉,肉質細嫩,湯做得也很地道,你多喝點。”
我伸出筷子夾了一片魚嘆了口氣,自嘲地笑笑:“好像我要被甩了。”
天幕低垂,小雪絮絮飛撲下來,公共汽車等了二十分鐘還沒有來,站在我旁邊的小伙子拿著手機應景地放著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我心里有些后悔謝絕了齊子墨送我回去的提議,當時為什么會拒絕呢,被人甩了并不比在冷風中挨凍更加悲痛……或者,這二者的區別是一個是長痛,一個是短痛?畢竟吹冷風的悲痛等車來了會立馬消弭,而且平素特別討厭的擁擠反而能夠提升一下幸福值,被人甩了的悲痛要找到下一任男友才會逐漸淡化,而如果我一輩子都找不到男友,這悲痛恐怕要糾纏我一生。
等不到車的人逐漸選擇了其他方式,又一批準備等車的人擁到了站臺,我插著手盯著天幕,腳已經凍得僵硬,心好像也和腳一樣麻木了,不是痛,只覺得心里空得厲害。
“宋小姐。”
我回過神來,發現齊子墨那輛銀灰色的奔馳SL35停在我面前,我對于超出我經濟實力范圍的東西素來不關心,比如名牌時裝,名表,名車,但喬曉玲最近張羅著要買車,成天在我耳邊叨咕,因此這個牌子的車我在網頁上見熟了,看到實物,覺得更拉風一點。
“上車吧。”齊子墨很紳士地下車幫我拉開了車門。
我乖乖上了車,車里放了一首不知道什么曲子,聽起來有些熟悉。
“坂本龍一的《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齊子墨開口解釋。
我點點頭。
空調溫度調得很高,寒冷消逝,局促感悄然而至,我揉搓著手里的鑰匙鏈裝深沉,那首鋼琴曲一直在循環中,淺淺淡淡的,有些莫名的傷感。
“外衣脫下來吧。”看我沒有動的意思,又添了一句,“下車會感冒的。”
我懶在座位上,不動彈。
“還有一個版本是馬克西姆的,但是我太太喜歡坂本龍一的。”
我發現齊子墨這個人的特點是你越不愿意搭理他,他的話越多,于是我決定繼續不搭理他,果然,他繼續說了下去:
“很傷心?”
我以為他會繼續說他的太太,沒想到忽然轉到了我的頭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于是便達到了一種“此處無聲勝有聲”的效果,將我的傷心烘托了個十足十。
齊子墨驀地俯身過來,我嚇了一跳,上身僵直地挺著,左手迅速按住把手準備推門沖出去,卻聽到“咔噠”一聲,他幫我扣上了安全帶,我抽回手揉揉臉,不知道是太熱還是怎么著,臉有點燒得慌。
車速逐漸快起來,我靠在椅背上回想關于蘇躍的種種,想了很久才發覺其實沒什么可以回憶的,第一次見面是宋暖冬的同學聚會上,那天的天氣很不好,蘇躍的臉上卻笑意融融,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一瞬間就被這個笑打動了……后來關于他的所有記憶都是跟羊排有關……我心里暗恨,劈腿也就罷了,讓我一輩子再也不想踏進羊排館就是他的不對了。
車窗外的風景迅速往后退去,看到飛馳而過海岸我才反應過來,居然已經上了高速,我閉上眼睛停止了思考,靜靜聽著耳側風撞擊車窗的聲響。
手機響起來被我按掉,再次響起來又被我按掉,等我再次睜開已經打算干脆關機的時候,發現車放緩了速度,終于停在了海邊。
沒有海天相接時那種澄凈的碧藍,海邊也沒有淺黃的細沙,這種季節,這樣的天氣,空蕩蕩的一片海灘,黑色的海水涌到暗上,拍出一層白花花的垃圾。
海風很大,我那半長不短的頭發被盡數吹了起來,冷風一激,鼻子里酸酸澀澀的,我縮著脖子打了個噴嚏,一副觸了電門的倒霉相看著齊子墨。
“不聽話,”齊子墨嘆了口氣,打開后車門拿出了那條大方格圍巾,我剛伸出手想接過來,齊子墨卻越過我的手將圍巾圍在我的脖子上。
海風將他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到后面去,露出了眉心那道極深的川字痕,印象中他總是笑得很溫和,那為什么會留下只有皺眉才會形成的川字痕?
離得這么近,甚至能聽到他清淺的呼吸聲,我覺得一顆心馬上就要跳出了腔子,哆哆嗦嗦地想要表示我自己圍就可以,但舌頭好像打了結。
“我太太很喜歡看海,那時候住的地方離海并不近,她每次都一個人走很遠,在海邊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想明白,其實她是心情不好。”齊子墨眉頭微皺,聲音有些蕭索,讓我想起了百度百科上他的那張照片,或許這才是真正的他?溫潤中夾雜著一種讓人捉摸不定的疏淡,心里沒來由的有些酸澀,我悵悵嘆了口氣,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太太很年輕,很張揚,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都掛在臉上,我一直以為她很單純,后來……后來我發覺有些事情不像我想的那樣,但是當我回首過往的時候,發覺我記憶中的那個人其實是最真實的,她很好,錯的是命運。”
……難道看海什么的不是為了安慰我嗎,我怎么覺得齊子墨沒有要我安慰的趨勢?我所有的技能中最弱的一項就是安慰別人,每次昀昀被朗朗欺負哭的時候,我都在一旁看著,等她哭夠了再將朗朗揍一頓。
“小姑娘,”齊子墨轉身看向我,將我飛揚的頭發掖在耳后,“這些年,你過得怎么樣?”
我有那么一瞬間的失神,這些年是哪些年?但是我很快意識到,大概他是透過我想到了別的人,雖然記憶的磁盤被清空了,但是我認為在我青蔥的歲月里絕無可能認識齊子墨這么拉風的人。
有一種人是你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的,齊子墨無疑屬于這種人。
“我不是什么小姑娘,我已經二十五了。”回過神來,我立馬糾正了齊子墨的錯誤。
“我比你大十歲,跟我比,你當然是小姑娘……年輕的時候太自信,總覺得什么東西都可以握在手心里,”齊子墨笑了一下,這樣褪去底色的笑容,讓我恍然覺得他的年華老去,站在我眼前的不再是臺上那個風度翩翩的學者,而是一個耄耋老人。他埋下腰拾起一捧沙子,“你看,就像這捧沙子,不管我握得多緊,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以,小姑娘,人生像是一場負重的奔跑,你承載的越多,向前行進的腳步就會愈加緩慢,只有放棄一些,才會看到更美麗的風景。”
“那,你可以放棄你太太嗎?”我忍不住問他。
他沉默良久,抬眸望向大海:“我已經走不動了。”
雖然我很委婉地表示,其實可以將車停在小區門口讓我下去,但是齊子墨選擇性耳聾,堅持要把車開到我家樓下,看門的那個八卦大爺很詭異地看了我一眼,我推測最早一個小時之后,最遲明天上午,本小區的大爺大媽都會知道,宋二姑娘換男朋友了,送她的那輛車,居然不是原來的雷克薩斯。
但是等我看見蘇躍的車停在我家樓下的時候,我發現原來看門大爺是好心,他不過暗示我,腳踏兩條船,早晚有一天會踩雷的。
蘇躍靠在擋風玻璃上,一手插著兜,一手按著手機,掃了一眼齊子墨的車,大概沒料到我會從車上下來,愣了一下。
當我敲敲車窗,示意要把圍巾還給齊子墨的時候,他拉下車窗按住我的手:“圍著吧,天很冷。”
我火速移開手,不自然地笑笑,待齊子墨倒轉了方向盤,才轉身看向蘇躍。
“我覺得我們在一起不合適。”蘇躍開門見山。
我挺喜歡他這種態度,扭扭捏捏山路十八彎沒意思,大冷的天,該說的話馬上說完,然后他走他的陽關道,我拿我的殺豬刀,兩不耽誤。
“雖然咱們的性子不是很合,但是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一個挺單純的姑娘,是一個很合適的結婚對象。”蘇躍將手機收起來,和我面對面站著。
我點頭,這年頭誰談感情啊,直接都是談完結婚談離婚。
“可是我最近發現你跟我想得不太一樣。”蘇躍嘆了口氣,不知道是惋惜我,還是惋惜他投入的時間,“所以,我們還是分手吧。”
“你也別問我知道了什么,你自己做過的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可笑你爸媽還瞞著我們家,這么大的事情是能瞞住的嗎?”
我不知道自己要擺出一個什么樣的表情才好,憤怒?質疑?不解?多種復雜的情緒糾纏在一起,讓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蘇躍好像已經沒有耐心了,腳尖踢了踢地,只等著我的一句痛快話就開車閃人。
血直涌上腦門,我左右看看,沒找到什么趁手的東西,自從上個月業主聯合投訴了物業以后,小區內的石塊磚頭什么的都銷聲匿跡了。
“你……算了,總之好聚好散,你放心,你的事我不會往外說的。”大概我的樣子看在蘇躍的眼里是彷徨無措,于是特地好心安慰了我一把。
人生一大悲苦境界就是怒氣勃發卻不知道該怎樣打開發泄渠道……我憋得心肝肺疼。
“蘇躍!”不遠處傳來一聲厲喝,不用回頭我也知道,蘇躍他娘。
我一直覺得,蘇躍他媽媽是一個很神奇的人物,其神奇就在于,九月末就將她的白狐貍圍脖圍上,四月末也不脫掉她身上那件據說來自格陵蘭島的皮草,對我來說,蘇躍媽媽就是活在南半球的人,所以看到她身上那件波西米亞風格的長裙時,我很淡定。
蘇躍媽媽盯著我,眉毛挑得很高,眼睛中好像長滿了光劍做成的荊棘,跟她對視一眼之后,我馬上理解了“秒殺”這個詞的含義。
“喲,怎么不進家啊?是我去你們家說啊,還是當著街坊鄰居的面把話講清楚啊!你們家人真是讓我見識了,你和蘇躍的婚房我們家可都買好了,只等著年后辦了酒席入住的,親戚朋友我都通知了個遍,哈,我說你媽怎么這么急著你出嫁呢,敢情是把我們家當廢品回收站了!”蘇躍媽媽一面憤憤然地指責著我們一家,一面用手撐著眼角,生怕眼角被我氣出了皺紋。吵架是個技術活,其特點就在于,不但要言辭鋒利,手勢還要跟得上,蘇躍媽媽顯然沒有領會到其中的真諦,糟糕的手勢將鋒利的言辭打折不少,甚至給了我時間思考準備婚房,備辦酒席通知親友云云難道說的是別人家?因為上次見面的時候她還暗示我讓我們家準備這些,我家出錢,他們家出兒子。
“我們還是進屋說吧,怪冷的。”我覺得這種事情不是我自己就能參透的,多方談一下才是正經,雖然有的時候越談越糟,比如就朝鮮核問題的八方會談。
我的前半句話蘇躍媽媽顯然是不贊同的,但是看到寥寥無幾的行人,后半句話起了作用,終于拖著蘇躍跟我上了樓。
雖然預想了氣氛一定不會很好,但是我遠遠低估了蘇躍媽媽的火力。
蘇躍媽媽一上來就要求我們家支付給蘇家“精神損失費”,爸媽還有哥哥小侄子小侄女一臉愕然地看著蘇躍媽媽,等到蘇躍媽媽將她擬定的二十條賠償意見說完之后,爸爸才有些反應過來。
“你不是聽夏夏的表姐胡說些什么了吧?”
“胡說?”顯然這兩個字刺痛了蘇躍媽媽的神經,“人家不告訴我,現在我們家還蒙在鼓里。”
昀昀被蘇躍媽媽的氣勢震懾住,跑過來撲到我的懷里,嬌嬌叫了一聲“姑姑。”
“姑姑?”蘇躍媽媽將一張紙拍在茶幾上,“瞅瞅這是什么?”
媽媽的臉色慘變,一把拾起來揉爛:“胡說,你們都胡說!”
我有點驚詫于媽媽的表現,以往雖說不上泰山壓頂不變色,可是一個人跟三五個老太太唇槍舌戰,絕對沒有問題。
“蘇躍,”宋暖冬開口了,“這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如果你還當我是你朋友的話,就請先將你母親帶走。”
“朋友?”一貫淡定的蘇躍挑著嘴角冷笑,“當我是朋友還將這樣的妹妹塞給我?”
我圍觀著兩人之間的刀光劍影,對自己的一無所知有種極度的挫敗感,張了張嘴巴:“究竟……”
“你閉嘴!”雙方意見難得的一致,齊齊要求我閉嘴。
我只好閉上了嘴巴。
“這兩個孩子,”蘇躍媽媽指指朗朗和昀昀又看看我,“難道不是你女兒生的嗎!”
媽媽的身子晃了晃,爸爸好像早有準備,一把扶住了她。
大腦停止了運轉,聲音定格在蘇躍媽媽的那句話上,并且這句話不斷在我耳邊重播,宋暖冬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目光中透著罕見的擔心:“夏夏!”
我恍然回身,看著抱住媽媽的爸爸出神——此情此景,倒下去的似乎應該是我。
閑來無事的時候我看過很多很狗血的小說,但是沒有一篇像我現在所處的情境這樣狗血的,而我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回味其中的狗血之處,因為媽媽躺在醫院里。
氣氛異常沉悶,爸爸屈著身子靠在墻上,雙手撐著額頭,哥哥要在家哄著那兩個小鬼,沒有來。
平素一絲不亂的頭發散開在枕頭上,即使染成了酒紅色也能看到其中夾雜著的花白,沉睡中的母親眉頭依然緊皺,我將她的眉心撫平,又掖好了被角。
移情別戀的是蘇躍,提出分手的是蘇躍,千夫所指的人卻是我……我覺得此刻我應該好好悲痛悲痛,并且大聲質問爸爸,為什么?
但是看到爸爸沉痛的表情,我又忍住了。
心好像麻木了,不悲不喜不躁不怒,沒想到我竟然是這么一個有慧根的人。
我淡定地站起身,出門買了兩份盒飯,并且給宋暖冬打了個電話,讓他上網看看店主發沒發貨,沒發貨的話,把我買的袖扣退了。
回到宿舍做了一個夢,夢里模模糊糊得看不清人形,待我撥開濃霧想要看清的時候,耳邊“轟”的一聲巨響,眼前有血蔓延開來,我霍然從床上坐起來,一腦門的汗。抬眼一看,喬曉玲癱在椅子上猛灌了一杯水:“圖書館的電梯壞了,我怕到十二層樓才借到這十本參考書,累死我了。”
我撐著額頭半晌沒回到現實,喬曉玲沖我揮揮手:“傻了?導師又申請下來一個研究項目,點名道姓讓我和你負責整理上古漢語語法。”
自從聽到蘇躍媽媽的話之后,我對家里那兩個小鬼的感情變得有點復雜,雖然我無數次幻想自己年華老去,兒孫繞膝時候的場景,但是現實中,年華還未老去,兒女就已繞膝,這種成就感實在沉得有點過分,讓我有些承受不來。
雖然父母和哥哥對這件事情的態度是諱莫如深,但是我知道有一種方法很容易知道,我只要悄悄去跟這倆娃娃做一下親子鑒定就好了,但當我偷偷刷著網頁,百度親子鑒定的時候,宋暖冬很嚴肅地告訴我,不要想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蘇躍他媽說的全都是扯淡,表姐也是扯淡,總之所有關于我的流言全都是扯淡。但當我問他,過去的我究竟發生了什么的時候,宋暖冬又沉默了。
所有說出來的都是謊言,而所有不能讓我知道的都是真相,這真相藏得比克格勃的間諜還深。
我就這件事咨詢了喬曉玲,喬曉玲想了許久,神情凝重:“我覺得你還是珍惜現在吧,根據我以往對失憶人士的調研,凡是回憶起過去的人都表示很失望,想起不如忘記好。”
問她究竟了解哪些失憶人士,她又想了很久,給我列出了一長串的小說書單。
“你要相信我,我這真的是為你好,你想啊,萬一過去的你有一段山無棱天地合的感情,最后那男人狠心將你和你肚里的娃拋棄了,你回憶起來該是何等的痛苦,以后的歲月里你將陷入對那男人的無窮仇恨中,天將不再是藍色,太陽將不再是橘紅色,樹將不再是綠色……”
我抓起床頭的半個桔子丟到她臉上:“我色盲了。”
之后我對這件事情并沒有深究,并不是我不想深究,而是喬曉玲根本沒給我留出時間來深究,她挑出最后的五本資料放到我的桌子上:“咱倆一人負責一半。”
對門學音韻學的姑娘特別羨慕每天忙碌到深夜的我和喬曉玲:“誰說研究生都很閑來著,看看你們就知道了,國家花大力氣培養人才是值得的。”
我將手里厚厚的一摞書推開,深深吸了口氣:“確實是人才,有人就有財,人我們出,財導師收,跟國家沒什么關系。”
喬曉玲倒在床上裝死,良久才冒出來一句:“苦逼呀……”
撐過晨昏顛倒的兩個月,終于熬到了寒假,從某種意義上講,我特別感謝這兩個月,因為它讓我深刻理解了“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這句話,整天忙得腳打后腦勺,哪有時間“羞恥”?但一想到導師遲遲不提報酬的事情又讓我覺得所有的感謝都有些虛無縹緲,果然經濟基礎決道德情操。
放假前導師對我們幾個姑娘小伙依依不舍,我們也笑著表示自己對導師也是同樣的依依不舍,不過當導師表示希望我們多留一天的時候,我那幾個同門立馬表示,盡管他們是怎樣的依依不舍,但是訂好的機票火車票由不得他們不舍。
于是導師很遺憾地告訴大家,他其實打算晚上請大家吃飯并且K歌的,那幾個同學又立馬表示大不了退票唄,總也不能辜負導師的一番深情厚誼。
晚飯吃的海鮮,我那幾個面有菜色的同門個個吃得紅光滿面,輪番端著酒杯給導師敬酒,輪番悄悄找到服務員小姐,要求再添一些澳洲鮑魚龍蝦海參什么的。當服務員拿著賬單裊娜走進包廂的時候,我和眾位同門一起巴巴地盯著導師,特別希望能從他的臉上看出肉痛的表情,但是導師悠哉地從錢包里拿出了一張抵價券遞過去,打著酒嗝跟我們解釋:“一到年末學校就發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家里人又不愿意吃海鮮……”
大概剛才吃多了,眾位同門的表情都有點堵得慌。
有了吃飯的教訓,一位同門堅持要去附近新開的一家KTV,我從同門那笑瞇瞇的眼睛里看懂了潛臺詞:讓你拿抵價券!
KTV的名字很有意思,叫黃裳,喬曉玲很不解:“為什么不叫皇上呢?”有小百度之稱的師哥師兄摸摸下巴一臉高深:“這家老板很有文化啊,《詩經》有云‘綠兮衣兮,綠衣黃裳。’鄭玄說這是比喻嫡妻,可見老板很愛他的妻子。”
導師摸摸光亮的額頭不滿意:“明明就是指宋代的詞人。”
同門師妹不同意:“南宋還有個制圖專家叫黃裳呢,怎么就不會指的是他?”
大家爭論不休,進了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問迎賓小姐:“你們這家店為什么叫‘黃裳’?”
迎賓小姐好像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但人特別熱心:“我去找我們老板娘來,你們問問就知道了。”
短信提示音響了起來,我點開看了一下,“囡囡,明天有雪。”這個號碼每天都要給我發一條短信,內容從天寒添衣到不要熬夜不一而足,后來我實在忍不住回復過去問對方是誰,對方沒有鳥我。
不一會,老板娘踩著高跟鞋出來了,長發高高盤起,修長的脖子上戴了一條碎金嵌翡翠的項鏈,大紅的旗袍緊緊包裹著身體,顯得曲線玲瓏,眼部的妝容很濃,襯得那雙丹鳳眼又嫵媚又冷艷。
大概之前喝了酒,老板娘的臉上帶著幾分疲憊,視線漫不經心地掃過來,忽然定格在我的臉上。
吃驚,震撼……都不對,而是一副撞見了鬼的樣子:“小落?”
聲音又尖又細,刮擦著耳膜,我不知道怎么反應才對,等了好一會,老板娘才平復了心情,用一種很耐人尋味的眼神看著我:“原來你沒死。”
這句話里充斥的失落情感讓我微微抖了一下,她得多恨那個叫小落的呀。
倒是導師忍耐不住了:“你認錯人了,什么小落大落的,她是我的學生,姓宋,話說,你們這個店究竟為什么叫黃裳啊?”
老板娘對著導師顯然比對著我輕松多了:“哦,沒什么特別的,名字是我老公取的,他說《九陰真經》特別的厲害,那寫《九陰真經》的黃裳一定更厲害,所以就取名黃裳了。”說到她老公的時候,她還驚疑不定地打量了我一眼。
世界上不是缺少文化,而是缺少文人,文人一扎堆,沒文化都能整出文化來,導師和一眾同門沒想到這KTV的名字居然如此霸氣側漏,于是齊齊沉默了。
大家揣測導師這個年紀一定不擅長流行歌曲,于是心照不宣地拼命點流行歌曲,導師坐在沙發上但笑不語,不時摸摸锃明瓦亮的頭頂,笑得高深莫測。
等到開唱的時候我們才發現,從楊洪基到楊冪,沒有他不熟悉的歌手,從革命歌曲到網絡歌曲,沒有他不擅長的歌曲。
直到導師尖著嗓子唱《愛情買賣》的時候,同門們紛紛以各種借口作鳥獸散。
喬曉玲忍耐不得,先一步拉我去上了廁所,這KTV迷宮一樣,轉了好幾個彎才找到廁所,我守在門外,聽到轉角處有人聲,好像是老板娘。
“十七啊,你今晚別回來了,我是說你別來黃裳了,嗯,天不好,我擔心你在路上出事。”我只聽清了這么一句,老板娘就把電話掛了,高跟鞋踏地的聲音越來越遠,我松了口氣,下意識地不太想看到她。
可是我這口氣松得太早了,那廂我不愿意看見的老板娘剛走,這廂我更不愿意看到的人就出現了,于是我的氣再次提了起來,一松一提間,胃里的海鮮味上涌,讓我有點惡心。
蘇躍的新歡笑容甜美,向我微微頷首。
我也扯起個笑,跟她頷首。
“聽說你媽媽病了,本來想去看看她的,但是要籌備我和蘇躍的婚禮,實在抽不出時間。”新歡揪了揪小禮服的衣角,一雙眼睛靈動非常。
我真的特別感謝她抽不出時間去看我媽,她要是去看了,沒準我媽現在還不能出院,因為感激得真心實意,我臉上的笑容不自覺地真誠了一些:“謝謝你啊。”
新歡的眉心微微蹙碰了一下又分開:“婚禮定在2月8號,希望你能賞光過來。”
我答得痛快:“沒事的話我一定去。”
大概我的痛快是新歡的不痛快,新歡的嘴巴撅了撅還待說些什么,喬曉玲出來了。
估計喬曉玲在里面聽了個大概,臉色非常不好看,叉著腰呸了新歡一口:“狐貍精,什么東西!”
新歡花容失色,食指顫抖了一下,欲語淚先流。
按說新歡不是攻擊值這么低的人啊,我很詫異,但是看到馬上出現的蘇躍時,我理解了。
蘇躍的臉色很不好,我猜他會說一些比臉色還不好的話來,于是扯住喬曉玲,打算把她拉走。
蘇躍攔住我,指著喬曉玲厲聲喝道:“道歉!”
喬曉玲自然不是吃素的,指著蘇躍大罵:“不要臉!我忍你很久了,你跟這女的勾勾搭搭多久了你自己心里清楚,當時是誰苦苦求我別告訴冷夏的?一天給我發幾十條短信保證跟這狐貍精斷,你斷了嗎?踹了冷夏還潑人家一盆臟水,姓蘇的,罵你是輕的,我還想踹你呢!”
喬曉玲這段信息豐富一氣呵成的喝罵讓我有點反應不過來,敢情蘇躍劈腿的事差不多全天下都知道了,我頓時有些悵惘。
新歡攀著蘇躍的胳膊,哭得梨花帶雨:“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和蘇躍是真愛……是真愛,你這種人懂什么是真愛?”
喬曉玲真的一腳踹過去了:“放你娘的狗臭屁!”
那一腳其實并沒有踢實,只在新歡雪白的褲子上留下了點污漬,蘇躍卻怒氣勃發,握著拳沖了上來,我想也不想一巴掌就揮了出去,從揮出到落在蘇躍的下頜骨上,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這一巴掌的結果是新歡沖上來要扇我,又被我反扇了一巴掌,她只好掐撓摳抓咬五種絕技一齊使出,喬曉玲和蘇躍都怕己方的人吃虧,齊齊加入戰局,我們四個立時扭成一團。
“你們這是做什么?”很簡單的疑問句,但聲音里透出的嚴厲,讓這疑問句變出了點祈使句的意味。
我們四個人紛紛停手了。
說話的人年紀不到三十歲,身上一襲深色西裝剪裁得體,顯得身子尤其挺拔,下頜的線條十分凌厲,雙目狹長,隱隱泛著冷光。
我是精神出問題了還是眼睛出問題了,我總覺得這個人看我的眼神尤其特別……我一定是精神出問題了……
高跟鞋的聲音越來越急促,美艷的老板娘翩然而至,挽著橫空出現的這個人,臉色不太好。
“十七……”老板娘看著我,另半句話咽了下去。
這個十七倒不再看我,目光落到了蘇躍的臉上。
“這位先生,有什么事情請到外面解決,你們這樣做,很影響我們生意的。”老板娘順著十七的目光看向蘇躍。
周圍的幾個包廂被驚動了,紛紛開了門,有幾個索性出來近距離圍觀。
假上廁所真放風的幾個同門圍了上來,將我們喬曉玲團團護住。
我和喬曉玲丟臉都丟習慣了,倒也沒覺得被人圍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是蘇躍和新歡臉皮薄,尤其是新歡白皙粉嫩的臉上泛起了詭異的嫣紅。
“你們都欺負人,還有沒有天理了!”新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纖纖素手指著我,“她不要臉,你們看她年紀輕輕的,其實都是兩個孩子的媽了,還想裝黃花大姑娘騙人結婚,被人識破了就想……就想殺我滅口,你就是個潑婦,潑婦!”
她這句話顯然讓幾位同門震驚了,他們極力掩飾著各種復雜神色,紛紛做出一副既想打量我,又不好意思打量我的小媳婦神態。
眾位近距離圍觀的原本只想看個熱鬧多個談資,但是沒想到居然從當事人口中知道了這等秘辛,紛紛難掩興奮,一個一個巴巴地望著新歡,特別希望能從她口中知道更多情況。
“蘇躍,我們的事情到此為止,以后我不想聽到或者看到關于你的任何事情。”我忽然想起了齊子墨的話,他說,放下,才能看更美好的風景,可我覺得他這碗心靈雞湯不管用,放下是雙方的事。而我這個包袱上面糊上了一層狗皮膏藥,我越想放下,包袱就越粘上來。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挺通情理的姑娘,但是我沒想到你的素質這么差,今天這件事情我希望你們鄭重跟我和她道歉,否則……”蘇躍配合著“否則”捏了捏骨節,將威脅的意思表達了個淋漓盡致。
我按住喬曉玲舉起的手,努力壓抑著心中翻滾的怒潮:“跟你交往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我不記得以前的事情,假如過去曾經發生過什么的話,請你多擔待,你當時跟我保證,不管過去怎樣,你看的是我的現在,也正是你這一句話,我才答應跟你交往的,或許我表姐跟你說過什么,我不清楚她說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如果是真的,我不能用一句我不記得了就推得一干二凈,但是如果你想讓我們向你和你的女朋友道歉的話,不管你的‘否則’后面是什么,我只能說,絕不可能!”
蘇躍羞憤難當,袖子一甩,掉頭便走,走了幾步又覺得跌了面子,回頭撂下了一句:“你給我等著!”
我微笑致意,轉身時看到十七的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似乎夾雜著的悲傷,我被這目光虐得心肝肺脾隱隱作痛,只好用力甩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