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野兔
- (阿根廷)塞薩爾·艾拉
- 12220字
- 2019-10-17 09:5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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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辟派領袖羅薩斯[1]渾身是汗水,眼睛睜得很大,跳下床,站在冰涼的瓷磚地上,雙臂像鴨子一樣晃悠著,抖動了幾下。他光著腳,身穿睡衣。原本十分白凈的被單,由于他在噩夢中的扭動而糾纏成一團;那是他銅床上唯一的被子,銅床則是他午睡用的小臥室里唯一的家具。他拿起被單擦了擦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水。殘存的恐懼讓他感到心臟快要破裂了。但是,感官遲鈍的迷霧已經(jīng)開始消散。他邁出一步,接著又是一步,整個足尖支撐在地上,渴望得到站穩(wěn)的新鮮感。他走近窗戶,用指尖拉開窗簾。院子里沒有人,只有棕櫚樹和鉛一樣沉重的太陽,一片死寂。羅薩斯回到床邊,但沒再躺下;他思考片刻,坐在地上,雙腿伸開,挺胸抬頭。光著屁股能感覺到瓷磚的冰涼,感受到些許快感的沖擊。他收回雙腿,準備做鍛煉腹部的運動。雙手放在腦后,運動量可以再大些。起初,有些費力;后來,仰臥起坐的動作加快,反抗著地球的引力,同時他也在思考。順著思路,他做了一百個動作,每十個為一組,時刻都在思考。他一點一滴重新回想噩夢中的細節(jié),像是一種自我懲罰。腹部運動的舒適感驅散了記憶中的恐懼。或者準確點說,沒有驅散恐懼,而是可以控制住恐懼,使體育鍛煉又多了一項成績。在午睡時刻光顧他大腦的這些幽靈總感覺還沒溜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那些目不識丁的野蠻人,以為這是因為他所犯下的罪行的影子落在了良心上,這想法是多么荒謬啊!那等于是倒著數(shù)數(shù):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實際情況恰恰相反,他的敵人之所以會這樣認為,是因為反對的立場會讓人從對立面看一切問題。真正讓羅薩斯感興趣的是那些他從未犯下的罪行,對此他感到非常遺憾。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過去,他心太軟了,太講規(guī)矩了。他們說他是魔鬼,可他后悔在途中某個節(jié)點上失去了真正當魔鬼的機會。他后悔自己無法成為自己的對立面,那樣的話,他就能描繪出自己的兩種形象,就像一張精巧的雙面繡。一、二、三、四……他一向缺乏想象力,而沒有想象力,殘忍的計劃就不能完全變成現(xiàn)實。五、六、七、八……有人在那些自由派的小報上刊登針對他的指控,先是有一篇叫《吶喊》,后來又有《槍斃羅薩斯》(多么愚蠢的名字),他夢中的形象卻與這些莫名其妙的指控恰好相反。世界顛倒了。除了文學一無所有。解開他夢之謎的鑰匙正是眼看生命流逝的遺憾。他缺少真正的創(chuàng)作才能,缺少充滿詩意的靈活。九……通過與自己這樣坦率地對話,他意識到了這一點,為此感到失落。可是到底在哪里、哪里、哪里才能找到必要的本領,以便將蒙得維的亞那些雇傭文人筆下瘋狂的幻想轉化為現(xiàn)實、生活以及真正具有阿根廷特色的東西呢?十,一百。
辦公室里,秘書在寫字,羅薩斯喝掉半斤摻了冰水的杜松子酒。秘書寫完一行字,他喝一小杯酒,不算太多。看著別人寫字,讓他歡喜。他認為這是為數(shù)不多的有內在價值的活動,對觀眾幾乎沒什么要求,除了一點點耐心,可他已經(jīng)很有耐心啦,太多了,讓他覺得身體里面再也裝不進別的東西了。他得等一會兒,口頭表達的內容才能變成一頁書寫漂亮的文字。因此,他特別重視工整。似乎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但是羅薩斯能看到兩人之間正在進行的信息轉換。在昏暗的辦公室中,他依稀看到一個幽靈的輪廓。人的動作總會創(chuàng)造出一個觀察事物的角度,如果是寫字的動作,就更是如此。手動,眼動,筆動,好似一個裝滿幽靈的皮囊膨脹開來。幽靈就是想把自己變成他者。羅薩斯透過一層發(fā)光的薄霧看著這一切,好像周圍所有的東西都籠罩在一片瑰麗的亮光中。這是因為他在炎熱的下午喝了酒的緣故,當然環(huán)境本身也有原因。他經(jīng)常說,他發(fā)現(xiàn)杜松子酒加冰水是防暑降溫最有效的辦法;可他沒說,實際上他并不怕熱。總之,在熱天里制造出對涼爽的迫切需求(或與之相反),也許會讓話語更有現(xiàn)實感,這辦法出奇地有效。這就是為什么人類,具體來說是英國人,總能在談話中賦予天氣特殊的意義。那是世界中的世界的緣故,不是做戲,而需要去認真對待,相信它。或許這讓正在準備的酒水有了意義——冰水是為了降溫的,杜松子酒是為了增色的,沒有它兩者就無法真正融合,或者就看不出融合的跡象。一切問題都是在從一種狀態(tài)向另外一種狀態(tài)、從一種實體向另外一種實體、從一種可能向另外一種可能的轉變中解決的。這就解釋了為什么是他,而非別人成了復辟派。他就是如此,因為……因為什么?不對,原因剛想起來,又以閃電般的速度從他大腦中溜走了。他聳了聳肩膀。理解的那一刻一晃就過去了。羅薩斯像木乃伊似的怔怔地站了好長一段時間,腦中一片空白。他唯一的動作就是舉杯喝酒。忽然,秘書把寫好的那頁文字遞給他,那些文字就是書寫工整的樣本。筆在另一只手上,秘書請他簽字。
一天的工作剛結束——工作很輕松,到了近于無的程度——羅薩斯就去馬努埃麗塔為他煮馬黛茶的草棚下坐下來。這是與家人共度的親密時刻,他用來思考。他在思考,自相矛盾的是,大腦里卻一片空白。這看上去不可能,但某人自視甚高,認為自己的大腦可以毫不費力地思考。好大一群鳥在唱歌,三四條狗在做游戲的孩子們腿邊竄來跑去。在他身后,半圈檸檬樹在凈化著空氣;正對著他的,是一棵垂柳,枝條拔地而起,似乎是一朵野外的鮮花,有人故意放在那里,討他的歡心。葡萄藤下是夯實的土地,為了迎接他的到來,有人在地面上灑了水。有時,在他什么也沒想的時候,甚至以為自己是地球上唯一的男子,唯一真正活著的人。空氣中沒有一絲風,但是熱得并不過分。馬努埃麗塔是個丑丫頭,臉色蒼白,她從廚房到放椅子的地方來來回回地送著馬黛茶。她這位親愛的老爹,每次來這里坐一坐,才喝掉六碗馬黛茶,因此不必在戶外安放茶爐。他小口品茶,發(fā)出吧唧聲,她就站在一旁伺候。這位主張復辟君主制的領袖羅薩斯,并不覺得自己的寶貝女兒秀麗、聰明,他倒是相信女兒有點傻。又傻又笨,還很勢利。是的,馬努埃麗塔就是這樣。更糟糕的是,她缺乏樸實勁,沒有可加分的因素。她就是個沒心眼的木偶。他對朋友們說出這樣的心里話:“她是我的壞習慣之一。”他喜歡這丫頭,但不知道為什么。兩人之間有些誤會,這可以看出來,卻沒法弄明白。她堅信老爹喜歡自己。他常常納悶,自己怎么會生出這么個女兒來?幸虧父親經(jīng)常是不確定因素,母親的因素則是確定無疑的。望著馬努埃麗塔的樣子,羅薩斯覺得自己是個女人,是母親。多年來,他一直琢磨著要把女兒嫁給艾烏塞比奧,一個瘋子。這是他的秘密心事,為不可能實現(xiàn)而暗自竊喜。不過,眾所周知,不可能之事往往是最先成真的。因此,后來有一天,當他看到那些野蠻人在漫畫諷刺詩里談到這個嫁女兒的想法時,他困惑不已。事實上,關于這件事情,他從來沒跟人吐露過半個字。那些人不僅這么寫出來,而且按照他們由來已久的習慣,都有圖畫配上文字。那些骯臟的野蠻人,當然會像所有的反對派那樣,只能在《組合數(shù)字》雜志上運作,根據(jù)一些零星的線索妄加猜測,這樣看來,他們會得出“女兒加瘋子”的結論,也就毫不奇怪了。話雖如此,羅薩斯還是感到萬分驚愕,正如他所想的:我們能認清別人的誤解嗎?可是關起門來說,管他什么自己還是別人的誤解呢!胡思亂想往往從兩個極端開始——從過分和缺乏制造日常生活所形成的誤解開始。阿根廷政治統(tǒng)一派人士也許將羅薩斯嫁女兒的這個想法理解成了某種寓言:這個主張復辟君主制的家伙用一個裝滿臭屁的白癡充當獵槍,去“捕獵”國家政權。這里,羅薩斯由于正字法知識不扎實,始終想不明白;但是也沒什么要緊,因為對那些人來說是寓言,在他看來卻是事實。為此,誤解就登上了星座,登上了宇宙,登上了萬有引力的高度。實際上,有一天他看到艾烏塞比奧因為病痛瀕臨死亡時,突然有了將女兒嫁給他的想法。假如那時候把丫頭嫁給那個垂死的瘋子,倒是很理想的事,因為既能避免現(xiàn)實中的諸多麻煩,又可以保留出嫁的全部價值。老早以前,馬努埃麗塔就長著一張寡婦臉。這位復辟派常常在夢中叫道:“我的小寡婦啊……”聽見這句話的人猜不出,這是指馬努埃麗塔?女英雄?泛指的女人?艾烏塞比奧?祖國?還是他自己?
羅薩斯下午有兩次接見,分別是一位上了年紀的黑人婦女和一個英國人。黑人婦女為一件小事而來,一件無足輕重的個人傷心事。但是,羅薩斯有個規(guī)矩,一定要接見他非常喜愛的黑人,在他們面前當個大學問家,那些人都懷著無限崇敬的心情等待他接見。羅薩斯的看法是,再過一段時間,阿根廷會成為黑人的國家,如果他好好活著,說不定能看見那個時代的來臨。因此,他努力讓他們穩(wěn)居上層社會,成為受憲法和司法保護的得天獨厚的權貴。這不費什么力氣,在某種程度上,他熱愛貧窮和愚昧的宿命論,它能把黑人國家變成一個社會虛構的故事。今天的這名黑人婦女帶著兩個已成年的女兒參加接見。她長得好可怕,應該還不到四十歲,看起來卻像六十歲,一副飽經(jīng)滄桑的模樣。她開始訴說,伴有哭喊聲,嚇人得很。接見的地點是在家中的長廊上,這個鐘點那里有陰涼。在圍觀的人群中(有虐待狂心理),赫然站著馬努埃麗塔,她發(fā)髻上系了條血紅的絲帶,一副假慈悲的神情。可憐的丫頭,真是個蹩腳的女演員。她本來就沒有自然樸實的樣子!羅薩斯坐在硬木扶手椅上,一邊板著面孔聽著,一邊端起盛著杜松子酒的杯子。黑女人這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沒辦法解決的。這個女人在葬禮上充當哭喪婦,丈夫跟她過了三十年的夫妻生活之后,跟別的女人跑了。這事毫無解決的辦法。從她的哭訴中可以推斷出那小子跟大大小小的女兒,在場的和不在場的,犯有亂倫罪。但隨后,這仍然無法滿足他的性欲,他覺得沒有什么指望,就離家出走了。這種事,誰都能明白。從這里開始,這位被拋棄的女性的控訴就變成純粹的怨天尤人了。板著面孔的羅薩斯(人稱“鐵石心腸”)發(fā)現(xiàn)此女的抱怨達到絕對高度后處于靜態(tài),讓他可以趁機想一想。講道理沒用,似乎永遠不可能有進展了。她想要我做什么?難道讓我派人把她丈夫給閹了?這很容易,非常容易。但是,她本人應該知道,這是行不通的。馬努埃麗塔流下了假惺惺的眼淚。黑婦人的女兒們在研究馬努埃麗塔下午穿的便服,打算模仿這個樣式;黑婦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位所羅門式的大學問家;羅薩斯本人則早已登上自己幻想的航船,去考察這名女子身體衰老的程度。這條思路(可以歸納成一個問題:一個女人已經(jīng)沒有了明顯的優(yōu)勢,她還能提供什么呢?)把他帶到一個意外的方向,突然之間,靈機一動,他有了主意,可以讓這位婦人留住丈夫。他有了一個切實可行的辦法,無懈可擊而且好用,保證能成功。真是奇怪,她自己怎么事先沒想到呢!可是既然如此,那所有的女人都應該想得到的,包括那個情婦,但這樣的話,就完全起不到作用了。這主意是羅薩斯想出來的,恰恰是他啊,雖然想把那個男人留在床上的人并不是他。最奇怪的是,他還不能說出來,不能把這個解決辦法告訴她這個當事人,他必須保持沉默,按兵不動。不是因為他害怕荒唐的事情(遠遠不止荒唐),而是因為有一道邏輯上的命令——必須保持沉默,像從前一樣,不用說話。他看看黑女人,后者看看他……出現(xiàn)了僵局。她在為自己撈到可以從屠宰場上拿下水的好處之后,就不聲不響地撤了。這結果超出了她的要求,她自然高興地走了。丈夫怎么辦?權做失蹤處理。這一點沒有任何結論。或者有結論?那要問羅薩斯是怎么想的。
至于那個英國人,他是在下午最令人愉快的時刻之前來的,陪同他前來的是英國領事,兩人好像是親戚。接見的地點是在走廊上,額外再加上兩把椅子。這個鐘點的好處是沒人圍觀。這位英國客人看上去大約三十五歲,膚色黑,頭發(fā)更黑。他不像是英國人,雖說這里也有過這樣的英國人;他的樣子更像是印第安人,甚至更典型。羅薩斯早就發(fā)現(xiàn)了,因為他本人就像另外一種英國人,金發(fā)碧眼,面色紅潤。羅薩斯起初覺得這位英國客人相貌丑陋,個子不高,像是東方人。等到對方開口說話,才發(fā)現(xiàn)他的西班牙語說得很地道,這為他增添了些許魅力,雖然是一種非常嚴肅、正式的風格。兩人先說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那英國人叫克拉克,是著名科學家達爾文的親戚,他轉達了達爾文對羅薩斯的問候。接著,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天氣、旅行等瑣事。此時此刻,重要的是向客人傳達時間、地點的氛圍,據(jù)羅薩斯說,正是這些因素產生了強大的政治影響。一天的工作到了這個鐘點,宮廷內的服務人員全部到齊,都在一定范圍內為馬努埃麗塔的需求奔忙。在馬努埃麗塔看來,正派人分兩類,“表姐妹”和“少爺”,僅此而已。那英國人說了他的打算,是要去阿根廷內地旅行,一旦準備工作完成就出發(fā)。這個問題屬于無須多說的議題之一,因此就沒再繼續(xù)討論。兩人都認為自己已經(jīng)對對方有所了解。就在前一天,羅薩斯手下的警官確認這個自稱克拉克的人身份屬實,在智利的瓦爾帕萊索港登陸,是一名為大英帝國效力的自然科學家,并無異常之處。當然啦,倘若這個克拉克此行另有目的,整個情況會更有意思,或許的確有這種可能。警察做事有局限性。羅薩斯遺憾的是,禮貌教養(yǎng)妨礙了自己直白地詢問對方的真實意圖。他想,他需要一種新的待人接物的方式。
他好像剛從昏睡中醒來,說道:“朋友啊,我要讓您看看,我會騎馬做直立旋轉的動作。請您告訴我,馬術在大不列顛是不是真的那么先進?”
英國人點點頭,準備看看羅薩斯的騎術。艾烏塞比奧那張面孔突然就出現(xiàn)在他眼前,嚇了他一跳。這是個一米高的侏儒,但是僅頭部就有大約四十厘米。他是聽到羅薩斯一聲口哨而跑過來的,這聲音很輕,別人聽不到,只是在說話停頓間發(fā)出來的。侏儒對自己范圍內的事一定十分關注,所以說他才是個魔鬼嘛。主人命令他準備好馬,也不用重復馬的名字,那匹馬就叫“重復”。
于是,羅薩斯露了一手,他很少親自表演騎術給歐洲客人觀看。“重復”是匹雜交小馬,不是阿拉伯種,也不是本地種;它體瘦毛長,四個蹄子像鐵絲貓,腰身死板,腦袋小,雙眼無神。兩個英國人把椅子轉了個方向,朝向充當馬道的開闊地。羅薩斯手下的朝臣們出于禮貌,都暫時停止了交談。馬努埃麗塔整理了一下血紅的絲帶,臉上殘存著一絲傻笑;她相信,在上層社會的社交活動中,這樣的表演再常見不過了。這位頂級騎手,也就是阿根廷馬術聯(lián)合會天王級的人物,先溜達了幾圈,待坐騎熱身完畢。此時此刻,熱身其實沒多大必要,不過就是幾個半旋轉騰躍和幾個跳高的動作。“重復”已經(jīng)像穿堂風一樣迅速活動起來了。羅薩斯身形好,臀部線條優(yōu)美、和諧,不像是久坐之人。騎手抬腿后踢,踝骨交叉,超越了臀部的高度,動作優(yōu)美自然。他繼續(xù)后踢,加快了速度。在下一個動作里,騎手舉起雙腳,兩手置于頭部兩邊,雙臂撐在馬鞍上,仿佛自空中落下。第一次掌聲四起。第三個動作,騎手面對走廊,雙腳與馬耳朵平行;第四個動作是全身平衡運動。接著,騎手從坐騎腹部下方兜了一整圈,然后單腿站在馬鞍上——金雞獨立;接著下跪,向后仰身,用雙腳勾住韁繩;再用牙齒叼住韁繩,雙掌拍打靴底。所有旋轉動作不疾不徐,技巧嫻熟,坐騎不斷喘著粗氣。騎手的速度逐漸加快,而馬兒也同樣加快速度,直到高潮來臨,一系列急速旋轉騰挪,在震耳欲聾的喝彩聲中結束。在這樣的騎術表演中通常有兩類動作:一種動作本身較為簡單,但會讓人眼花繚亂;另一種動作較難,看起來卻似乎平淡無奇。這兩種動作羅薩斯都能熟練運用,就看觀眾是不是懂行了。不過由于羅薩斯并不能提前預判觀眾的水平,畢竟圍觀者總是魚龍混雜,所以他早就練就了一套將兩種動作結合起來的功夫,既能化難為易,又能變易為難。
兩個英國人騎著馬,沿著路下行,按照英國人通常的做法,靜靜地走在田野上,偶爾聊上幾句,一路回布宜諾斯艾利斯去了。曠野很寧靜,他倆說話無須高聲,但是坐騎偶爾會因躲避水洼而離開正路。他倆看見有只驚慌的南美叫鳥像關節(jié)脫臼了一樣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仿佛在給自己做雜技表演。兩人不約而同地在想羅薩斯這個復辟派人物。一群肥碩的鴿子稀里嘩啦地把它們棲息的一棵胡椒樹弄下來許多枝葉。顯然,它們不得不勉強度過這個漫漫長夜。兩人的左側是一條棕色的河,水面平靜得像是湖泊,只是河水沖到河沿時才撞擊出一些微瀾,需要特別注意才能看見。那位英國領事對這里的風景非常熟悉,因此沒興趣去欣賞,而是在思考政治問題,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不去想身邊這位客人,實際上也的確用不著操心。他屬于老派外交官,并不認為給自己的同胞當旅游向導是領事職責所在。在對自己同胞的禮節(jié)上,他嚴格劃定了一條底線,認為此次出訪阿根廷最吸引人的人物居然是一個獨裁者,這是超越了底線的。除此之外,還有兩件事:第一件,克拉克如果真的要去阿根廷內地觀光,他自己就可以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解決手續(xù)問題;第二件,他需要大量的時間思考政治,每天的二十四小時都不夠用。因此,英國領事擺脫一切干擾,專心致志地思考起來。另外那個英國人則信馬由韁,跑到前面去了。他看看大地,又看看天空,天上展開了一片紫紅色的云彩,再往上看,是天藍色和沉重的玫瑰色。天熱得令人窒息,空氣里充滿了濕氣。昆蟲們發(fā)出窸窣聲,在一片寂靜中回蕩……領事一抬頭,發(fā)現(xiàn)克拉克的神態(tài)很是奇怪,后者松開了韁繩,雙手在肚臍上方做著什么動作。由于克拉克背對著他,領事看不到是什么動作。于是他加快速度,一面繞到一旁,想解開疑惑。克拉克太專注了,沒有覺察出領事的動作。他左手張開,托著一個金屬盒子,右手在忙活著什么。領事認出了那個儀器,是色譜儀。它有一排帶各種顏色的金屬環(huán),克拉克把小針熟練地插入環(huán)中。領事沒再繼續(xù)靠攏,他覺得這個物件不僅無用,還不吉利,如同在黃昏柔和的色彩上穿針。
幾天過去了,前往內地旅行的準備工作快結束了。自然科學家克拉克沿著同一方向做了一次旅行,但路途較遠,目的地是一位著名畫家居住的城北村莊。這一次他要單獨行動。克拉克清早出發(fā),十一點在途中一家快餐店吃飯,然后在一棵柳樹下睡了午覺。他繼續(xù)前進,速度很慢,像烏龜在爬行。出發(fā)時就慢,騎馬越來越困難,不知道馬兒是停是走。他希望那位聞名遐邇的畫家已經(jīng)睡醒。克拉克知道無論多么小心,由于這種熱帶天氣的緣故,在計算午休時間上總是少算。他在途中遇到一輛馬車,駕車人是個身穿綠色衣服的黑人,那綠色閃著光亮,像鸚鵡的毛。一個四五歲的男孩跑到車前面,驅趕著鴿子群,它們在車轍里覓食,距離車輪只有幾厘米。牛拉車的場面真是壯觀:兩頭雪白的孿生公牛,由于沒閹割好,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似乎已有幾百歲了),外形改變得厲害,很像是日本斗牛,脊背上白皮膚的皺褶慘不忍睹,仿佛披上了一層大理石做的床單,讓人想起羅馬城里貝爾尼尼[2]的作品。雙方相遇,互相有禮貌地打招呼。剎那間,克拉克覺得那個黑人戴著眼鏡,但隨后懷疑自己看錯了。稍稍走過一些,海岸變成了斜坡,急劇下沉,他看到一群小動物聚在一起,從遠處看,還以為是螃蟹,但實際上是刺猬,四肢伸展著在曬太陽。怪事發(fā)生了。刺猬生性都特別膽小,它們看見克拉克的一瞬間,他也正好看見了它們;然而,刺猬們并非是集體做出反應,而是有先有后,但連續(xù)不斷,速度奇快,一個接著一個地逃走,這就讓他看到了每一只刺猬逃竄的經(jīng)過。不過這并非是真正意義上的逃竄,刺猬行走的速度一般極慢,但是,假如受到了驚嚇,它們會瞬間跑個精光。克拉克看著那些刺猬縮成一團,渾身奓著刺,一路順著斜坡滾下去,消失在水中。這樣一來,不等英國人眨下眼睛,一只刺猬也沒剩下。
畫家普里利迪阿諾這一天的午睡沒有像往常那樣拖得很長,但是跟往日一樣,夢中不乏幻覺。這純粹是習慣使然,跟小孩子差不多。此人在阿根廷歷史上,在他那個世紀里,非常重要,卻孩子氣十足。他長得胖墩墩的,面色紅潤,辦事不謹慎,膽子不小,喜歡跟著激情走,整天瘋想。他發(fā)明過一種恐怖喜劇,經(jīng)常在他自己帶果園的鄉(xiāng)間別墅里上演,別墅位于圣伊西多羅市的村莊高地上;不過那僅限于太陽高照的時候,因為太陽處于地平線以下的每個小時他總在沉睡,都不帶做夢的。他獨身一人,沒有近親,也沒有很多用人,因為他只信任法貢達·洛佩斯,也就是他過去的廚娘,如今兼任女傭、女管家、女園丁、女馬倌。法貢達全能全職,她四十歲左右,性愛技能無師自通,把主人牢牢地捏在手心里。她已經(jīng)完全地、永久地把畫家掌控在手里了。法貢達自言自語、高聲發(fā)話時,再也不是親熱、溫柔的典型了。她給畫家起了個綽號叫“重復”,因為畫家做愛時總是千篇一律,毫無花樣可言,而且每天都要做,像個孩子似的不知厭倦。畫家總是在法貢達午睡翻身時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看他一眼,然后裝睡;接著他突然發(fā)起進攻,總是如此,都是老一套。幾個月前,普里利迪阿諾開始畫一幅畫,說是自己欣賞用的,這是他第一幅不經(jīng)委托人做中介的作品。留作自用,不賣。這件事讓他有些疑惑。起初,他不確定在這樣的動機下會畫出什么樣的作品。他用自己慣常的方法作畫(屬于過分精細的風格),看到人物逐漸在畫布上成形,如同別的形象一樣。總而言之,這大概就是藝術吧。這幅作品畫得特別慢,因為是在空閑時間畫的。最初的想法是要畫法貢達午睡時的裸體肖像。當然,這幅畫現(xiàn)在是,也永遠都是他的秘密。但恰恰是為了不浪費這一丁點的秘密(那比畫布有價值得多),他打算再畫一次法貢達就寢的樣子,就選在第一次畫出來的裸體旁邊。他做事一向欠考慮,沒能意識到這樣一來就畫了兩個女子,而不是分兩次畫了同一個女子。當他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時,為時已晚。他心中充滿了困惑,不知所措。他是天才,可天才身上也會發(fā)生這種事啊。至少他已經(jīng)汲取了教訓。既然他被叫作“重復”,那午睡時就不斷地重復學習吧,日復一日地學下去。
來鄉(xiāng)間別墅做客的人很少,雖然也并非總是如此。下午的時光剛過半,那個英國客人就來了。主人和女管家依然還在半睡狀態(tài)。法貢達出來攔住馬頭,問對方是何許人也,有何貴干。克拉克做了回答,卻發(fā)現(xiàn)對方執(zhí)意追問他是否真的想見畫家。回答是當然真想見。是想見面?還是想畫像?如果想畫像,恐怕要有些耐心了。您可是選了世界上動作最慢的畫家。克拉克聽到這番勸告感覺頗為不快,他不等女管家邀請,一頭扎進客廳,坐了下來。一分鐘后,畫家出現(xiàn)了。克拉克還以為這人是畫家的兒子,然而并不是,就是他本人。克拉克絕對想不到來人會是這樣一個壯實的小伙子,他膚色很黑,雖然沒人會覺得他超過二十五歲,但已經(jīng)微微謝頂,眼睛不對稱,眼神顯得憨頭憨腦,雙眼瞇縫著。這畫家沒什么風度可言,但英國人認為風度是兩個人的事。他說,是房東的姨媽給了他地址;接著,他謹慎地夸獎了畫家的作品。普里利迪阿諾第一次聽到像是批評的夸贊。他認為說得都有道理,態(tài)度真誠得令人無言以對。似乎已永遠離去的法貢達這時再次出現(xiàn)了,手里拿著一瓶冰鎮(zhèn)紅葡萄酒和兩個酒杯。二人轉眼間就干掉了半瓶。對英國人逐漸有了信任感后,畫家說打算馬上去歐洲旅行,去稍微學點知識。克拉克勸他打消這個念頭,話說得有些分量。阿根廷擁有可供發(fā)展的一切條件,而歐洲的藝術舞臺氣數(shù)已盡,舊大陸的畫家們馬上就要移民到新大陸來了。畫家問:“技巧方面怎么樣?”“技巧方面,您綽綽有余啊!”“那些老的藝術大師呢?”英國人說:“坦白講,他們沒用啦。”對話就這樣又持續(xù)了一會兒。畫家抱歉地說,家里沒有現(xiàn)成的作品可以拿出來給這位熱情的藝術愛好者看。倒是有一幅畫,法貢達的裸體畫,可還沒畫完,也不適合拿出來展覽。不管怎樣,他邀請英國人欣賞一下裝飾客廳墻壁的小品。克拉克很有禮貌地起身。所謂小品,就是些織錦畫,馬努埃麗塔·羅薩斯用羊毛和針茅葉編織的圖畫,是人家送的禮品。英國人瞅了一眼,不知道說什么好。這些垃圾看上去挺嚇人。最近幾天里,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港口的藝術沙龍里見過普里利迪阿諾署名的畫像,有六七十幅之多。在他看來,雷諾茲[3]和庚斯博羅[4]兩人加起來也不及這個水平。普里利迪阿諾不僅善于捕捉繪畫對象的心理活動和幻想(這方面他是高手),而且能細致描繪其外部特征。在這一點上,他無可匹敵。他有一種干凈利落、純凈無瑕的藝術風格,具有純粹的可觀賞性,而且能吸引你從一處外觀轉到另外一處,讓你目不暇接,不知不覺來到早就期盼的華麗藝術面前。這樣的成功,可不只是才智和學識帶來的結果。而馬努埃麗塔的手工滑稽編織畫則表現(xiàn)了完全相反的藝術效果。天才藝術家把編織畫掛在客廳展覽,是不是出于諷刺呢?英國人一時無法確定。
繪畫的話題說完了,二人回到座位上,開始談起客人的計劃。克拉克是自然科學家,打算去阿根廷外省采集些動物標本,其中有一種動物,歐洲的某些科研所很感興趣。
普里利迪阿諾輕聲說道:“好吧。如果您能帶上一個好的防腐師,估計可以帶回來漂亮的標本。”
不,這根本不是英國人的目的。他說,使用防腐技術是他最后才會考慮的辦法。他的工作不是為了采集標本,恰恰相反。他詳細解釋道,有一種新理論,據(jù)說一些動物是另外一些動物的后代,因此用不著把動物以某種固定的形態(tài)保存起來,也根本無須把它們搬來搬去。因為有另外一種理論補充說,在遠古時期,所有的大陸板塊是連在一起的……畫家腦海里一片混亂,聽過之后,感覺身處云山霧罩之中,似乎對方說的是中文。他寧可換換話題,這時剛好想起來一件事,他問:
“這么說,您是要去……沙漠啦?”
“是的。”
“那邊不是有印第安人嗎?”
“是呀,很好啊。”
“可是,我的朋友,他們一旦發(fā)現(xiàn),就會殺了您的。”
“我希望能有機會采取防范措施。”
畫家不再堅持,因為他那反復無常的頭腦又開始逆向思維了。那個一些動物來源于另外一些動物的理論,他覺得荒謬,不過倒是聯(lián)想到或許可以借此解開法貢達午睡裸體畫的難題,這至少證明,一些想法是來源于另外一些想法的。但他沒有止步于此(他總是對自己說,之后可以重新?lián)炱疬@些想法來仔細研究)。印第安人是否殺害游客并不重要,總之,這是個運氣問題,總會有發(fā)生的可能,如同許多意外一樣。這個問題需要在更廣泛的層面上來考慮。旅途怎么會愉快呢?不正好相反嗎?旅途艱險啊!畫家去歐洲留學的計劃,多年以來一再拖延,因為他無法想象過一種與當下不一樣的生活,而且是每個細節(jié)都不同。與此同時,他特別在意愉快的生活,不覺得非要出國去尋找幸福。繪畫和愛情要么隨處可見,要么無處可尋。直覺一閃念,在他那顆不切實際、反復無常的大腦里,他一下子就跳進了達爾文主義的深淵,將它翻了個底朝天。任何變化都是在循環(huán)中逐步完成的。永恒本身就是一個變化的過程,就是現(xiàn)時性的,就是幸福的形象,上述這番言論可以互為表里。
“我很樂意陪您旅行,”畫家意外地前言不搭后語,“可是又不行。我要做的事情太多啦!”
克拉克在去沙漠之前,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訪問了巴勒莫市。他要向羅薩斯辭行,感謝他提供了一個名叫高納的高喬人向導。周六下午一個圣靈顯現(xiàn)的時刻,他登門拜訪了羅薩斯。按照風俗習慣,他贊美馬努埃麗塔之后,二人閉門會談,地點在這位復辟派領袖的辦公室里。像往常一樣,羅薩斯神態(tài)放松且不修邊幅,滿面通紅,因為此前和省長們在大型烤肉宴會上喝了很多紅酒,渾身散發(fā)著烤肉和紅酒的氣味。關于這個英國人的所有活動,他都了然于胸。這就是擁有秘密警察的好處,雖然對誰來說這都不是秘密,他知道別人的事,別人也知道他的事,因為要掌控警察隊伍,首先必須是公眾人物。因此,他倆沒涉及實際問題,否則談話可能會很冗長。二人談到了語言問題。作為一個外國人,克拉克的西班牙語顯得很好了,他謙虛地將其歸功于自己能快速學習外語的天賦。羅薩斯認為自己也有天賦,而且天賦極高。他沒有實踐過,也沒這個必要,因為他確信自己有天賦,沒必要證實。他說,借助類似的才干,他倒愿意試一試英法以外的語言,因為英語和法語太普通了,應該試試真正難以掌握的外語,比如黑人的方言。他隨時可以開始學習,或許還會寫一部班圖語語法書。英國人聽了點頭稱贊。
羅薩斯說:“您別以為我這樣做是為了打發(fā)時間,其實我要做的事情很多。這不單單是指政治,我有一大堆家務事需要解決。遠的不說,您瞧瞧這人!”一個男孩,是羅薩斯那些非婚生子中的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溜進了辦公室,正站在一把扶手椅上看著他倆。“最近他又多了一個毛病——總是瞇著眼睛。我真怕一陣風吹來,他的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我知道這從生理學上來說講不通,可是我忍不住這樣想。他本來是可以避免養(yǎng)成這種壞習慣的,可是他好像知道這會惹我生氣,因此才執(zhí)意這么干。”這個男孩很漂亮,不愛說話,看看這個,瞅瞅那個,目光敏銳精確,或許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瞇眼睛。“雖然我在他這個年齡也有過同樣的毛病,這個我承認,可我不會甘心說‘我也有過七歲的時候’,我不是那種父親。”
克拉克僅僅是點了點頭,心想羅薩斯真是個天才,即便他沒有學外語的天賦,但是很會“閑聊天”。其余的一切就是個圈套——調查一下他對印第安社會了解多少。克拉克認為自己還沒那么愚蠢,他當然知道瞇著眼睛在印第安人中間意味著什么。此外,在他們那個年代里,他算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能用某種美洲語言解釋這一現(xiàn)象的歐洲人之一。不過,這話他沒跟羅薩斯說,也不想用這個來填補談話的空白。
羅薩斯問:“那您是希望能發(fā)現(xiàn)什么秘密啦?”
克拉克回答說,這種說法并不準確。他提到的這個雷西布萊里阿納種野兔,雖說不是他此次遠征的唯一目的,畢竟是最主要的目的,而這種兔子本身并不是秘密。假如是秘密,他孤身一人、迷失在那廣袤無垠的荒原上,只有一些可憐的手段,怎么能指望找到它呢?但同時這又理應是個秘密,如此一來他的勞神費力才有意義。總結起來問題就是:什么東西藏得如此之深,非要把地球翻個底朝天才能找到?與此同時,它又是顯而易見的,隨便一找就容易發(fā)現(xiàn),那會是什么呢?按照這個說法,這個東西應該隨處可見,只要去找,或許在這個辦公室里就能找到。
羅薩斯假裝看了看辦公桌底下,說道:“可是這里沒有啊!”
“因為這個說法本身就是拐彎抹角的,因為任何定義都只是被冠以某個名字,而……”
羅薩斯一直以全部注意力傾聽著對方的講話,即便如此,他幾乎從一開始就走神了,尤其是在猜到對方的主要想法之后。這個故事里有馬努埃麗塔的氣味。無論這種野兔是多么聞名遐邇,他女兒同樣是無人不知啊。她的名氣都是他一手捧起來的。他早就把這個傻姑娘變成他政治活動中充分可見的因素,但是又不給出任何說明,這就使整件事更加顯眼了。達爾文也曾經(jīng)瞄準過同一個方向,但是膽子太小,結果令人惋惜;他那時不得不依靠羅薩斯最不需要的東西——信仰。與往常一樣,一個阿根廷人已經(jīng)先邁出了一步。羅薩斯歡天喜地,馬上做出了幾個關鍵性決定,這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一是委托布埃宜雷東[5]之子、畫家布里利迪阿諾給馬努埃麗塔畫全身像;二是把綽號“重復”的坐騎借給這位英國人,讓他去旅行;三是答應畫家的小學徒卡洛斯·阿爾薩卡·比奧爾之母的要求,把卡洛斯推薦給英國人克拉克,請他帶上這個小學徒去旅行。一切恰到好處,一切都是制度的一部分……在欣賞自己偉大榮光的這一刻時,他自己都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