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是這輩子第一次辦生日嗎?
我像往常一樣同阿齊閑聊。
阿齊嗯了一聲,將削好的水果分給我一半。
不會吧?你爸爸媽媽不給你過嗎?
我……父母離婚,我跟著我媽,她……很忙,沒空。阿齊吞吞吐吐地回答了,似乎還有什么難言之隱,最后還不知所措摸了摸頭,再一次向我道謝。他的確從小就盼著過一場生日,所以,他真的非常非常感謝偲嘉和我。
他感謝我,我卻為自己的貿然感到抱歉。
后來,我也得真心感謝他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吃壞了肚子,在肚子發痛時思來想去,早餐和午餐也沒吃什么不尋常的東西,甚至忙得匆匆塞了幾口飯都沒來得及多吃。由于還在上班,我在崗位上堅持著,認為痛過便好了。
白天一陣一陣的疼痛幅度還能忍忍,誰知到了晚上鬧騰得越來越厲害,腹部開始劇烈絞痛起來,再接著整個腹部都是不可逆轉的疼痛,仿佛有刀子在對我的肚子行刑。
我開始意識到我不能再以工作為重了,便丟下手頭的工作,顫抖著勉強穿上外套和鞋子,打開房門緩慢移動出去了。合租屋這時格外冷寂,一個人影都沒有,老天算好了折磨我的日子似的。平常喜歡過來做客的偲嘉沒來,今天明明早班的阿齊不見蹤影,該過來收租的房東也不來敲門收租。
我靠著懺悔的意志摸物倚墻出門,這樣的疼痛使我極度懊悔有拖著病忍忍且過的習慣,以前的小病小痛還能使愚蠢的自己感到驕傲,不用吃藥便能自愈,真的又僥幸又愚蠢。
想著下樓打到出租車即刻能觸到光明,直接被送到醫院得到救助,即使我肚子那塊兒再鈍痛如行刑中,渾身再軟綿如無骨的一灘泥,毛孔再冷汗如房子潮濕冒水,我依舊沒停止過一步。但是在樓下看到阿齊回來的瞬間,我整個人頓時散架似的,所有凝聚起來的超負荷的能量被他那張熟臉給擊潰了,我身上的支撐力徹底軟了,一屁股便跌坐在了墻根邊,像個凄慘的冤死鬼一樣,朝他伸出了虛弱發白的帕金森手。
他明眼一見了我的境況,馬上連走帶跑地過來了,但我還是覺得他和老嫗杵拐杖慢騰騰地走沒有區別,這是疼痛使我視覺放慢的效果。
阿齊終于握住我冰冷的手試圖扶我時,我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他一邊吃力地扶起打滑的我,一邊焦急無措地問我怎么了。
我沒氣力再去廢話什么,喘著氣吐字如金道:“帶我去……醫院……別叫救護車……打車都行。”
阿齊扶得我晃晃悠悠的,加劇了我腹上的疼痛,見我努努嘴要說什么,他終于和我心思相通了,果斷背起我朝外奔去。從租房出來前,我已意識到這不是一次普通的肚子疼,但在阿齊背上的時候,我依舊請求他,先不要聯系我的家人,問題不大的話,醫藥費先替我墊著。
我已不清楚是什么時候到達的醫院,也記不得是坐車還是他全程背我去的,只記得我痛得神志不清時,隱約知道自己要做闌尾炎手術了。我開始恐慌起來,因為活二十幾年來從沒有做過任何手術,正在經歷疼痛的我也時刻懼怕疼痛與未知。
因這恐慌使我清醒了一些。
那時候我還是個很擔心性命生死的人,既想念家人,恐生命流失,又不想告訴家里人自己生病的事。我躺在緊張移動于醫院長廊的病床上,腦子里還在想這些瑣碎而重要的事,更在周圍這些即將救我性命的人群里,只存有一股執念地盯著一個人——阿齊。
記住我之前說過的話。我迫切希望通過我的眼神傳達想法,就那么盯著他,漸漸便陷入黑暗中昏厥了。
疼痛在我醒來那一刻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活過來了。
我深刻記得我在醫院里醒來時,沉重撐開眼皮看向了模模糊糊的周圍,剛一看清面前的病房,我的眼睛又模模糊糊起來,因為我開始流淚了,完完全全相信自己還活著,那是一種劫后余生的感動,雖然不見得是什么大手術,但情緒在事前事后無法克制那種顫栗和夸張。
在那之前,我曾經在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的隧道里找不到方向,就那么孤單地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長長的隧道周圍四處都是呼喚我的聲音,有父母家人,有曾經好過一時的同學,有親愛的偲嘉,甚至還有來敲門叫我交租的房東的聲音,最后一個人則是阿齊叫我還醫藥費。
而我醒來后,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阿齊。
連帶著他那雙沾著眼屎又透著關心的眼睛,一起使我無比感動。
在我得知做手術加上醒來不過短短幾小時,我為那睡了幾天幾夜的夸張錯覺感到赧然,比阿齊的眼屎被我提醒更叫人赧然多了。因為我張口第一句是,我睡了幾天了?
做手術加蘇醒雖然只有幾小時,但我住院確確實實得住幾天。醫院里有值班的護士,床頭有呼叫按鈕,吃飯有人叫賣,一個人也不是不可以。我不想再麻煩阿齊了,但他記著我幫他過生日那次,頭一晚在病房的陪護床上守夜了。他覺得我第一晚應該會很煎熬很難過,但是后來的幾晚他從合租屋洗漱過后還是來守夜了。又說念及我們是小學同學,加上平常我為人有禮貌,人品好,照顧我一二是應該的。
而且他次日下午還把偲嘉接過來探望我了,其實準確來說,是偲嘉聽說我做手術住院后,主動要過來探望的,連孝成也跟著過來了,他們還客套地買了水果和牛奶。
偲嘉踏進病房后便皺鼻說道:“其實我很討厭醫院,但是為了姐姐,我還是走進來了。”
接著我得知她和我有著同樣不好的毛病。孝成作證指她每每生病都悶聲不響的,還要藏著掖著,直到不行了被發現。而她那么辛苦撐著,只是為了躲避來醫院。
阿齊不忘給我們的關系說一句旁白。看來,偲嘉是真正的認可俗儀了,要偲嘉認可一個人是很不容易的。
其實偲嘉也很好奇我的闌尾炎手術,在一旁于細節上照顧我時,沒失掉小孩的天性,開始東問西問起來。為了唬掉她生病不來醫院的毛病,我夸大其詞講述我從小病拖到做大手術,順便朝他們擠了擠眼睛。
偲嘉聽得入迷,在我格外細致說到由淺到深的疼痛時,她的嘴里也不禁發出咝咝的聲音,我便看見她微張的小嘴里,一點紅的舌尖輕抵在門牙上,上唇上張的弧度,使她稚嫩的臉頰兩邊都出現了淺淺的法令紋。
這使一旁的孝成和阿齊無聲偷笑起來。
講完病痛后,我囑咐偲嘉以后一定不能拖病,有可能拖著拖著變成了無法再治的不良疾病,如果因為害怕來醫院,失去了……她的第二次生命,留下了孤零零的孝成,以后也再見不到阿齊,那不是很不劃算嗎?
事關她的第二次生命,除了她就再無家人的哥哥和鼓勵她活過來的阿齊,她再也無法用她對醫院的恐懼來拒絕了,因為這對現在的她來說,是更大的恐懼。也許我知道她為什么恐懼來醫院,于是又對她說,來醫院看病的時候,她可以一直有人陪伴,孝成不在有阿齊,阿齊不在有我,再不濟找其他認識的人。
以至于偲嘉走的時候,還反過來寬慰了我,她在我汗臭的臉上親吻了一下說,她不知道我的家人為什么也不在,但她這幾天放學后都會過來看我的,一直到我出院為止,出院了她還會來找我玩兒,我也得去相信每天是有人來看望我的,一個人呆在醫院的時候不要灰心。所以她把她每天揣著的童話書塞給了我,讓我見書如見她,無聊了便讀一讀美好的童話讓心情活過來。
阿齊那旁白又說,偲嘉已經把我當作哺乳期的生命那樣對待起來。
而全程不多話的孝成,不明喜怒哀樂的在他們身后靜靜凝視我,甚至牽著偲嘉離去時,也神情異樣地回頭看了看我。
而我只是報以友好地沖他微笑。
人走后,阿齊拆開牛奶箱子的時候,在里面發現了偲嘉做的一張賀卡,看起來很精心,打開后中間是她剪出來的兩個立體的小人,笑臉手牽著手。她大致寫的是我們是好朋友,我將會得到來自她最真摯的友情治愈,她會默默保佑我快速恢復的,請把卡片放在枕頭下睡覺,一覺醒來無病無痛,妖魔鬼怪速速離開。
我失笑著如她所愿,將卡片放在枕頭底下保佑自己,到了后來的一個晚上,她的卡片卻沒能驅掉夜游魔。
不僅偲嘉害怕醫院,我也有點兒害怕了,醫院住院部的磁場似乎與我不太合,我晚上睡不好覺,多夢且是噩夢,大多睡得淺。其中一晚,我才睡得好些了,嘴上又突然發癢起來,潤冷冷的,跟果凍挨到了唇似的潤軟。一睜眼是一個大臉黑影籠罩著我,我頭皮瞬間發麻,心驚時整個人動彈不得,也怕扯動傷口,不敢發力輕舉妄動。
我害怕得只好閉上眼睛,默念福生無量天尊、阿彌陀佛、阿門……
心里正念著,我整個人似乎開始舒坦了,呼吸通暢了些,嘴上不再有異樣堵得慌,鼻息頻率正常了,上方也不再有壓迫感了。我松了一口氣醒過來,冷不防看見那道黑影在房間里并未消散,我頓時又僵住了,等回過神來想起什么,我便意識到那黑影不是什么鬼影子,而是夢游的阿齊!
我也沒出現意識蘇醒而身體未醒的睡眠障礙,而是被突然的可怕唬得一動不敢動。
我不曉得阿齊又哪兒來的壓力致使夢游發作,大抵是想催我還醫藥費,沒好意思張口,夜間魔怔了……又游走起來,做了那種荒唐動作。
導致我后來看見他總不自在,我也沒開口索賠精神損失費什么的,還揣度著斟酌了一番,免得他感到夜長夢多又荒唐的夢游起來,我即使是借錢也先硬還了他墊付的錢。他這人面上總是客套得很,笑著說不急,但他那副夢游的軀體著實著急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