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起來時,天還沒亮。
我也沒能睡一個好覺,起來簡簡單單吃了點早餐,便換上運動服出門了。一打開門,卻見一道高高的黑影在外頭徘徊,我還沒看清,心頭一跳,下意識要關門。
那人的手頓時伸入門縫中,及時說了一聲是我,我才沒壓著他的手。他的嗓音雖然聽起來像生病發炎發啞了一樣,我還是認出來了。
來人穿著單薄的便服,一頭短發凌亂,繃著鼻青臉腫的臉,即使臉上增添了不少紅紫又發腫的新傷,他那血絲蔓延的雙目,被凍紅的挺挺的鼻子,還有破皮又干裂滲血的嘴巴,在整張臉上也同時很醒目。他直立在門口也不進來,平常黑得發亮的眼睛如斷了氣的生命般寂然,結痂的嘴巴不住地微動,身上有一股霜露的冷氣。互相看了片時,他牙顫地問我,你為什么要道歉?
我又將他渾身上下看了一遍,也終于問道:“你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糟糕?”
他仍然重復,“你為什么要道歉?”
“你打什么架?你現在什么狀況你自己不清楚嗎?你那天講的道理哪兒去了?”
“我做我的道理,你道什么歉?!我給人道歉就好了啊!你怎么可以?!”阿齊一雙眼越發紅腫了。
“誰道歉不是道歉?”
“這不一樣!”
…………
我們在門口僵持著,一度很不愉快,令我害怕以后也會這么不愉快。
緩了緩,我讓他在外頭等一會兒,便立刻回屋換了衣服提走電腦,等我出來時,他又不見了。我給他打電話,手機也關機。
我只好將電腦斜挎上,趕快下樓希望來得及追上他。剛到樓下,便見阿齊倚靠在樓道里安靜抽煙。他見我下來了,打招呼時摁滅了煙頭。我們不再有無形的硝煙火氣,又變得平平常常起來,比如他說來都來了,帶我去吃一頓早餐。
我嘲笑他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出去吃早飯嚇死半個人。我果斷拉上他的外套,將人拽上了一輛出租車,帶他去了醫院檢查有沒有內傷,免得他因為我打了一場架,有了內傷不知,后知后覺發作身亡了,我才叫冤。
除了臉上的皮外傷,他還有些軟組織骨折,幸也沒什么大問題。
一起吃了頓早飯,又分道揚鑣,各做各的事了。
醫院一別,我們再見時,已是臨近過年期間。
因為偲嘉的緣故,不管過了多久,我和阿齊好像總是能見到面。
年底,偲嘉央求我們一定要聚在一起放孔明燈,我們幾個便一起出來陪她放了。
我瞥見偲嘉的孔明燈上寫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這種惆悵的詩句。后面還寫了什么沒偷看到,她面紅耳赤不給我瞧。
偲嘉小小年紀也真是早熟,會哀嘆情場的失意。
我又東張西望看其他人的,阿齊掩住了字也沒給我偷看成,而孝成沒什么好看的,一片空白,什么也沒寫。我最看不透,想不透的人也就是孝成了,他看起來雖是渾渾噩噩的,我總覺得他比我們清醒。
至于我,寫的不過是保佑大家安康順利的平常心愿。還有一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愿望,這是在遇到他們之后才意識到的,我多么希望每一個孩子都能有一個幸運的童年。
等四個孔明燈都磕磕碰碰放上天空時,我才看見阿齊只寫了三個字,對不起。
原來他也還記著上次的事,我嘲諷他一向能忍,怎么我當時學乖站在他立場上,他就忍不住沖動了。
阿齊嘆氣說,道理在我身上實行后莫名刺眼起來,他怎么想都不痛快,就再也忍不下去了。總有一天他要強大起來,讓那種人跟我道歉,而不是我因為他,向那種人道歉。
我告訴他,我不需要,他好好生活下去就好了。
在黑暗中,阿齊不知不覺拉上了我的手,察覺他自己的溫度冷冰冰的,又給松開了。我頭朝向一邊笑了笑。等他搓熱手,又和我牽上了。
見我不主動也并未出聲回絕,阿齊漸漸低聲說了些話,“雖然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也不是能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但是我還是想自己能有一個希望,讓我更努力地走下去,為著一個未來。我能感覺到你對我也有好感,雖然不確定,我還是想開口問問你……”
“好啊。”我同時微微頷首,以示同意。
于是,他給了我一個很尋常的承諾,“俗儀,我會好好工作的。”
…………
冬月一個寧靜的夜里,我終于和阿齊在一起了。當時偲嘉和孝成在一旁追趕著玩耍,我才昧著良心奪了好姐妹的心上人。
不過后來幾個晚上,偲嘉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因為阿齊和我們聚少離多,所以在過年這個難得放松的檔口上,我們仨兒都膩歪在一起。
那晚怡情悅性去看了一場電影,借著烏漆嘛黑的場所,阿齊的手便漸漸搭在了我肩膀上,我也緩緩往他身上靠過去。然而偲嘉那妮子的眼睛在黑暗中都無比雪亮,她突兀來一句你們在干嘛呀?
周圍人的視線都看了過來,仿佛我們在電影院做了什么齷齪事一樣。
我和阿齊立馬清清嗓子整裝分開了。我解釋看電影看得快睡著了,阿齊說他就把肩膀借給我靠一靠了。
偲嘉疑惑那為什么阿齊的手抱住了我呢。
我們干哈哈輕笑,一個打馬虎眼說偲嘉看錯了,一個講自己肩膀酸便伸長手臂活動筋骨。
因為偲嘉在,我們愣是搞得像在偷情一樣。誰也沒敢開口告訴她,不過是怕她傷心難過,或者生我們的氣。
娛樂至深夜,我們照例先送偲嘉回去,把她送上樓之后,我和阿齊走在燈光昏暗又闃無一人的老居民樓下,他喚了我一聲俗儀,我臉轉向時他便低過頭來,將臉緩緩挨近了。
我們額頭也碰到了額頭,鼻子也觸上了鼻子,暖熱的呼吸都互相呼在對方嘴上,差一點點親吻到時,樓上掉了什么東西下來,噼里啪啦直響,頓時令我們分神了。
他摸了摸頭,我干笑一笑,沒再繼續下去。我們挨來挨去走了一會兒,片時走到一電線桿底下,都借著在電線桿上的倚靠,又開始醞釀氣氛了,快成時,一旁的草叢里又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們這回不再理異樣,半夜三更的以為是什么貓貓狗狗,繼續要行事下去,一道清亮的聲音便出現了。這聲音問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在她家樓下親嘴,不然她以后每天經過這里都會想起失戀的心痛。
我和阿齊被偲嘉的憑空出現弄得三魂六魄懼散,忙像給領導道歉一樣同她說對不起,我們氛圍尷尬把她送上樓后,夾著尾巴做情侶灰溜溜走了。
那個氛圍絕佳的晚上到底也沒吻成,到后來很長時間里也無法接吻,因為偲嘉的樣子和話總魔性浮現在腦海里,仿佛在冷靜失落監視我們一樣。
偲嘉有一晚過來挨著我睡時,晚上做噩夢還斷斷續續說了夢話,我起初不知道她是在說夢話,還渾身出冷汗地想回話。
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我愧對她,只敢背對著她回,人的情感控制不住,難免的。
我到底哪里對不起你。
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你。
呵呵呵……你以為我除了你,就沒有朋友了嗎?
我……
我轉過身想好好寬慰偲嘉來著,才發現她的不對勁,原來她并不是真的在質問我。
我和偲嘉沒上演她夢里狗血的姐妹搶男人的戲碼,在現實里她大大方方把人讓給了我。
第二天,她吃著早餐與我溝通交談,很鄭重囑咐,她把阿齊交給我了,希望我能好好對待他。
她還審我,是怎么背著她和阿齊對上眼的。
我仔細回想了下,我和他這段緣分的前進應該得感謝那幾個痞子的促進。但戲劇性由多年前的同窗情誼開始這段緣分,又因為那次清晨的爭吵想明白了點,但那不是自私的爭吵,那是一開始為了對方而出現的不良情緒。
當然,他那糟糕的工作也辭掉了。
過年之后,他這個人雖然很忙,忙著做各種各樣的工作,但不管有多忙,他都一天不落空出時間給我打電話。可我還是覺得我和他是異地戀,因為見面的時間,一點也不多。
不過也只是那陣子。
后來他穩定下來重新擔任了汽修的工作,這是他高中畢業后曾經熟練的職業,工資在眼下相對穩定可觀。又偶爾做些兼職,也有了時間和我相處。
我有時候會去汽修店找他,看著他干這種又臟又累的活兒,不禁想知道他是否放棄了攝影,他回答得很遲鈍,悶頭做事想著。他想好了才回答說,人也有可能會厭倦當下的夢想去喜歡另一個夢想,但是他沒那個資格,至少現在還不能知道對攝影的理想有沒有厭倦,以他現在的情況也只好用業余時間來學習。
阿齊其實并不喜歡我來汽修店找他,而且他每次來見我都打理得干凈整潔,總是在我面前盡量保持良好的樣子。可我并不在乎他在干什么樣的活兒,像他說的他會努力好好工作那就足夠了。而且對于他會很多種技術,并且能自學完善,我是由衷欽佩他生存的能力。
阿齊因此對我說,你有一個優點,從不吝嗇夸贊人,常常給我勇氣和信心,你給了我任何人從來沒有給過的。
事實上,我還有一個缺點,一理性起來深思熟慮后,是一個無情的人。
我也真誠去告訴他,因為你不是上帝,所以沒法看見那些別人欣賞你,在乎你的瞬間。
你真的覺得我不差嗎?
當阿齊露出他的不自信時,我覺得有些人有種可憐又孤獨的病癥,那就是意識不到自己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