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呼邇裘璽遇到了駑木哈蓮,這個閨閣里的老姑娘撥著算盤,斤斤計較賣給呼邇家族的香料價錢。
她斤斤計較了二十幾年,但是也和呼邇家族做了二十幾年不曾中斷的交易。呼邇家族從上到下所用香料,非她家的不放心。
駑木哈家的香料生意是有王室特許的,所以總能買到正宗足量的貨。她家生意到了要她這一輩接手時,除了兩個嫁了人的姑娘,就是她和一個蹣跚學步的弟弟。不得已下,她操持家業,從年輕少女熬成了老姑娘。弟弟后來雖也長大成人,可是對經商一竅不通,沉迷于舞刀弄棍,還混上王城軍編制。她不得不繼續打理家業。
“這兩包龍腦是七姒皇坊流出來的,質量上成,和那些是不一樣的價錢;這是幾個小娘子額外加的麝香,另算的價錢……這塊檀香木是你家家主托我弄來的,不是我們自己的貨,價錢上也沒得商量……一共——別碰!”
她突然拔高音量,驚得呼邇裘璽手一抖,將一把乳香碰掉在地上。
二人對視片刻,駑木哈蓮給了這個一大把年紀手上沒輕沒重的老男人一記眼神。然后她從厚厚的賬本中抽出一本,快速翻到某一頁,提筆在上面揮上幾個字。
“你們幫主子家辦事都這么大膽的,毛手毛腳的人也招?”
她一邊記賬一邊和負責采買的人說道。顯然,“毛手毛腳”諷刺的就是呼邇裘璽。
采買的人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她的人已經把乳香撿起來送給她過目,她輕輕瞥一眼,道:
“這些乳香已經給你們驗過貨了,你們自己人弄掉的,我們概不負責。日后上面人說成色不好,摻雜灰塵,就照這個賬本算。”
剔透干凈的乳香沾了地上的灰,想要揀干凈確實不容易。呼邇裘璽也有點心虛。
采買人終于找到機會插話,趕緊介紹呼邇裘璽。
“你們家主的弟弟?”駑木哈蓮面無表情地繼續算賬,“難怪,一手下去就是你們半年的工錢。”
說著,她又轉過去算其他香料的價錢,一點兒也沒把呼邇裘璽放在眼里。
那時候,誰也沒想到,單身老漢呼邇裘璽會和這位精明能干的老姑娘喜結連理。
有時呼邇裘璽也會回憶他們的相遇相知相愛,仿佛順理成章,無從談起。
二人婚后生活沒有年輕人那樣你儂我儂,也沒有矛盾口角,平平淡淡過了十幾年。直到呼邇裘璽當上大將軍,全權接手呼邇軍軍權,待在家里的日子越來越少,夫妻二人更像是兩個分工明確的同僚。
但要是說感情淡了,呼邇裘璽的桌子上也不會時不時擺上新鮮巧致的點心瓜果;駑木哈蓮的梳妝臺上也不會總是多出珠寶首飾。
他們唯一的遺憾,是相見太晚,沒能有一個孩子。
駑木哈蓮可以說是看著家里孩子長大的,無論上呼邇澄月還是呼邇植,她都當做自己親生的孩子一般疼愛。但是這也不能慰藉她沒有生養的遺憾。
呼邇裘璽和呼邇植臨行的前一天,她在房內算這個月的流水,突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眼前一黑。再次醒來后就看到家里醫官圍著她。
“怎么都……”她一開口,嗓音干啞,“咳咳……怎么都在這兒?不是說要挑幾個跟著大軍一起走嗎?”
貼身服侍的婢女為她送來茶水,一邊喂她喝下,一邊憂心忡忡地道喜:
“夫人方才暈倒了,幾位先生診治說有了身孕,氣血不足才暈過去的。”
有身孕應該是件好事,可是用這樣的語氣說出來,駑木哈蓮也感覺不妙。
一位醫官被推上前解釋:
“夫人這個年紀懷孕實在兇險,還把以前那些病根全勾出來了,現在是補也不是治也不是,我等……我等恐怕難保母子平安。”
還沒到生產的日子,就談什么“母子平安”,看來是真的留不住這個孩子。
駑木哈蓮苦笑,命運弄人。
可是她馬上就收斂情緒,鎮定縝密地詢問:
“這件事有走漏風聲嗎?”
“沒有,咱們家養育的大事向來不敢亂傳的。”婢女回答。
“將軍呢?”
“這……”婢女猶豫了一會兒,“夫人暈過去,奴婢就趕緊讓人去告訴將軍,恐怕現在知道了。不過先生的診治還沒有傳過去。”
“那就好,”駑木哈蓮掙扎著坐起來,吩咐道,“留不住的孩子就權當無緣,大軍將行,不必說出去平白生出憂愁。過了這兩天,把藥端上來,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吧。”
在場的人得了吩咐,果真緘口不言。呼邇裘璽回來探望,也聲稱風寒瞞過去了。
呼邇軍走后過了好些天,駑木哈蓮的身體狀況都尚且不能用猛藥,這件事也就暫時擱淺。
王宮里傳出王后傷寒的消息,家中幾位夫人便商量著要進宮視察湯藥。遞上的請章遲遲不肯批,王后病情也沒了后續。呼邇軍臨行前,呼邇裘璽特意囑咐駑木哈蓮要額外關照王后,不能因為大軍離開而害得王后沒有倚仗。駑木哈蓮當機立斷,命令宮中眼線給她捏造身份入宮,親自去看看王后究竟怎么了。
眼線帶著偽裝成老嬤嬤的駑木哈蓮走到王后寢宮,寢宮里的景象讓她氣急落淚。
王后躺在床上面容枯槁,不僅沒有人服侍,連衣服都發了臭。骯臟的嘔吐物粘在床邊衣擺上,早就干了。
聽到動靜,呼邇澄月張開干裂的唇,聲音比八十老嫗還要滄桑,
“水……”
水,水在哪兒?駑木哈蓮找遍整個寢宮,沒有一滴水。
她情急之下割破自己的手掌,將血喂給呼邇澄月。
看著澄月死灰般的臉色,她哽咽抽泣起來。可是當她要扶她起來時,摸到了冰涼的鐵鏈。
“月兒……這是什么……”她抽出那條鐵鏈,鐵鏈的一頭鎖在王后的手腕上,血痂和鐵鏈長到了一起,膿水還從縫隙里不斷滲出。
駑木哈蓮惡心得一陣干嘔。
“水……”
呼邇澄月意識模糊,只知道要水喝。
寢宮的門被打開一條縫隙,線人走進來,還帶了一壺水。
二人小心翼翼地給呼邇澄月喂了一點兒水,扶著她繼續躺下。
線人說道:
“王上今天晚上會過來的,夫人不能久留,明天小人再去接您進宮。”
“可是……”不等她說什么,線人感覺催她從后面離開。她們剛走,正門被踹開了。
回到家中,駑木哈蓮怒不可遏,悲痛交加,恨不能殺回去,讓赫洱丹絡也嘗嘗這般折磨。
可是她強忍著怒火,先給呼邇裘璽寫了密信,又去找了呼邇巴林道明情況。
然而不等呼邇巴林作出抉擇,王宮里的人已經做了決斷。
赫洱丹絡走到王后寢宮,發現王后唇角有水漬,立馬意識到有人進來過。他派人封鎖后宮,果然在寢宮外的樹林里找到了來不及走脫的呼邇家眼線。
眼線雖然寧死不招,可是赫洱丹絡不用想都知道這是王后的“娘家人”。
他立馬下令王城軍圍住呼邇家宅,不許任何人進出。至于罪名,那就是欺君謀逆之罪。
放在平常,他不敢這么囂張。可是現在呼邇軍已經走到廣滕,鞭長莫及,又有桑吉軍和藩王軍盯著,諒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只能乖乖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