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你知不知道這么說話很嚇人的？”

夏衡試探著問。

“職業習慣，我是個醫生?！表n東君非常坦白。

“就不能婉轉一點么？”夏衡很糾結。

“當然可以。”韓東君淡漠的點頭，“我這么說已經是婉轉處理過后的表現?！?

夏衡坐在椅子上，覺得一陣牙疼，他挫敗的看著韓東君，示意對方繼續講下去。

“你應該看不懂這些報告上的內容，我長話短說。”韓東君說。

“你的身體里，同樣是兩點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方，一處在你的右臂，一處是你體內沉積的大量高純度妖髓。”

夏衡低頭看了看右臂，極致猙獰卻具有極致美感的機械手臂被他抬起來，握拳之間有輕微的金屬摩擦聲音。

“這個？”

“沒錯，這只機械手臂的問題我暫時沒辦法跟你說明，這是機械師的范疇，需要專業人士，我已經通知到他，等他到了我們再說。我要跟你說的，是你體內大量沉積的高純度妖髓。”

韓東君的聲音又低沉下去，他伸出手在口袋里摸索，縮回來手里已經捏著一個小巧精致的玻璃瓶。

這個瓶子的頭部與底部盡皆被極薄的鋼板裹住，只露出中間一段，隔著透明的玻璃，夏衡看見純白色的氣霧在里面升騰，像是飄飛的絮、涌動時又像是綿密的泡沫。

“這是我從醫院的藥庫里申請下來的妖髓，即使我是少將院長，依舊要在藥庫里專門報備，對它的使用用途、劑量如實報告，它的純度是百分之三，連你體內那些高純度妖髓的零頭都不及?！?

“妖髓？”夏衡對這個詞匯非常陌生。

“如它字面上的意思，妖髓就是妖怪的骨髓?！表n東君說。

他晃動了一下手里的玻璃瓶，里面的氣霧像是液體般流淌開來，蔓延在瓶壁上，這個時候夏衡才發現它們是有顏色，有一層淡淡的幾乎要看不見的青色。

“這是干嘛用的？”夏衡撓了撓額頭，“骨髓移植？”

“當然不是，人類連同類的骨髓都無法隨便移植，又怎么可能移植妖魔的?！表n東君搖搖頭。

“人類費盡功夫從危險的戰場上運回那些妖魔的骨頭，又費勁功夫從那些具有神異力量的骨頭里提純出這些骨髓，是因為這些骨髓的一種特性——毒性?！?

“這是毒藥？”夏衡往后縮了縮脖子。

人類對毒藥的恐懼并不亞于恐懼死亡，因為這兩者總是掛鉤。

“換個名詞，”韓東君說，“毒·品?！?

“對于普通人來說，妖髓類似于罌粟，根據提純度的不同，妖髓可以造成相當于鎮靜劑、麻醉劑的效果，更甚者，就相當于一種強效鴉片。”

“它真正的毒性，只針對擁有原炁的武人。你知道汞蒸氣么？”

“知道，”夏衡點點頭，作為二十一世紀經受過高等教育的有志青年，他的化學成績還算不錯，“是水銀常溫下蒸發的產物吧，劇毒?！?

“妖髓的毒性和它很像，”韓東君把玻璃瓶湊近到夏衡面前，“一種慢性的劇毒，武人一旦吸入，對于原炁的操縱能力會變的非常遲緩，直到完全無法感應。而且由于妖髓里妖炁的侵蝕，我們的身體很快會被摧枯拉朽的摧毀，神經也會受到劇烈的損傷，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比如……”

韓東君看了夏衡一眼。

“失去記憶、記憶紊亂或者……喪失人類應有的神智。”

夏衡不說話了，他面色慘白下來，輕輕咬著牙。

“我的身體里就有這玩意兒？”

“不僅是有，”韓東君說，“一毫克百分之三的妖髓就可以徹底摧毀一名武人，但你體內……”

韓東君沉沉吸氣，“你的血液里、骨頭里、內臟里，幾乎被高純度的妖髓填滿。兩個月前你離開的時候我抽取過你的血液，對它進行了檢測，我的條件有限，只能測出來它的最低純度。”

“多少？”夏衡覺得他說話的聲音有些空洞干澀。

“百分之九十五。”

或許是怕夏衡不能理解這個數字背后的意義，韓東君推了一下玳瑁色的鏡框，繼續解釋道：“以我所知，現在七國沒有任何武人可以以你的這副身體活下去。要么有我不知道的原因，要么……你的身體是一副妖魔之軀。”

“我？”

夏衡木木的抬起手，盯著自己的手掌，看到一條條掌紋或長或短，雖然陌生，但這的確是人類的模樣。

可是，在人類的皮囊下，卻涌動著妖魔的血液、橫亙著妖魔的骨頭么？

“我是人類啊?！?

夏衡低聲說。

“當時寧寧被送來的時候，我的確從那只妖魔的嘴里聽到叫我‘老師’的聲音，夏衡……”韓東君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夏衡明白。

在韓東君講述的那晚，那只怪物把奄奄一息的寧寧送來醫院，并說出人類的語言，在那只怪物死去灰飛煙滅之后，原主從那只怪物骨頭的胸廓里墜落。

無論怎么想，都很容易想到，那只妖魔十有八九就是夏衡。

可是……

我明明是人類啊。

至少我的靈魂是。

“我絕對絕對是人類啊?！毕暮忄?。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夏衡臉色慘白的抬頭，看見韓東君望來的目光，溫潤的帶著似曾相識的溫度。

“冷靜一點，”韓東君關切道，“其實從理性角度來講，在得出你可能是妖魔的可能性時，我就該上報軍部。但感情這種東西，很難說的啊，就像你在漫天大雨里逃亡，最后選擇來找我，就像你都已經變成那種恐怖陌生的妖魔，還會叫我老師?！?

“我也會很在乎自己的學生啊?！表n東君一字一頓，“像你相信我一樣相信你?！?

夏衡呆呆地望著韓東君。

其實他們見面只是在一個多小時前，這個中年醫生對他來說還遠遠談不上熟人，但隨著這句話出口，無形的隔閡忽然消失了，腦海里忽然輕微的疼起來。

像是有什么很久遠的記憶被觸動了，要不顧一切的沖破迷霧。

“別想那么多，”韓東君拍肩的手掌微微用力，“就算你真的把這個世界忘記了，這個世界上總有人在乎你的。只是你把他們弄丟了，弄丟了，就找回來?！?

夏衡忽然有種流淚的沖動，他連忙低下頭，整張臉埋在陰影里，盡量用平穩的聲音說了個“嗯”字。

他覺得韓東君說的話真的很溫暖很感人，真是能讓猛男落淚。

可他流淚的沖動卻不是因為這些話有多溫暖。

而是因為這種溫暖不屬于他。

他終究只是一個穿越來的家伙，這個世界上所有在乎他的人，都只是對另一個夏衡。

而不是他。

終究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