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熱的蒸汽在房間里滾動。

女孩兒躺在怪物猙獰的掌心，染血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寧靜婉約。

即使從她細嫩潔白的脖子開始往下，她的整副身體像是被什么恐怖的東西撕咬過一般，濃腥的血氣交織在蒸汽里，連水汽都帶著淡淡的緋紅色。

她依舊那么寧靜。

除了身體由于劇烈疼痛輕輕顫抖，像是狂風肆虐過后飄零的葉子。

無形的原炁圍繞著韓東君飛旋起來，它們帶著勃勃生機從女孩兒細嫩的肌膚里拂過，涌進每一個往外滲血的毛孔，在那些脆弱的甚至萎縮的血管里輕盈的淌過。

大量的信息隨著原炁返回，韓東君一直保持的鎮靜破碎了，更多的原炁在他的操縱下包裹著女孩兒，漸漸形成一個瑩白色的繭，只露出那張低垂著睫毛的面龐，仿佛流淌著光輝。

在歲星戰爭開啟之后的年代，醫療武人已經漸漸取代了傳統醫生在戰場的地位。

他們是武人中稀有而特殊的分支，所掌控的原炁帶有科學暫時無法解釋的生命特性，在危機四伏兇險萬分的戰場上，他們往往可以無需設備、藥品，拯救瀕死的武人。

韓東君此刻正在做的，是用大量的原炁提高寧寧心臟的收縮力，讓女孩瀕臨絕境的內臟血管擴張。

這聽起來有些像一種名為腎上腺素的激素。

但醫療武人的原炁能夠做到的比它更強大。

在某種意義上，它甚至可以起死回生。

在韓東君的眼里，女孩兒的身體透明起來，原炁在身體里游動，像是最精密的醫療器械，將女孩兒心臟、肝臟、脾臟、腎臟、骨頭以及密密麻麻的血管呈現在他面前。

真是讓人頭皮發麻的景象！

不知道女孩兒在這之前經歷了什么，不僅僅是她表露在外的身體，連她的內臟都像是紙張被撕碎一樣，碎塊兒以及淤血沉在胸廓的骨架下。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依稀還能聽到女孩兒微弱的鼻息，韓東君根本不相信這么一副身體的主人還活著！

但她真真切切的活著。

一團七國武人稱為妖炁的力量包裹著女孩兒的心臟，挽留著她最后的生機。

是它干的？

韓東君分神看了一眼占據了半間屋子的恐怖怪物，腦海里跳出一個念頭。

沒人可以回答他。

他只能竭盡全力的操縱原炁修復著女孩兒殘破的身體。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額頭上浮現出密密的一層汗。

忽然，低沉的喘息聲驚動了他。

是身下的這頭妖魔。

它忽然睜開了猩紅的眼瞳，肌肉從僵硬恢復柔軟，巨大的心跳聲從低緩到沉悶如雷。

它蘇醒了。

韓東君渾身緊繃著，銀色的手術刀從他手中脫手，猛地刺向妖魔的眼睛，在即將刺入的那一刻，它停住了，刀光直逼妖魔澄澈的瞳孔。

韓東君忽然想起來了，這雙澄澈的眼瞳。

對。

在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這雙澄澈的眼瞳，在一個大男孩兒的身上，那時候他站在自己的面前，沉默而溫馴。

“你是誰？”

韓東君壓抑著心頭浮起的所有念想，沉聲問道。

妖魔沒有說話，粘稠的血依舊從它突起堅硬的眼眶里汩汩流下，它低下猙獰的頭顱，緊緊凝視起白色炁繭里的女孩兒，血突然加速了流動。

韓東君怔住了，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這頭陌生而猙獰的妖魔不是在流血。

它像是在凝視瀕死的女孩兒，然后無聲的哭泣。

濃腥的血液濺在女孩兒的臉上，在白皙的皮膚上留下鮮紅的血點，妖魔低沉的喘息著，像是用盡全部力氣一般垂下頭顱。

韓東君竟然在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等他警覺時，妖魔般的怪物已經湊近了沉睡中的女孩兒。

它舔盡了女孩兒臉上的血污，看到女孩重新變得潔白無瑕，才發出怪異的嗚咽聲，整個身體沉沉的向一側倒去。

轟隆的巨響里，那雙猩紅的眼瞳徹底黯淡下來。

血液漸漸停止流動，它的血肉湮滅成無數青黑色的妖炁逸散，只留下一架古銅色的枯骨。

它死了。

韓東君和女孩在它其中一根指骨上，感受著原本灼熱的蒸汽逐漸變冷。

一個身影從枯骨的胸廓里墜落，重重砸在地上。

……

“那是誰？”

醫生講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來。

漫長的寂靜里，夏衡下意識的問出聲來。

韓東君長長的舒出一口氣。

“那是你。”

“開玩笑的吧？”夏衡喃喃著。

“我當時也是這樣的心情……”韓東君撐著靠背椅站起來，“這真像老天開的一次玩笑，可它的的確確在我面前發生了。”

“然后呢？”夏衡忽然追問，“我既然站在這里，那我后來一定醒了過來，你沒有問我發生了什么么？”

“我當然問了。”

韓東君從窗口伸出手接雨，冰涼的雨點一顆顆一串串地砸在手心。

“只是你在醒來后便離開了。你走的太匆忙了，說起來真奇怪，就像是在逃亡，甚至連寧寧和你自己的體檢報告都沒有聽，我只來得及把診單和便簽給你，你就消失在無邊的雨夜里。”

“連你也不知道……”

夏衡沉默了。

他本以為韓東君至少會知道什么，可現在看來，也只是補全了損失記憶里的一個晚上，幾乎沒有更多有價值的東西，依舊云山霧罩不知前因過往。

“雖然我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么？不過我有件很嚴重的問題一直想找你，幸好，你沒有讓我等太久。”

韓東君轉過身，看向夏衡，語氣凝重的仿佛能壓死人。

夏衡抬起頭看著他。

韓東君沒有說話，他輕輕走近寧寧的病床邊，手從醫生長袍的口袋里抽出來，右手中多出來一把銀白色的手術刀。

他凌厲的出刀，女孩兒右臂上的繃帶應聲被斬斷，一圈圈的翻飛開來。

“你來看這個。”

夏衡走到韓東君身后，將疑惑的視線投向女孩兒的右臂，待看清那截手臂的一刻，他猛地倒吸口冷氣。

那是密密麻麻的鐵青色的鱗片。

它們從女孩柔嫩的肌膚下生長而出，和夏衡所有認知里的生物鱗片都不相同。

它們仿佛呼吸般張開，緊接著收攏，隨著女孩兒微弱的鼻息重復這一過程。

“這是什么？”

夏衡驚恐的問，臉色一片蒼白。

“不知道。”

韓東君緩緩搖頭。

“我只知道一點。”

“寧寧現在已經無法被稱作人類了。”

“如果有什么詞匯來形容她的狀態，我在神話時代的相關典籍里找到一個詞匯。”

半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