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所受各種不同樣的刺激，要以五嫂子為最深，仿佛是有點(diǎn)態(tài)度失常了。現(xiàn)在忽然在祠堂里看到了小秋，她分外的驚奇，不覺是呆了一呆，站住著動不得。小秋是依然在他的書案上坐著，隔了窗戶，只看這姚氏滿族的人，亂哄哄地來往。他先看到人堆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女人，隨后又看清楚了是五嫂子，立刻向她招了兩招手。五嫂子算是醒悟過來了，這就走到窗戶外邊來。因道：“今天我們村子里有事，相公早散學(xué)了，李少爺還跑來做什么？”小秋笑道：“正因?yàn)檫@村子里有事，我才來的。我父親聽到街上的紳士說，姚馮兩家要打大陣，打算邀著地方上的人，同兩下和解，特意要我回學(xué)堂下來看看。有什么變故，我就去給我父親回信?！闭f到這里，向四周看看，低聲道：“聽說今天早上，先生家里還出了事。她……”五嫂子連連的低聲道：“不要提了，不要提了?！毙∏锏溃骸笆怯心羌聠?？她尋過短見？”

五嫂子道：“有的?！闭f著皺了幾皺眉毛，因道：“你看，祠堂里這個樣子的亂法，還能說那些閑話嗎？我是分拔到廚房里去，幫著燒火的，這就沒工夫說話了?！?

他們這樣說話時，來來往往的人，都不免注意看看，二人不敢戀談，只好散開。小秋眼里雖看到這祠堂里很亂，但是這都于自己不關(guān)痛癢，并不怎樣的介懷。只是想著，春華在今日早上，為什么要投塘自盡？以自己和她的關(guān)系來說，還不至于很急促的生這樣的變故呀。不過她實(shí)在有了投塘的事，那就是為著自己。正碰著姚家全族，都在多事之秋，話又是不好怎樣的問得，真是叫人悶煞又急煞。于是身體靠了那窗戶檔，呆呆地想了下去。正出神呢，有人在面前呔了一聲，問道：“你怎么來了？”小秋看時，是同學(xué)姚化。他今年才十四歲，還沒有到上陣的年歲。這時，手上提了個燈籠，到祠堂里來看熱鬧。小秋笑道：“你倒好，可以站在一邊看人打架。”

姚化聽說，立刻將燈籠鉤子掛在窗戶上，兩只手互相卷著袖子，瞪著眼道：“我真是好恨，為什么沒有過十六歲的，就不許上陣呢？若是也要我上陣的話，我一定打死他們馮家?guī)讉€人?！闭f話時，可就咬了牙齒。小秋笑道：“馮家人和你也沒有什么深仇，你為什么一定要打死他幾個，心里才能夠舒服呢？”姚化道：“怎么和我沒有仇？和我一族人有仇，就比和我自己有仇還要厲害，你到這里來作什么？你也是來趕這一檔子熱鬧的嗎？”小秋笑道：“我向來聽到你們說，打大陣，是怎樣一樁熱鬧的事，我有病都顧不得，特意來看看的?！币溃骸澳阍敢饪纯?，你就出來吧，縮在屋子里做什么？”

小秋雖不一定要看熱鬧，但是頗想借一點(diǎn)機(jī)會打聽打聽春華的消息，因之就隨了姚化走出來。這時姚家祠堂，三進(jìn)大屋，由大門口通到最后一層屋子，全是中門敞開。作學(xué)生講堂的中進(jìn)屋子，書案也是完全拉開，擺了兩路八仙桌子，由前進(jìn)天井，直通到后進(jìn)的走廊，完全都是人圍了桌子坐著。各桌上，明晃晃的，點(diǎn)了二尺高的蠟燭。后面祖宗堂上，在神龕下，安排了三牲香燭，橫梁上并排垂了四盞宮燈，都點(diǎn)亮起來。階下整堆的黃皮紙錢，圍了七八個小孩嚷嚷吵吵的燒著。在祖宗堂下角，有兩張桌子，圍坐了全族輩份和長年歲大的人，大半噴著旱煙，很沉著地在那里談話。先生姚廷棟也坐在那里。這里不比前兩進(jìn)那些小伙子說話嘈雜。

然而在小秋眼里，覺得這里，還是比較的空氣緊張。小秋正悄悄地在階下觀望，廷棟已是看見他了，便走下石階來，向他道：“令尊大人的那封信，我已經(jīng)念給族長戶長們聽了。他們說：‘令尊都出來解和，全族人沒有不遵之理?！皇俏覀冞@里要馮家辦的三件大事，他是一件也沒有答應(yīng)，我們?nèi)羰呛蛙浵聛砹?，他們不但不說我們息事寧人，一定說我們怕死。這話一傳出去了，姚家人哪還有臉見人？所以只好辜負(fù)令尊大人這番美意了。我本來打算回令尊大人一封信，無奈這個時候，我方寸已亂，無從下筆，你就把我這番話轉(zhuǎn)告令尊大人好了。送你來的差人，還在門口等著嗎？”小秋道：“還在這里等著的。先生可不可以再勸勸同族的人呢？”廷棟道：“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不是好勇斗狠之徒。但是這件事，是我們這臨江府屬一種不好的風(fēng)俗，多少慈善老前輩，也改不過來的。我若一味的勸他們，他們會說我滅了他們的銳氣，倒要說我不配做姚家的子孫。在這眾怒難犯之下，我敢說什么？”

他說這話時，連連的皺了幾皺眉毛。這倒可以知道他實(shí)在是不安于心，并不是推諉。小秋是他的學(xué)生，又敢多說什么，答應(yīng)了兩聲是，也就退出祠堂來了。這時候祠堂空地里，火勢熊熊的，點(diǎn)了許多火把，在火把光底下，擺了三四個大腰子木盆，都泡了新宰的豬在里面，地上有許多豬毛和豬血。四周高高低低，站著許多的人。空場子外有一棵大樟樹，上面有不少的鷺鷥鳥，被火把照耀著，呱呱地叫了起來。此外，小伙子們，三三五五，在四圍空場子里使著刀矛，準(zhǔn)備著明日早上廝殺。

小秋原來是無動于衷，現(xiàn)在看到這種情形，心里也就有些不安，回頭看著跟隨自己來的兩個差人都遠(yuǎn)遠(yuǎn)地閃在一邊，遙遙的看著，不敢近前，在局面的緊張如何，卻也是不難想得。這就有一個聽差，輕輕悄悄地走了過來，將他的衣襟牽住，連連扯了兩下道：“少爺，這事情算是已經(jīng)鬧起來了，誰也解勸不下來的，我們回去吧?！毙∏锏溃骸澳銈兤匠Ｉ辖秩?，見了老百姓，如狼似虎的，原來也就只有這一點(diǎn)膽量??！”又一聽差走過來，向他笑道：“我們不是膽小，好不好，總要給李老爺去回個信。他老人家很俠氣，總打算把這事平下來，我們趕早地回去說一聲，看他還有別的什么方法好想沒有？”

小秋點(diǎn)頭道：“你這倒像個話?！庇谑歉藘蓚€聽差走了。他們穿過這個村子時，見戶戶人家，都明著燈亮，開著大門，人來人往，并沒有睡覺的神氣，真有些像大戰(zhàn)臨頭的樣子。無論如何，這已成了是非之地，少來為妙。

可是小秋的行動，是出于他們意料以外的。在斜月疏星，天色還沒有亮的時候，他帶了四五個劃丁，又飛奔到姚家莊上來。這時，姚家祠堂，又另換了一番情形了，全族的壯丁，亂轟轟的，一齊都站在空地里。那些人，十有九個，都是拿了長竹矛子在手上的，其余的人，就分別地拿著一些舊兵器。空場子兩邊堆了兩堆干柴，正舉起火來燒著。火焰騰空，照著半邊天色都是紅的。在祠堂總大門口，橫掛了一幅紅綢子。只這一點(diǎn)，便顯出這地方，突然的變了個時代了。

小秋一行五個人，打著厘局的官銜燈籠的，離祠堂遠(yuǎn)遠(yuǎn)的，就有幾個拿了兵器的壯丁，迎接上去，問是干什么的。小秋挺身出來答道：“我是街上厘局里來的，你不看這燈籠，我是你們相公的學(xué)生，村子上有認(rèn)得我的。”人叢子里，果然鉆出一個人來，向他笑道：“果然的，這是李少爺。我們都快上陣了，李少爺，你還跑了來做什么？”小秋道：“就是因?yàn)槟銈円详嚵?，我才趕著來了的。現(xiàn)在街邊附近幾個村子，都有紳士出來，給你姚馮二家勸和。我父親讓我來和先生送一個信。”

那幾個壯丁，已經(jīng)證明實(shí)在了他是本館的學(xué)生，就讓他走向祠堂去。那祠堂里兩廊，卻堆了無數(shù)的族譜，圍了一群人在那里，將譜拆成零頁，在光了上身的漢子身上，層層的包扎著。這好像是當(dāng)戰(zhàn)甲用，防御對方刀槍的。兩進(jìn)屋子的桌凳，都空著了，桌上是堆著零碎骨頭，和沒有收起的大錫酒壺，那酒壺都有米斗樣大。雖然那不過是盛水酒的，這樣的大壺盛著，喝到了什么程度，也就可想而知的。

這也是合了那小說上的話，四鼓飽餐戰(zhàn)飯，五鼓天明出兵，他們這是預(yù)備了吃飽了去拼命的，這架必定是要打起來，也就很顯然的。再看看那些人，喝了酒之后，臉上紅紅的，而且紅絲充滿了眼睛球子，瞪著眼睛相看好不怕人。這就不敢多看，一直低了頭向前走去。四個跟隨，也是緊緊跟著。廷棟早是看到了，這就迎下階來，向他道：“小秋，這般時候，你又來了，必有所謂?！?

小秋道：“家父叫學(xué)生來稟告先生，這械斗千萬使不得?，F(xiàn)在朝廷預(yù)備立憲，推行新政，講求的是四萬萬人都是同胞要聯(lián)合一處。這種械斗的事，決不能打一頓就完事，跟著就要興訟。那時候上憲辦理下來，不但先生要擔(dān)關(guān)系，就是新淦縣知縣。也要受處分。家父在公上說，覺得這樣兩族湊合幾百人打架，很是不忍。在私上說，他和新淦縣太爺，是多年朋友，要幫他一個忙，把這風(fēng)潮壓下去，他已經(jīng)派人飛快到縣里報(bào)信去了。再就第三層上說，先生是家父最佩服的一個人，不愿先生為了這事受累。就是馮家?guī)孜蛔彘L，也和家父認(rèn)識。家父覺得這事能夠和解下去了，有許多人可以得著好處。不然，就有許多朋友受累。他已是一夜沒有睡，已經(jīng)邀合了好幾姓的紳士出面，替兩姓解和。家父說，若是哪姓虧理，哪姓就當(dāng)陪罪。就是中人說不下來，打官司也不晚，不必這樣拼命?！?

廷棟跌腳道：“兵兇戰(zhàn)危，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我豈有不曉得之理！只是現(xiàn)在車成馬就，一切都預(yù)備好了，誰也是攔阻不下來的?，F(xiàn)在天快要亮了，我們這里，只要東方有一點(diǎn)白色，就排陣出去。無論如何，不能過一點(diǎn)鐘了。多謝令尊大人盛意，我不能夠作到，那很是慚愧。你趕快回去吧，這地方你是不宜多耽擱的，恐怕會出亂子?！毙∏锏溃骸拔蚁氩灰o。我是事外之人，也不得罪人，人家也不會留心到我頭上來的。家父說了，讓我在這里等一等，若是有什么要緊的事，可以給他去送個信?！蓖澾€想說什么時，早聽到嗆嗆嗆一陣鑼鳴，接著前后左右的人聲喧嘩起來。他忽然地說一句“排陣了！”轉(zhuǎn)身走去。

小秋和同來的跟隨，都覺得這是生平難遇的機(jī)會，不能錯過，閃在走廊一邊，靜靜地看著。這時，祖宗堂上，神龕下面，豎立著一把無錘的大秤。在秤的頂端，包扎著一方紅包，這卻看不出來，這里面包含著有什么意義。在這大鑼一響之后，所有的壯丁，全數(shù)都在空場里站著，并沒有什么人喊口令，他們自然地四人一列，站得很齊。在本村子里，向來負(fù)有名聲。知道幾下武術(shù)的，就另外成了一個大行列，站在所有排隊(duì)人的前面。自然，那些人都是靜悄悄的。不作一點(diǎn)聲響。這里祖宗堂上，又有三個老人，重新拈香磕頭。另有一個壯漢，左手提了一只極大的雄雞，用翅膀把它的頸脖扭住，使它叫不出聲來。右手拿了把飛快的菜刀，站在廊檐下，氣勢昂昂的，直待這里三個老人將頭磕完了，他就割了雞的頸脖子，紅滴滴的向下流著鮮血。他猛可地將雞舉起，把雞脖子上的血，都滴在秤頭上，于是回轉(zhuǎn)頭來，把雞向天井里面擲了去。在兩旁看的人，同時也就呵呵一聲。好像是說，這把仇人給宰了。

經(jīng)過了這些個時候，天上已經(jīng)發(fā)白，大門外咚咚咚三聲炮響，震天動地的，門外有人吶了一聲喊。于是就進(jìn)來兩個壯漢，斜肩各披了一條紅綢子，奪過那桿淋了雞血的大秤，向外面就走。所有在祠堂里的人，除了走不動的老人，或者過小的小孩子，都跟隨大秤，一齊擁到大門外來。小秋雖是不解這抬秤的作用何在，但是他們重視這桿秤，卻可想而知。心里在這時，自然也有些害怕。不過為了好奇心，也就不免隨著這一大群人，跟了出來。到了大門口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只見那兩個抬秤的壯漢，盡管在前面走，這里大隊(duì)的壯丁，將矛子舉了幾舉，一齊跟了他后面走去。一時田畝中間，刀光矛影，簇?fù)韼装倜麎讯。蚯氨剂巳?。有那些長了胡子，不能械斗的老年人，他們也不肯閑著，各人都拿了竹掃子在手，緊緊隨后監(jiān)督。有那走得后一點(diǎn)的，老人就用矛竹掃子，趕著他們上前。所以由這種舉動看起來，他們這一族人，只要是可以上陣，誰也不肯閑著。古人說是戮力同心，他們這種私斗，真可以當(dāng)之而無愧。

他們和那馮家村，逕直地去，約莫是十里路。在一半路的所在，有片干河灘，正好是肉搏之所。因之姚家?guī)装倜麎讯。持鐾恋奶?，踏了露水，向那干沙河走去。但是姚家?jì)劃，并不一定就在干河灘上接觸，若是馮家的人，還沒有過河，就不妨殺了過去。他們這里的規(guī)矩，若是兩族人械斗，往往是甲方寫信通知乙方，就是自認(rèn)為有理的寫信給無理的，約定了日期、時候、地點(diǎn)動手。到了這種程度時，乙方本來也就料著必出于一戰(zhàn)，事實(shí)上都已預(yù)備好。只要這里戰(zhàn)書一到，他們就鳴鑼聚眾起來，說是甲方如何藐視我們非打不可。那一姓也少不了有年少好事的人，聽了這種的話，立刻鼓噪起來，于是乎這戰(zhàn)事就起來了。以姚馮二姓這次械斗而論，卻是馮姓的人比姚姓的為多，他們可以上陣的，總可以到一千丁。姚姓呢，卻不過五六百個。但是馮姓的人，有不少的分子，認(rèn)為這次械斗，出于無味，只是為了全族的面子所限，不得不來。當(dāng)姚家人沖到河岸上的時候。并沒看見馮家人來到，卻看到東西兩岸，都放了一些草把人，倒有些愕然。引頭幾個人，沒有知道這是什么作用，把腳步停住，后面大批隊(duì)伍都停止了。

這時，路邊樹林子里，早走出二三十位長袍馬褂的人，有的戴了便帽，有的戴了紅纓帽，就一路作揖走將過來?？诶锒佳敫嬷溃骸罢f親了，我們都是家門口的人，不沾親，也帶故，何必這樣？我們有什么話，總可以好好地說。”說完了，長袍馬褂的人，手拉著手，擺了一字長蛇陣，將他們攔阻。原來這也是地方的風(fēng)俗，每到械斗的時候，前后若干姓的鄰村，都得聯(lián)合著，推出一班紳士來，向兩方面勸和，作最后的調(diào)停。雖然這調(diào)停多半是無濟(jì)于事的，但是這一套手續(xù)，總是要做的。一來附近村莊，總有親戚的關(guān)系，誰也不愿親戚家里發(fā)生慘案，能夠勸和了，豈不是好！二來械斗之后，接著就是人命案，打起兩族官司來，官府少不得傳鄰村為證，解勸過這最后一次，彼此也可以減輕些責(zé)任。他們這番意思，械斗的人也同樣地知道。盡管是解勸，可也決不接受。所以這時出來一批長袍馬褂的人，攔路勸和，姚家族人里面，也就出來一批人和調(diào)人講理。無非是說事已至此，不能不打。

同是這干河岸上，人聲喧嚷，吵成一片，遠(yuǎn)遠(yuǎn)聽到嘩嘩的一陣腳步聲，在對過樹林子里，早是擁出一叢矛子來。那矛子下面的人影，密密層層的，顯然是比這方面人要增多。向例，勸解的人，勸了這邊以后，再去勸那邊的。姚家的人總也以為這般和事老，也是照著往例，見著馮家人來了，就去攔馮家的人。然而這批人卻是沒動一步，馮家人還不曾走到對過岸上，對過岸上樹林子里，同樣地也走出一批人，將馮家攔住。當(dāng)然，馮家人也是不肯止住的。姚家這些壯丁，手里拿著兵器，暗中都搖撼一陣，搖得刀槍顫動，誰都瞪了兩只大眼向隔河的人望著。照規(guī)矩，調(diào)人在三言兩語調(diào)解不成之下，就要退開的。那時，兩個扛大秤的壯士，飛奔向前，直到和對敵的扛大秤者兩下相遇，各把大秤向自己的陣腳下一拋，大家喊著“打贏了”。到了這時，這才算是宣告無調(diào)停之余地。然后兩邊的壯丁，一擁而上，長則矛子，短則刀捧，肉搏起來。這雖是私斗，但無論什么人都以為能多打倒了別姓幾個人，是無上的榮譽(yù)。所以在這時，兩方縱然是到了嚴(yán)陣以待的時候，但是彼此都需要得著榮譽(yù)，一切的恐怖心理，都已拋開。只待走出來的和事老，兩邊散去，他們就要開始接觸了。

可是在兩邊和事老還沒有散開之先，不知這干河灘上，從什么地方，擁出來了一群人，都是黑衣短打，各背了來福槍在身上，看看約莫有十四五個人。當(dāng)頭一個，是個圓臉大耳的胖子，頭上扎了青布包頭，身上緊緊地束著白板帶，斜背綠皮套子的橫柄大砍刀。手上也握了一根一丈多長的紅纓竹矛。足下登了快靴，腿上扎了裹肚。一看之后，便不是尋常意味。于是姚馮兩家有習(xí)過武藝的，先就不約而同的，向他注意看了去。那人看到干河灘上，有一塊石頭，就聳身向上一跳，因叫道：“姚府上的人，同馮府上的人，都聽著！我是個行伍出身的人，以前是專喜歡打抱不平。可是到現(xiàn)在我明白了，強(qiáng)中還有強(qiáng)中手，究竟打不是公平的事。有力的占便宜，無力的吃虧，鬧得不好，不平的事，是越打越不平。你們兩姓，為了一點(diǎn)小事，這樣打起來，其實(shí)事主不過一兩個，成千成百的人，跟著里面受累。輕是受傷，斷手?jǐn)嗄_，一輩子都?xì)垙U了；重就是枉送了八字，那不相干的事主，也決不會向你多謝一聲。所以我特意邀了十幾名弟兄出來，給你們勸和。你們?nèi)舨幌嘈盼业脑挘衣晕@一點(diǎn)手藝諸位看看，然后再說?！?

說著，端了那長矛子在手，叫道：“你們不都用的長矛子嗎？矛子使的最長的，越算本事到家。我不敢怎樣夸嘴，我使一丈六尺長的矛子，諸位的矛子，比我長的，自然是有，但是恐怕不能像我這樣的使。”他說著，將矛子一倒，兩手橫拿著，作了一個八字樁，將矛子一伸，兩腳并攏，向前一跳，只這樣三跳，已經(jīng)到了岸上。只見矛尖到處，那排列著的草人，卻狂風(fēng)卷著的一般，接二連三的向半空里飛去。他先挑的姚姓陣前的，轉(zhuǎn)身又去挑馮姓陣前的。挑完了，他大聲叫道：“這不算，草人胸前，都貼了一張白紙，上面畫了一顆紅心，請你大家看看，我的矛子尖頭，是不是都扎在紅心上？”兩姓陣上，有好事的，果然撿起來看看。可不是依了他的話，矛尖都扎在紅心上。大家齊齊地喝了一聲彩。

那人又叫道：“這不算什么，我還有點(diǎn)小玩藝，索興獻(xiàn)丑吧?！闭f著，將腰帶下的衣襟一拉開，露出一只皮口袋。打開皮口袋，拔出一根一尺長上下的六輪子手槍來，叫道：“我一槍打中一個草人。”說著，啪啪啪，東西兩岸，各放了三響。兩岸的人，雖沒有看清是不是就打中了，然而有了他使長矛子的本領(lǐng)在先，大家都相信了。他又道：“各位朋友聽了，你們姚馮兩家都是我的好朋友，和誰我也沒有仇恨，但是我就因?yàn)槎际桥笥?，不愿你們殺人流血。各位聽我相勸，收陣回去，三湖街上，有茶館有酒館，許你們兩家懂事的人出來說理，說不好？縣有縣衙門，府有府衙門，許你們打官司。現(xiàn)在，我要多一點(diǎn)事，在河里把守住，不許你兩家過河。弟兄們，先放一排槍?！边@句話說畢，那十來個穿短衣，手捧來福槍的人，都是早巳預(yù)備好，只聽了這聲令下，十幾只槍口，統(tǒng)通朝著天，哄咚咚一聲，半空里起著云霧，將樹林子里的烏鴉，驚得呱呱亂叫地飛了起來。

這姚馮兩姓壯丁，真想不到半路里會殺出這樣一支人馬，還是上前呢？還是退后呢？大家都面面相觀，不敢作聲。加之兩邊那些穿長袍馬褂的人，依然還是在攔阻著，也不便向前沖去。準(zhǔn)備著啟釁的兩個扛秤人，也有點(diǎn)猶豫。他們都想著，假如抬出秤去的話，那胖子決不會放松，必然開槍，所以也是站了沒動。在大家這樣的僵持程度之下，那胖子放下了矛子，先后跳上兩邊河岸，只管抱拳作揖。等他走得近前，有人認(rèn)得他的，這卻看清楚了，不就是三河街厘局上的李委員老爺嗎？他一改了裝束，卻叫人認(rèn)不出來了。他雖然不管地面上的事，然而他究竟是個官，官出面調(diào)停這件事，而且是武裝的，縱然不必尊重他的話，可也決不敢冒犯他。因之大家不敢下河的心事，又增長一倍了。在兩岸勸和的紳士，看了這個情形，也就料到他們必定是軟化了，這就也跟了作揖打拱，要求兩姓的人，都各退后幾十步，讓和事人再來勸解，萬一不成，二姓再來交手，總也不遲。大概又因?yàn)轳T姓這面，士氣要差點(diǎn)，索興從這面人手，大家硬逼著馮家先退下去四五十步。姚家出來，懷著一股不平之氣，勢子是很勇猛的，先是經(jīng)人在干河里一攔，已經(jīng)減下去三分銳氣。后來馮家的陣勢又先退了，分明是敵方已經(jīng)讓步，能夠不打而得著勝利，那也是好事，于是他們在和事人勸解之下，半推半就的，也就退了二三十步。兩方面本來相距有幾十步路。再從兩邊后退，這就有了一百步以上了。

在姚氏這面，姚廷棟那斯文一派的人，又是五十附近的本族相公，本不在上陣之列。但是他想到這回械斗，姚氏和馮氏，眾寡懸殊，兇多吉少，他只好將性命抓在手掌心里，也上陣來觀戲。眼睜睜死傷遍地，是有傷不忍之心的。及至干河里出來一批強(qiáng)硬的和事老，他卻出于意料以外，心里想著，能夠不打也罷。后來站在陣勢后面，看得清楚了，這個扎包頭著短衣的胖漢子，正是自己的好友李秋圃，他驚奇到了萬分。不是為了陣勢擺在前面，早就搶過去說話了?，F(xiàn)在兩方陣勢退遠(yuǎn)，和事人已正式勸和了，他是萬萬地忍耐不住，于是搶了上前，深深地向秋圃作了三個大揖道：“不料我兄身懷絕藝，豈古劍俠之流歟？”秋圃笑道：“這可不敢。不瞞廷棟兄說，我是學(xué)劍不成，一行作吏。說句放肆的話，總算是將門之子?，F(xiàn)在也來不及說閑話，就是請兄臺擔(dān)一點(diǎn)擔(dān)子，把貴族的人勸了回去吧。馮姓那邊，若是虧理的話，有我姓李的出來做主，準(zhǔn)保他們退讓，總讓府上人過得去。這件事的根由，我大概也知道一點(diǎn)，我既出面做和事人來了，我決不能做不公平的事?！蓖澋溃骸澳憷细缫粊?，我看到了，真是喜從天降。好，那就是這種說法，我擔(dān)著擔(dān)子，去勸他們。只是請你老哥還要到馮姓那邊去，請他們見諒?！?

李秋圃見這邊有了著落，心里大為高興，立刻就跳到對岸，去將馮家人的來路攔住。馮家人本來就有幾分怯，看到李秋圃軍人打扮，又帶了十幾根槍來，這來勢就不善，先不敢惹他。及至秋圃擁到了面前，他先喊道：“馮府上的人，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知道的，你們?nèi)怯兄練獾哪凶訚h。要說打架，那就應(yīng)當(dāng)一個對一個，兩個對一雙，倚仗人多打人少的，我想各位好朋友，一定不愿意的。我不是來幫拳的，我是來勸和的。勸和的話，我們和事人已經(jīng)不知道說了多少，各位覺得我們所說的話不錯，那就和了吧。若是各位不愿和，我就不愿你們有幾個人打一個的事?！彼@樣說著，看看馮家人的陣勢，已經(jīng)有些混亂，越是覺得可以用大話來壓他。便反過手去，握了背著的彎刀柄，作個拔刀要試的樣子。在馮家陣勢里，自然也有幾個紳士，他們早是將李秋圃看出來了，委員老爺親自出來調(diào)停，不能不理會，就也迎上前來，和他理論。秋圃遇到了長袍先生，就不說強(qiáng)話了，也是把婉勸姚家的話，向他們說著。那幾位紳士，就不能和廷棟那樣能擔(dān)承責(zé)任，說是要和大家商量。秋圃一面勸他們，一面向大路上望著，忽然哈哈一笑，向前面一指道：“現(xiàn)在，你們不能不回去，一個有力的和事老來了，他的本領(lǐng)，比你們的本領(lǐng)大得多，你們不能不怕他呀！”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