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法學評論(第18卷·2018年第1期)
- 史際春
- 3字
- 2019-11-29 21:32:16
卷首語
改革開放40周年與中國經濟法之再出發[1]
姚海放[2]
2018年,社會各界以多種形式紀念中國改革開放40周年。國家主席習近平在新年賀詞中指出:“2018年,我們將迎來改革開放40周年。改革開放是當代中國發展進步的必由之路,是實現中國夢的必由之路。我們要以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為契機,逢山開路,遇水架橋,將改革進行到底。”
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經濟和社會事業的發展舉世矚目,人民生活水平得到了質的提升。在社會經濟發展的同時,中國經濟法學研究從無到有,去粗取精,在幾代學者的努力下經歷了由爭議到凝聚共識,逐漸獲得了包括立法機關、政府部門、教育機構和學術研究團體在內的多方認同。經濟法學者在堅持不懈探索基礎理論的同時,還在規劃和產業法、財政稅收法、金融法、對外貿易法、反壟斷和反不正當競爭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等諸多領域開疆拓土、精耕細作,為我國社會經濟的協調發展提供智力支持。經濟法學研究緊跟時代、內容廣泛,既有效地回應了社會經濟發展的現實需求,引領法學研究的新潮,又為豐富完善法治和法學理論提供了大量的理論話題和實踐素材。
當然,紀念并不僅僅是為避免忘卻。昨天在成為今天的歷史之時,也為今天走向明天預設了軌跡。所以,紀念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經濟法的發展,重在認識當下和展望未來。歷史也許會有一定的輪回或者巧合,此前的兩個戊戌年都發生了中國近現代史上的重大事件,影響著國家和社會的歷史進程。2018年以來發生的諸多事件,也頗有種危機的感覺:中美間貿易戰可能會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影響世界貿易、經濟和國際社會格局,并對國內經濟社會運行帶來深刻影響。單從國內經濟及法治的情況看,財政領域中,地方債問題揮之不去、基層政權財政趨緊,減稅一直在進行但稅負感并未減輕;金融領域央行降準釋放7000億基礎貨幣、人民幣兌美元匯率走弱、作為經濟晴雨表的股市不振、債市違約及P2P和私募暴雷不斷;產業升級難度加大,外資加速流出也引起了部分地區制造業企業困境;消費升級成效不明顯,一方面是在教育、醫療、養老和住房的壓力下新興中產階層并無堅實的安全感,另一方面是產品與服務質量堪憂,使得放心和舒心消費面臨嚴峻考驗。經濟領域的諸多問題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社會和諧,影片《我不是藥神》和“長生生物疫苗事件”引爆輿論,其中就包含了公眾對醫療資源獲取困難以及食藥安全及監管失效的焦慮;“拼多多”上市被爆諸多假貨,不僅是三四線城市和農村地區消費降維的真實寫照,也是市場監管不力的例證;在人口老齡化趨勢明顯的情境下,年輕人出于買房租房、子女教育等原因不愿生育,人口年齡結構的失衡很可能會嚴重影響今后的經濟社會發展;貧富差距拉大、階層相對固化等問題,使得中國人的焦慮感顯著上升。
經濟及社會問題方方面面,所涉宏大;經濟法本就是以社會公共利益和社會本位為出發點并通過法治手段調整經濟社會運行中的多種社會關系的法,理當有所作為。并且,在經濟法具體領域和實例的研究中,時常涉及對事物發展一般規律及法治基本原理原則的闡述,涉及協調政府與市場關系等基本理念、原則和規律的探索和思考,因而在面對當下諸種經濟社會亂象的治理中,也能更系統且有效地應對。當然,政府與市場關系及經濟法治等理念、原則和規律,在諸多經濟法學著作乃至在《經濟法學評論》的各篇文章中已有多次闡釋,因而本文的論述算不得理論上的創新,至多是結合當下實踐的分析和評論。
首先,需要說說政府法治。“市場經濟是法治經濟”是眾所周知的論斷。法治不僅為我國《憲法》第5條“依法治國原則”所確立,而且被納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成為社會層面的價值取向之一。法治含義甚為豐富,人們常用亞里士多德的法治定義,即“已成立的法律獲得普遍的服從,而大家服從的法律又應該本身是制定良好的法律”[3]。按照馬工程教材《法理學》的闡釋,亞氏定義“在形式意義上對法治作了經典性的表述”,其實質意義即“法的統治”。鑒于“依法治國與法治是根本一致的”,法治即“依照法律治理國家的原則和方法”,實質上是“以民主為前提,以嚴格依法辦事為核心,以確保權力正當運行為重點的社會管理機制、社會活動方式和社會秩序”[4]。
無論是形式定義還是實質含義,法治的基本要義是按照規則來進行治理。被統治者應當遵守法律,接受主權者制定的法律規則的約束,這是無疑的;而主權者是否也應當受到法律規則的約束,在社會歷史進程中是經歷過爭論和思想變革的。霍布斯主張主權者的權力不受法律的限制,“一個政治共同體的主權者,不管其為一個議事會,還是一個人,都不受其國家法之拘束”。與霍布斯同時代的英國大法官馬修·黑爾爵士(Sir Matthew Hale)在回應霍布斯的上述觀點時明確表示反對:“下面就是他們所宣稱的一些意見:對擁有主權的君王的權力,不可能存在任何限定或削減,他可以創制、廢止或修改他所樂意的法律,征收他所樂意的稅,以他所樂意的方式、在他樂意的時間侵削臣民……這些狂亂的主張是:(1)完全錯誤的;(2)有悖于一切自然的正義;(3)對治理有害;(4)對公共利益和政府的安全構成破壞性影響;(5)沒有任何法律或理性的影子會支持他們。”[5]時至今日,對主權者權力的限制成為法治的應有之義,“今天許多人都說法律乃是權力,而我們卻總是認為法律是對權力的一種限制。”[6]當代社會中,作為主權者代表的政府,其權力應當受到限制,已成為一項普遍的共識。法治政府在整個法治建設中的重要性是最突出的,“建設法治政府是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于政府(行政機關)是國家最主要的政治權力機關,并擁有遠比其他國家權力機關更大的社會管理權能,因而沒有法治政府當然也就沒有法治國家。對于法治國家來說,法治政府是其最核心、最根本的部分。”[7]
近年來,法治政府建設頗受中央重視:2015年,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法治政府建設實施綱要(2015—2020年)》,就法治政府建設的總體要求、主要任務和具體措施、組織保障、落實機制進行了規定;2018年,中共中央印發《深化黨和國家機構改革方案》,組建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地方政府積極開展法治政府建設,如頒布《江蘇省法治政府建設考核評價辦法》 《江蘇省法治政府建設指標體系》 《吉林省法治政府建設指標體系》等。學術機構和社會團體也對政府法治建設開展評估,典型的如中國政法大學政府法治研究院持續出版年度《中國法治政府評估報告》,評估指標包括依法全面履行政府職能、法治政府建設的組織領導、依法行政制度體系、行政決策、行政執法、政務公開、監督與問責、社會矛盾化解與行政爭議解決8項客觀指標和社會公眾滿意度調查1項主觀評價指標。[8]
盡管法治政府建設已被中央提升到一個極為重要的地位予以強調,并且為省市地方政府所重視,但實踐中特別在基層政府的具體落實上仍有不如意之處。盡管隨著對政府法治的強調,那些明顯或直接違反法律法規的情形日益減少,但有違法治政府要求的情形表現多樣,政府作為經濟社會管理者在某些具有價值或利益沖突條件下的任性作為或不作為,仍實質性地損害法治政府建設。政府任性作為的例子有:基于去產能、控人口、市容市貌管理或環境保護等目標,采用剛性的行政手段關停企業或市場,變相驅逐城市外來人口;在拆除違建的同時“一刀切”地要求沿街店面裝修統一;為實現交通或房價調控目標而以市政府乃至交通委名義采取限行、限購、搖號等措施。這些管理措施可能在民主科學決策、保障財產權利、遵循程序正義等方面違反法治的基本要求和精神。政府不作為的情形,如在查處違法電動車、老年代步車等事務中,一方面,交通管理部門在處罰違法電動車、老年代步車時可能遇到各種難題和阻力,且其對相關違法車輛及其行為查處的執法積極性不高,原因是此類執法不僅煩瑣而且非其利益關注點;另一方面,對違法電動車、老年代步車等違法車輛上路現象的遏制,不僅要處罰騎行者,更需要對生產、銷售上述違法車輛的責任主體進行查處,但工信部門和市場監督管理部門在此方面并不作為,更不見工信、市場監管和交通管理部門的聯合整治,以致違法代步工具堂而皇之地上路行駛,嚴重影響交通秩序。
除卻上述政府任性作為和不作為外,另有一些耍小聰明式的政府作為,實質上也會對政府法治與誠信造成嚴重的損害。例如,2018年夏,山東壽光洪災導致房屋倒塌9999間,這一數字因與《國家自然災害救助應急預案》規定的啟動四級救災措施的一項條件“倒塌和嚴重損壞房屋1萬間”比較接近,被質疑存在“巧合”。另如,在三文魚標準事件中,面對虹鱒是否為三文魚的爭議,利益相關企業通過新成立“中國水產流通與加工協會三文魚分會”,發布《生食三文魚》團體標準的方式,試圖制造所謂的“官方”定義平息爭議。盡管該事件是打著行業協會旗號進行的,但其間的利益沖突、耍小聰明式的解決問題的方式,著實讓公眾見識了“遵循規則之下的指鹿為馬”。地方政府和行業協會等主體,在公眾眼中都具有一定的公信力,其“表面遵循規則,實質愚弄公眾”的做法,實質上損害了相關主體的信譽和權威。這就不得不說,法治,不僅僅是依據規則而治理,更需要弘揚契約精神、防范利益沖突、追求實質正義等諸多理念來支撐。如果僅僅是按照規則來治理,有權機關在爭議面前“按需要”來變動規則,豈不是也符合“法治”的形式?總之,沒有規則的治理或空談道德是軟弱的,而沒有道德的規則之治更會是“一地雞毛”。在此引用20世紀享有世界級聲譽的中國法學家吳經熊先生的論斷,“須知法律不能以強制的方法來執行道德,同時又不能把道德擯絕于法律之外。法律失去道德的成分過多,就形成了不道德,不近人情,沒有進步的可能”[9]。
此外,在當前人工智能備受關注的條件下,有諸多科技公司開啟了人工智能在法律領域應用的研究與嘗試。這些法律領域的人工智能研究項目,其基本假設是法律規則是確定的,通過大數據和算法能夠形成固定的裁判邏輯和運行過程,進而產生確定的結果以達到解決糾紛的效果。無論是早期的計算機判案還是當下大數據條件下的法律工作輔助或裁判結果預測等,其基本假設都建立在機械式的規則遵循的法治理解層面上,而可能忽略了法治秩序形成所需包含的價值判斷因素。由此,盡管筆者承認在某些常見的簡單案件或重復性勞動方面,人工智能會替代人力而提升效率,但法治絕不僅僅是“依照現有的規則來裁判”如此簡單,完全摒除人的倫理價值判斷和“時移世易”的抉擇而進行的人工智能司法等,在可見的未來是前途有限的。
其次,在經濟社會問題多發的當下,需談談“政府與市場關系”這個老話題。一方面,近年來我國政府一直致力于推進“放管服”,放松管制以促進經濟發展,并且實質性地采取了一些舉措。另一方面,適逢互聯網經濟快速發展,在互聯網+、創新創業等號召下,依托互聯網并借助資本的力量產生了一些新業態,在某些領域或行業得到了近乎野蠻地成長。這些新業態在商業模式、組織構架等方面與傳統工商業企業有一定的差異,以創新為由要求突破現存的法律規則,特別是否定層級較低的部門規章或地方政府規范性文件的效力。部分監管部門或地方政府或基于自身利益考量,或對“新型商業模式”的本質把握不透徹,未能及時跟進監管,最終引發一定領域的亂象。在政府部門疏于或懈怠規范監管的理由中,尊重市場和正確認識“政府與市場關系”的提法是常見的,意思是對某種新型商業模式應當更為包容地去看待,其合理性和合法性應更多交給市場和消費者去判斷,政府不應過多干涉市場的選擇。由此,諸多原本需要進行監管的“創新”型商業模式,在監管部門“讓子彈再飛一會兒”的態度中迅速擴張,直到2018年因經濟下行而引發諸多問題。而事后反思或重新審視這些所謂的“創新”型商業模式,可能是原有的不法經營活動披著互聯網的外衣而更換門面獲取合法的資質或準入,也可能因互聯網因素而要求政府放松管制進而與線下經營者之間開展不公平競爭。互聯網經營亂象而管制者反應遲緩的現實,再次提醒公眾有必要認清創新模式的本質,并在“市場與政府關系”的認識上再次印證:政府過度干預市場當然不行,但政府缺位而放任市場也屬失職。
政府及其部門為“政府與市場關系”的認識偏差所束縛手腳而未能及時有效監管的情形,在近年來的金融監管領域表現得比較明顯。從本質上而言,“金融行業是一個高風險的行業……世界各國無不對金融業實施嚴格的監管。”[10]由于我國經歷了較長時間的計劃經濟體制及其后計劃管理思維的延續殘留,金融抑制現象比較明顯。多年來,要求放松金融管制以促進經濟發展的觀點一致存在,特別是此輪互聯網、區塊鏈等技術發展后要求放松金融管制的呼聲更為強烈。就規則層面而言,自美國次貸危機之后,金融領域的發展和政府對其的監管呈現兩個不同的維度:一方面,在反思新自由主義泛濫引發全球性經濟危機的基礎上,政府和學界不斷地強調加強金融監管、防范系統性風險;另一方面,在具體領域和監管規則的變化方面,呈現管制的逐步放松,甚至出現監管的真空。例如,為解決中小企業融資難問題,試圖通過完善多層次資本市場制度、放松民間借貸管制、開放P2P和眾籌等互聯網金融、發展股權或創投型私募等方式,政府及其管理部門一直在進行多項制度供給。在最高人民法院2015年發布《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之前,面對客觀存在且規模不小的民間借貸市場的規制,一種設想是修改中國人民銀行的《貸款通則》,一種主張是仿照香港地區《放貸人條例》出臺規則。上述兩種辦法的共同點是開放民間借貸市場,不再禁止非金融企業之間的“非法拆借”活動。實踐中,在民間借貸比較發達的地區,地方政府出臺了諸如《溫州市民間融資管理條例》 《鄂爾多斯市規范民間借貸暫行辦法》等規范性文件,通過向地方金融管理部門備案、創設民間借貸信息網絡平臺等方式進行管制。而在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釋頒布之后,各界的普遍解讀是以司法解釋的方式宣告了企業間資金拆借行為的合法化。這個轉變過程雖然未以正式立法或金融監管規則的變化正式確認,但的確產生了金融管制放松的實際效果。
開放民間借貸中的企業拆借行為,作為金融放松管制的例證,回應了社會的現實需求,整體上是符合發展方向的。但在具體監管措施上,不能僅僅依靠司法解釋這種事后的裁判規則,也不能局限于地方政府的規范性文件。因為司法解釋作為事后裁判規則主要具有爭議解決的效果,在事前的金融風險防范制度設計上有一定的局限性;司法解釋更注重個案糾紛的解決,而并不著眼于整體金融法制的構架。地方政府的規范性文件事實上也很難起到防范金融風險的作用,因為金融涉及資金和信用,具有高度的流動性,地方政府的規范性文件在規范效力范圍上受到局限;地方政府通過信息平臺建設以公開信息,或以備案方式進行管理,也難以起到防范局部系統性風險的效果。因此,相關領域的風險積聚和一定程度的爆發,在以司法解釋方式開放民間借貸中的企業拆借行為,或通過零散的地方政府規范性文件進行規制之初,實際上就已經埋下了危機。
更為典型的例子是P2P金融在中國的發展。打著普惠金融旗號的P2P在中國的快速發展,有一定的現實基礎:一方面,中小企業融資、小額短期融資等需求在傳統銀行證券等領域難以獲得有效滿足,個人消費信貸業務在我國也未能很好地發展;另一方面,在理財觀念強化、居民消費價格指數(CPI)上漲、其他類型的投資渠道有限的條件下,通過P2P進行理財成為一項可行的選擇。從監管態度和規制政策的角度觀察,自P2P在中國快速崛起之時,就一直存在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P2P屬于金融創新,能通過互聯網高效提供信息匹配借貸雙方需求,因此對其應當鼓勵,而不能按照傳統金融思維加以管制;另一種觀點認為,P2P或者互聯網金融,互聯網是形式,金融是本質,仍然需要按照金融的基本規律進行嚴格監管。觀點的分歧源于對互聯網金融本質認識的爭議,反映在實踐中是監管規則的遲緩和猶豫不決。自2007年P2P進入中國之后,于2012年、2013年開始快速發展,但直到2015年《關于促進互聯網金融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才確定網絡借貸、股權眾籌融資等互聯網金融主要業態的監管職責分工,而作為監管規則的《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業務活動管理暫行辦法》(以下簡稱《暫行辦法》)直到2016年才正式頒布,這期間已經經歷了“e租寶”非法集資以及多個平臺非正常停業或跑路的事件。“據不完全統計,截至2016年6月底全國累計問題平臺1778家,約占全國機構總數的43.1%,這些問題機構部分受資本實力及自身經營管理能力限制,當借貸大量違約、經營難以為繼時,出現‘卷款’ ‘跑路’等情況。”[11]
事實上,再來看看自《指導意見》到《暫行辦法》一脈相承地將網絡借貸定性為“信息中介平臺”的做法,是否能有效防范風險?界定為“信息中介”而非“信用中介”,避免了網絡平臺被視為金融機構而全面納入金融監管體系中,這對平臺企業而言可以有效降低應對金融監管及合規的成本,對監管機構而言也更為“省事”。從法律關系方面考慮,如果借款人基于自身需求通過網絡平臺發布借貸信息,出借人自身根據判斷選擇是否出借款項,平臺從借款交易中收取一定比例的服務費用,這是最為純粹的信息中介型網絡借貸交易模式。但在實踐中,基于網絡借貸平臺間的激烈競爭、平臺經營者希望吸引人氣并賺取更多收益的利益驅動等因素,操作往往偏離了信息中介的最初設想。利用債權讓與、資產證券化、平臺對債權提供擔保等各種方式,在信息中介的基礎上增加了集合資金、證券化、信用授予等金融因素,使得諸多平臺在實際經營中涉及了類金融業務。而在監管方面,《指導意見》分工所確定的監管機構主要通過備案管理和信息披露手段進行監管,并且將備案管理等職責交由地方金融監管部門負責。這樣的制度設計可能造成兩方面的悖論:第一,根據《暫行辦法》規定,“本辦法所稱地方金融監管部門是指各省級人民政府承擔地方金融監管職責的部門”,即省級金融辦(局)。此類機構肩負網絡借貸監管職責,當然不希望網絡平臺出現問題,否則將承擔平臺倒閉后處置糾紛的繁重協調管理工作;但同時,省級金融辦(局)以及地市金融辦(局)都肩負促進本地金融行業發展的重任,在網絡借貸“融集各方資金,支持本地經濟”的效果影響下,是否能嚴格履行監管職責,因其間存在利益沖突而存有悖論。第二,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及其分支機構的備案管理,以及包括出借人信息披露在內的各種信息披露制度,也不足以有效防范金融風險。從本質上講,傳統金融借款中,出借人(銀行儲戶)在銀行存儲資金,銀行貸款給各個企業,分別構成儲戶與銀行、銀行與借款人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包括貸款規則、儲蓄存款保險、存款準備金制度等在內的多項制度全力保障銀行的穩健運行,有力地保障了出借人(儲戶)的利益。商業銀行通過審貸規則、貸后管理制度、銀行征信體制等,在保障自身對借款人債權方面也具有較強的話語權和優勢。甚至在中國語境下,銀行特別是國有商業銀行還可能通過財政注資、債轉股等方式甚至是司法的傾向性裁判而獲得超強的利益保護。而相比之下,網絡借貸平臺在很大程度上并無完善的管理規范和風險(內控)機制,相對草根的背景也缺乏強有力的外部力量支持;更重要的是,在互聯網借貸平臺上獲取資金的借款人往往是缺乏銀行優良征信記錄和相應財產能力的次級借款人,通過對互聯網借貸平臺的備案登記以及借貸項目和借款人信息披露等方式來避免相關風險,無異于“畫餅充饑”。
反思我國以P2P為代表的互聯網金融發展歷程,固然能夠看到資本和相關產業表現出強大的游說力量,通過網絡媒體等各種渠道發表不同意見影響公眾及監管者的判斷;但同時,監管規則的遲滯和猶豫不決,也反映出監管機構對互聯網金融本質判斷的舉棋不定和各種利益交織下的兩難選擇。經過近兩三年來P2P領域頻繁發生的暴雷事件洗禮,應當將P2P回歸到金融本質上進行監管;監管機構既需要避免“權力之手過長而影響市場選擇”,又需要“該出手時就出手”。這種思想在金融及金融法學者概括基本原則時都予以了強調,如黃達教授指出:“進入90年代以來,金融自由化浪潮一浪高過一浪,金融衍生工具風險、金融業間的收購兼并風潮、風險的國際擴散等,已成為金融管理當局高度關注的問題,監管力度的松緊搭配和管理的更加審慎已逐漸上升為基本原則的一個重要延伸部分。”[12]又如,朱大旗教授在論述金融監管的合理適度原則時強調:“合理適度原則要求金融監管:1)應充分尊重金融市場運行規律,在金融常態下保持監管中立,謹慎適用法律賦予的自由裁量權,而不能以監管扭曲市場甚或替代市場,以鼓勵金融創新和競爭;2)在金融市場失序、金融行為失范、發生金融異動(常)時,應能反應靈敏、應對及時、方法得當、措施有力,必要時應可采取特別措施,以維護金融穩健。”[13]
回歸“政府與市場關系”話題,不僅經濟學高度關注此話題,經濟法理論的闡釋也非常之多,也值得細細品味。在此引用10年前《經濟法學評論》(第九卷)中史際春教授所著“卷首語”中的一段話,作為本部分“政府與市場關系”論說的結尾:“經歷了計劃經濟和大鍋飯后,舉國形成的共識是:除了市場經濟,人類尚未找到任何一種比它更好的生產組織方式,市場及財產關系對社會成員的利益驅動和利益約束,是任何力量、任何組織都無可取代的。這也是改革開放30年取得的巨大成就的前提條件之一。要消除市場經濟的弊端,只能以政府調控監管加以彌補,并以競爭法和消費者法直接作用于市場機制,維護市場經濟秩序及其運行,以發揮其優越性,而萬萬不能通過否定市場經濟——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基礎性作用,損害、消滅市場機制的方式來解決市場經濟問題。”[14]
2018年在中國競爭法治發展中注定是一個重要的年份,《反壟斷法》實施已經10年,1993年的《反不正當競爭法》經歷25年也獲重新修訂。本期“專題”欄目集中5篇競爭法論文,既有理論闡釋,又有實踐問題研究。張世明教授著文《論反壟斷法三大支柱的關系》貫通歐美反壟斷法制,分別對壟斷協議、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和合并控制制度的發展歷程、相互關系進行梳理,不僅涉及美、德等國對反壟斷法三大支柱制度關系的理論認識和案例實踐,更有對該三大制度體系化的理解和設想。文章不僅展示了作者深厚的理論功底和淵博的知識儲備,更是作者作為法律人追求“成文法理性”情懷的展示。
劉夢羽博士的論文《論蘋果公司對“打賞”抽成構成不法壟斷》,對蘋果公司通過APP進行強制“打賞”抽成行為的性質進行分析,遵循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分析邏輯認定該行為構成壟斷,并指明其應承擔的反壟斷法責任。史丹麗碩士的論文《第四方物流平臺濫用優勢地位的法律規制研究》,聚焦“豐鳥大戰”,結合第四方物流平臺的具體情境分析菜鳥網絡的相關行為構成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也是一項較好的實例研究。上述兩文也表現了互聯網時代競爭法的活躍,實踐中不斷出現引人注目的新鮮案例,值得同仁共同研究。
胡麗文博士的論文《反不正當競爭法一般條款與類型化條款的協調適用》和侯媛碩士的論文《反不正當競爭法視野下用戶數據獲取行為解讀》都聚焦《反不正當競爭法》。前者以市場混淆行為為例,提出類型化具體條款、類型化兜底條款和一般條款在法律適用中如何協調的問題,并進行了精細的分析;后者則是基于“脈脈案”判決所形成的用戶數據獲取“三重授權”規則,通過對用戶、平臺及應用間數據權利及博弈的分析,提出應建立一種較為動態和靈活的利益衡量機制。
“論壇”欄目中涉及基本理論、預算、金融、破產等領域的研究。王宇松和應婷婷的論文《論資本財產權在經濟法部門中的角色和功能》,基于資本財產權和自用財產權區分的設想,認為可以從資本財產權的產生、性質、運行規律中推演經濟法基礎理論中的起源論、本體論、體系論、運行論、責任論。這是一項對經濟法基礎理論采用獨特視角進行闡釋的研究。鄭翔副教授的論文《從“網約車”到“共享單車”看共享經濟與社會共治的耦合》,以共享經濟中的兩個典型為例,展示公共治理機制在共享經濟中的重要作用。胡溢超碩士的論文《我國績效預算評價主體制度改革研究》針對績效預算評價實施中的問題,分別分析現行以財政部門或預算部門主導績效預算評價實踐的不足,并從專業性、利益沖突、評價能力、民主性等方面考慮,認為以審計機關作為績效預算評價主體的制度設計是當下的優選。王美舒博士的論文《法學話語中的“金融消費者”:類型思維下的語義再認識》,基于先前金融法學界對“金融消費者”語義采用概念思維方式進行界定過程中的紛爭,認為采用類型化模式界定“金融消費者”更有助于明確該法學概念本質的含義和范圍。丁燕副教授的論文《破產重整企業實施“債轉股”的法經濟學分析》聚焦債轉股中的債權人為何選擇轉股、如何轉股以及債轉股之后如何退出等三大核心問題,進行了法經濟學分析的嘗試。
“實踐研究”欄目中刊載了人大法學院本科生劉晏銘、饒書馨、吳思凡、張馳宇、鄒德民同學的實踐調研報告。初生牛犢不怕虎,同學們選擇《電子商務法》立法中的難點之一,即“自然人網店的監管模式”問題,通過調研和分析,認為在不監管、政府監管和“平臺-政府多層次合作監管”模式中,第三種模式是合理的選擇。盡管報告論證和觀點略顯青澀,但本刊非常樂見年輕學子對經濟法理論與實踐問題的腳踏實地的研究成果。
“立法評議”欄目中,朱瑛佳慧碩士的論文《金融機構資管業務統一監管研究》對信托公司資金信托業務、銀行非保本理財業務、保險公司資管業務、基金管理公司公募基金、證券公司資管業務等大資管類業務的本質和監管規則進行比較,認為在本質基本相同的資管業務間因為監管部門的不同而適用差異性的監管規則,既可能損害相應業務間的公平競爭,也會激勵不同機構之間的監管套利。因此,需要摒棄按照金融機構分類規制資管業務的做法,采用統一規則對金融機構資管業務進行統一監管。顧德瑞講師的論文《消費稅立法目的檢思與稅目重構》梳理了我國消費稅立法目的的變遷過程,通過運用比例原則分析指出消費稅立法目的應當回歸到引導健康合理消費的功能上來,并依此目的對稅目進行相應的調整。
“案例評析”欄目收錄了高梁律師的評論文章《歐盟 Ernst & Young P/S v.Konkurrencer?det 案對中國反壟斷申報中認定“搶跑”范圍的借鑒》,通過歐盟的案例說明在經營者集中審批通過之前已經實施或部分實施具有集中效果的行為(搶跑)的具體判定規則,表現了律師在案件分析中的精細入微,也為我國反壟斷立法和執法活動提供了借鑒。
“他山之石”欄目刊載了蔡家浚博士的論文《英國電價市場化及其法治經驗教訓》,比較詳細地介紹了英國電力市場改革的經驗教訓,可以為我國電力產業市場化改革提供有益的借鑒。
[1] 本文系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青年創新團隊項目的階段性成果。
[2] 中國人民大學經濟法學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
[3] [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第199頁。
[4] 《法理學》編寫組:《法理學》,人民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58頁。
[5] [英]托馬斯·霍布斯:《哲學家與英格蘭法律家的對話》,姚中秋譯,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154、211頁。
[6] [美]羅斯科·龐德:《通過法律的社會控制》,沈宗靈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9頁。
[7] 《法理學》編寫組:《法理學》,人民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71頁。
[8] 參見中國政法大學政府法治研究院:《中國法治政府評估報告(2016)》,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
[9] 吳經熊:《正義的探討》,載吳經熊:《法律哲學研究》,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頁。
[10] 黃達:《貨幣銀行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43頁。
[11] 《〈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業務活動管理暫行辦法〉答記者問》,載中國政府網,http://www.gov.cn/xinwen/2016-08/24/content_5102030.htm,2018年6月15日訪問。
[12] 黃達:《貨幣銀行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44頁。
[13] 朱大旗:《金融法》(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95頁。
[14] 史際春:《危中有“機”:反思、休整、從新的高度崛起》,載史際春、袁達松主編:《經濟法學評論》(第九卷),中國法制出版社2009年版,第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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