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糾用過早食，讀過幾卷書簡后，更好了衣服，隨著衛無絕出了寧園。

通往文昌臺的道路上，馬車昂揚地行駛著，在一個岔口，被另一條路上的一輛馬車搶了先，車中的公子糾翹起一闕簾角，又放下，隔著錦緞的簾帳問衛無絕：“是鮑子的車吧？”

衛無絕抱青劍于懷中，回身應到：“是，公子，看來主上抱定了要鮑子為三公子之先生的決心?！?

呂糾沒有再回應，他揪著衣袖一角，指甲不自覺在上摩挲，這是他每每有心事時的一個動作，他自己卻還不知。

公父今日安排了幾位大夫同坐論道，說是論道，呂糾心里清楚，其實是借機找了幾位長輩訓誡三公子，但沒想到也請了鮑子，他的手指挲得更深了，那些個說三公子不得公父寵愛人，瞎了眼，大概也是瞎了心。

小白的生母衛姬夫人，曾是公父最愛的女子，后來在重重誤會中才漸漸疏離，至于誤會是什么，他查不出，也猜不到。

但尤記得衛姬夫人那春風漫絮般的笑，常遠遠坐在一邊看著小白投石子、耙野草、竄上竄下，母親總帶著他去尋夫人敘話，兩個女子在一起，說說笑笑，興致來了，還會擺弄女事、吟詩對句，他便在一旁擺棋子，等著弟弟玩累了回來與他博弈。

他那時棋藝正在長進，又喜愛癡迷，總愁找不到人對弈，偶爾遇到公父，公父總是笑著答應一定會來與他博弈一番，可他在母親處卻從沒見過公父來，倒是因為母親常帶他去尋衛姬夫人，在那里與公父見過多次。

那時他總是奇怪，怎么每次在衛姬夫人那里看到的公父和在外面其他地方看到的不一樣，少了威嚴蕭肅，倒是和顏悅色、溫柔至極，母親會幫公父斟茶，天熱會幫他扇扇，天冷會把提前備好的手爐塞給他，然而衛姬夫人什么都不做，只在那里寫寫字、翻翻竹簡，就可令公父失神半晌，小白也只是掏個鳥窩、甚至亂走一招棋子，都能逗得公父眉開眼笑，他便知道了，母親雖是大國魯國的公主，但，身份，對于夫君的寵愛，似乎毫無干系，就算衛姬夫人是衛國卿士的庶出女兒，她儼然已是公父心中最愛的那一個。

他也并沒有記恨，甚至沒有一點妒忌，因為公父對母親也算是和顏悅色，常常差人送來許多珠寶，對自己，陪伴雖然不多，卻每次都是夸獎贊許，他想，只要他努力做好先生交代的功課，真正有一天長成文武兼修的君子，公父一定會喜愛他的。

如今，他已然成了眾人眼中最受主上偏愛的那位公子，甚至連母親也這樣認為，可每次當幾位公子公孫齊聚一起，公父看小白的眼神卻是掩飾不住的“恨不成才”，那是對最親近之人的期盼、對心中最重之人的珍視。

公子糾嘆了口氣，往事，沉重的往事，壓得他胸口喘不過氣，他曾經是位好哥哥，也是衛姬夫人眼中的謙和少年，是從何時開始，他心中有了恨呢？

雪娘，大概是從雪娘的死開始吧……

或者，從那之前，就已經有了妒……

雪娘……雪娘……

腦海中浮現那慈愛的笑容，唇邊的幾圈淺紋，還有婦人略粗糙的雙手，那雙手將他抱在腿上，羽扇扇著涼風，扇去蠅蟲，口中輕輕哼著歌兒：

搖么搖，月兒明

搖么搖，風兒靜

樹影兒呀，遮窗欞兒

搖么搖，蛐蛐叫

搖么搖，琴兒鳴，

銅鈴兒呀，叮靈靈兒

……

歌聲戛止，那婦人不知何時跪去了地上，臉上淚痕斑斑，死死拽著他白色的袍角，哀求到：“公子……公子……救救我……我不想死……我還有孩兒……他比你還要小……他不能沒有娘啊……”

他蹲下來握著她的手安慰：“雪嬤嬤，你別擔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的，不會讓你死?！?

呼拉一下上來幾個宮人，七手八腳把雪娘拖了下去，惋惜之聲不絕于耳。

“唉，雪娘啊，你說你，你做什么不好？朔夫人待你不好嗎？二公子待你不好嗎？你偏偏隨著去什么衛姬夫人處！”

“去也就去了，偏偏領著三公子瞎轉悠個什么勁兒？三公子什么脾性你不知道？那樣調皮的孩子別人看都看不住，你卻由著他的性子，他說去湖上滑冰就滑冰？”

“三公子是誰呀？那是主上和衛姬夫人的心頭肉！那掉到冰窟窿里是小事？如今巫祝說了，必須用你的血來祭奠水神，三公子才能醒來，你呀……唉……”

雪娘掙扎著被拖遠，她的哭聲回蕩在長長的甬道里，凄厲，哀婉，像一條蛇，纏得他喘不上氣。

天色陰霾，這個冬天，終于在這近乎絕望的嘶喊聲中降臨。

一片雪花落下，安靜而冷漠，不滿十歲的白衣稚子在甬道中狂奔。

“萬宮人，我要見公父！”他匆匆趕來奎臺的后庭。

寺人萬緊著上前行禮：“哎呦，二公子，真是不巧，主上方才說頭痛，喝下藥歇息了，吩咐了不許人打擾?！?

“萬宮人，我有要緊的事，人命關天的事，麻煩你給我通報一聲，就通報一聲！”他顧不上禮法，上上下下搜尋不出東西，只好將嵌了青玉的束腰解下來一把塞給寺人萬。

寺人萬苦笑著回拒：“二公子不必如此，老奴為主上辦事，不收不該收的東西?！?

“萬宮人，你就給我通報一聲，公父怪罪下來全由我頂著，絕不牽連你……”

“這……”寺人萬搖著頭，“二公子，我知道你今日是為什么來，我也同情那個叫雪娘的奶嬤子……只是……這是巫祝之言，你也知道，巫祝是凡間通天通神之人，誰敢褻瀆神靈？你……還是回吧……”

烈烈寒風中，他將衣袍下擺掀起，膝下一彎：“萬宮人，糾兒求你了……”

“哎哎哎——公子公子——”寺人萬立即撐住他滑下去的身子，苦著一張臉，“公子你這是干什么呀！你這是折煞老奴??！行行行……我替你進去通報一聲，可是……主上召不召見我可就不能保證了！”

他抹了把鼻涕：“謝謝萬宮人！”

寺人萬出來時，正刮起一陣風，將他呼出的一聲嘆息吹散于風中，他手插在袖子里，朝階下立著的公子搖了搖頭。

小小的人兒頓時身子一軟，跪在了雪地里，高聲喊道：“孩兒懇求見公父一面，懇求公父饒過雪娘一命！”

寺人萬一哆嗦，三步兩步沖過去捂上他的嘴：“哎呦喂我的公子，這里是什么地方，可不敢再亂喊了，小心雪娘救不了，連你自己都搭進去！”

“萬宮人，若是公父不見我，我就一直跪在這兒等，等到他愿意見我，等到他愿意饒雪嬤嬤一命?！?

寺人萬長嘆一聲：“公子，你若執意如此，老奴也沒有辦法，只是……”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北風肆虐，雪落得更多了，“……你身份尊貴，受不了這份兒罪呀！”

“我不怕。”他眼神鑿鑿，只是，也許他自己也沒想到，這樣一跪，竟是一夜一天。

公父竟然一夜一天也不肯見他！

雪落無聲，輕盈壓在他肩頭，他凍暈前最后一眼，面前的房門敞開了，里面走出披著裘麾的公父，看著他的眼神憂愁，卻是透著諸多無可奈何，他想要抬起手臂施禮，肩膀卻是硬的，想要開口求情，牙齒卻在打顫，公父解下肩頭裘麾，向著他的方向奔來，他的心突然有一刻溫暖，然而，只是一刻。

一刻后，他看見衛姬夫人自自己身后出現，那件厚重的裘麾被披上了她的肩膀，她哭得梨花帶雨，撲在公父懷中，兩人說著什么，他已經完全聽不見，眼縫里只剩下公父和衛姬夫人離開的背影，在飄舞大雪中漸漸模糊。

呵，原來我什么都不曾有……

“公子——”風雪中寺人萬見主上走遠，終于冒著膽跑上前來，裹上厚厚的外衣，接住那小人兒僵硬倒去的身體。

公子糾不知道，他跪在大雪中的那個夜晚，母親朔夫人哭了整整一夜，溫婆婆急得直跺腳：“夫人，公子還那么小……”

“不。”從被子里抬起的那張臉幽美清素，淚水未干，“讓他跪著，他總要知道，有些東西，并不屬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