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糾走出長長的門廊，腳步輕緩得仿若羽毛，眼中沉靜似水，深潭般莫不可測。

衛無絕心中一驚，再不敢去看公子的眼神，默默跟在身后。

公子的腳步亂了一下，他本能地上前去扶，再正過身來，卻發現袖口斑斑血跡，一驚抬頭，風翻衣袖，他瞥見公子掩在袖中的右手，掌心嵌了指尖的痕跡。

“公——”

呂糾一擺手，示意他不要打擾，這一刻他突然沒來由地想要一份安靜，從前他篤信著自己的成竹在胸，如今，天下這一偌大的棋盤，卻在一步步錯亂，從來不會失策的公子糾心中突然莫名恐慌。

一雙長眉在他額下書畫出流麗的弧度，淡若流云般，若不是因為此時心中的不舒，應繾綣纏綿于遠天之上，那方天空也應該是淡泊寧靜的，絲毫不染一粒纖塵，可此刻清澈的眸子中，卻似沉著千鈞重量，但他仍淡定從容地繼續布著每一招棋局，以至于連最貼身的衛無絕都不曾有一絲一毫的察覺：“明月身邊的那個女子，身份查到了么？”

無絕裝作不曾注意他的右手，將自己袖口的血污也斂起來：“查到了，果然不出公子所料，是剛剛與鄭世子定下婚約的陳國公主，偷偷跑出宮有兩月了，聽說陳公秘密尋了有一陣子了。”

“兩個月？也是該回去了吧。”

“公子的意思是——”

“書信一封送去陳國，照他們這樣尋下去，怕是再尋上兩個月，也尋不到他們的大公主。”

“是。”

“回去臨淄，要看世子忽是不是能與我同盟，為我們所用，若是不能……高渠彌倒是一枚不錯的棋子……”

“屬下這就派人去暗中聯絡他，先留著，以備后用。”

呂糾點點頭，緩緩錯開步子。

他獨自走在前面，走出客棧的前院，走經黃土小路，走入綠色初綻的山坡，無絕安靜地跟在身后，他并不知道公子這一路究竟要去哪里，想看什么樣的風景，又會在哪里停下，即使他日夜陪伴左右，即使這陪伴一朝開啟便持續了十余年，此時，他對身前的男子仍是一無所知。

這日陽光好到耀眼，花朵樹木都翹首向著太陽的方向努力生長，日光攀爬在呂糾月白的衣袍上，襯得他肌膚如水中芙蕖，白皙淡雅，仿若世間一切在他面前都俗不可耐，只能暗自嗟嘆這謫仙般容顏的圣潔。

山坡上走下一對年老的夫婦，你一言我一語地一路走來，并未注意不遠處的這位富貴公子，老兩口看穿著打扮是平常庶民，老頭子背上扛著一捆柴，走起路來一腳深一腳淺，還不忘向身邊的老婆子抱怨：“我都說了，我自己來就行，你非要跟來，自己腿腳不好還不聽勸，下次再不要跟來了！”

老婆子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在老頭背上的伐薪上：“你叫我怎么放心你自己來！你忘了你年輕那會兒自己上山，被蛇咬了，要不是我在一旁備有解毒的藥，你早就死在這深山之中了！”

老頭不耐煩：“行了行了，都說了八百遍了，我欠你一條命！用這一輩子還總夠了吧！”

老婆子撇撇嘴：“那當初娶我的時候你推脫什么？非說要等自己混出個名堂才肯成親，等你真正混出個名堂啊，我早嫁給別人了！還輪得著你？”

“是是是，這不是娶了你嘛，也沒錯過，剛剛好嘛！”

“怎么，后悔啦？”

老頭呵呵一笑：“你別說，要是真讓別人把你娶了去，那才真會后悔呢！”

樹林中，風帶過滄桑的歡笑，卻歡愉，又和融。

“哎呦——”老頭一抬頭，見對面站了一位月白衣袍的少年，還沒細細看清長相，已被那優雅的氣質灼到了眼，腳下一滑，背上的干柴散落一地，嘩啦啦，都滾到呂糾的腳下。

“你這個年輕人，怎么走路一聲不響的！嚇我一跳呦！”老漢不滿意地指著呂糾，走山路本來就粗喘的氣息這下更是接不上。

無絕上前就要喝斥，被呂糾輕輕按下了，他不怒反笑，笑中盛了一山盛放的杜鵑，開闊釋然。

老婆子倒是平和得多，搖頭給他順著氣：“是你自己走路不看路，還怪人家小哥？”

“是我驚著了老人家。”呂糾略帶歉意，隨即蹲身將腳下的伐薪一根根攏起，抱在腋下遞到老頭臂彎里：“老伯，謝謝你！”

老頭這邊也收了一把，一臉懵地低頭瞄身邊的老婆子，不知道這“謝”字從何而來。

他抬頭，這才得近看到少年的面目，一驚，又繼續捆好薪柴：“謝我？謝我什么？謝我被你嚇到？”

“謝謝你出現在這里。”呂糾溫文爾雅，衣擺迎風微動。

夫婦二人對視，隨即攙扶而走，走出一點距離，老頭子還在絮絮叨叨：“長得怪俊的男娃，可惜是個傻子。”

衛無絕聽得哭笑不得，轉頭看公子，那眼中清澈透亮，已然不再深沉。

他知道公子此刻大概有了新的決斷。

呂糾望著兩個老人相依相扶漸行漸遠，沉默了好一會兒后，幽幽問到：“他……怎么樣了？”

無絕立即領會了公子口中的“他”是三公子，如實答到：“傷口的血才止住沒幾天，估計要修養一陣子。”

“臨淄那邊有消息嗎？”

“主上前一陣忙于歷下之戰，不曾顧及其他，如今大戰得勝，才發現三公子不在城中，但還不知道他受傷一事，已經雷霆大怒，三公子回去后定得有一頓罰了。”

天邊起了風，呂糾瞇起眼睛。

“告訴白帆，老三的傷要盡快恢復，最好明天就能下床，要回臨淄，越快越好。”

無絕一怔，明天？公子莫不是瘋了吧，別說是劇毒，就是無毒，一刀捅下去，沒有個一月也是下不了床的。

“這……白先生恐怕做不到吧……”他頗有猶豫。

“那就以最快的速度！”他甩下無絕，遠去的背影似在呢喃，“他們不能再在一起了……”

是啊，他本來有諸多計劃，此刻卻突然發現時間并不在原地等他，也許他想緊緊握住的人在一個回眸間也會遠離，他不得不打亂一環一環的籌謀，盡管這些籌謀是他韜養了若干年、盤算了無數個日夜布排出來的，他也不得不這樣做。

我一定是瘋了！

他嘆了口氣，陽光燦和，卻忘了這世間有一個詞，叫做“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