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過了西山，軍營起了騷動，得勝的齊鄭聯(lián)軍腰間各自掛了若干戎兵的頭顱，氣勢高昂回到大營，三五兵卒談笑風生，比量著誰砍下的頭顱多，能得幾個幣子幾匹絲帛，越說越興奮，有的干脆要去軍備處請酒來，欲喝個不醉不歸。

小白重新在臉上抹了炭灰，溜進人群又溜了回來。

“俘虜了戎兵兩個頭領(lǐng)。”他抓了兩顆干棗扔進嘴里，悠然坐在案幾邊看明月的反應(yīng)。

明月秀眉一擰，一臉擔憂：“那一定是大良和小良。”

“嗯！”他悍然點頭，“關(guān)在靠北的帳子里，聽說后日處死。”

“后日？”她抬頭透過簾縫看天色，只剩一天的時間，該怎么救人……

“我剛才去那邊帳子外轉(zhuǎn)了一圈，十來個士兵把守，都是精兵強士，也不換班。”他說起來輕松，吐出一顆棗胡。

“我可以制點迷魂香，待把守的兵士暈倒后我們救人如何？”

“是個好主意。”他微挑起長眉，“然后以我們幾人之力便可輕松沖破大營萬人防守也不怕千人弓箭手把我們扎成刺猬。”

……

“不用想了——我看過了——逃不走的——”小白撐起手托著下巴，一連拉了幾個長音，眼底變幻著神色：“除非……”

“除非什么？”明月忙問。

“除非你去求求我那二哥哥，饒過他們倆一命，倒是還有些希望”。他仔細觀察著明月的表情，希望捕捉出什么，然而明月正色認真思索著他的提議，臉上并無異樣。

眼中閃過希冀：“我不如去求忽……去求世子，他是主帥，又是我的主子，不是更容易些？”

小白卻不置可否，愣然看著空氣：“沒用的……你不了解他……”

此時帳子外突然響起急促腳步，帶刀的侍衛(wèi)來不及卸下甲備，也不等通報，猛然一掀簾子，見帳中香爐氤氳才突然反應(yīng)過來她闖入的是圣女的帳子。他忙不迭低頭跪地，說明了來由后便徑自站到門口候上了。

小白笑著對視明月，笑意里暗暗異動：“來的正是時候，還不快點去？”

意外見她有點猶豫：“好好為二公子診病，診得好了興許可以求個人情也說不定。”

公子糾著了風寒已有幾日，迎敵在即便沒有在意，今日得勝歸來反倒發(fā)起高燒，姬忽見狀立即差人去請明月，領(lǐng)命的小校出了帳子，他方才覺得不妥。

齊乃大國，兵強民富，早就聽聞大王謀劃為幾位公主議親于齊，以明月的庶出身份，想做儲君正室那是癡妄，以她的性子，做媵妾也很難答允，所以求個折中，聽說有意婚配這位齊二公子。貴族議親，納采下聘之前，男女私下授受會遭人詬病，明月他倒是不擔心，可公子糾如此遵儀持禮，若是知道這位三公主女事織衽樣樣不精，還私下離宮跑到軍營里為男子診病治傷，怕是說什么也不會應(yīng)了這婚事。

思及此處，姬忽瞧了瞧臥于矮塌之上的公子糾：“二公子，你身份尊貴，這位女君醫(yī)術(shù)雖說得過去，可還是入不了眼的。”他走進一些，拉下木塌兩側(cè)的帷帳，淺青色的綢紗雖透得一絲光，卻足可掩住對面之人的容貌，“這樣診病便好。”

他又吩咐道：“無絕，我那里還有幾顆人參，還是上次二公子送來的，勞煩你去取來，興許一會兒能用上。”

衛(wèi)無絕躬身領(lǐng)命而去，公子糾也似乎默許，昏沉躺在青紗之內(nèi)，側(cè)頭看著幾個人影隱約綽綽，在暗黃燈燭中晃動。

不多時，他頭重如裹，似乎沉憩了片刻，清醒過來時，滾燙的腕骨上有一絲冰涼，好像熾熱暑氣里拂起涼風，讓人不自覺貪戀，又覺酣暢透徹，那一絲冰轉(zhuǎn)而一動，在手腕寸、關(guān)、尺三處細細切著，混沌中一個靈俏的聲音響起，帶著低抑，還有一抹不茍；“二公子是否感覺微微惡寒，身熱無汗，口干而苦？”

紗帳在那切換的指尖間微微拂動，公子糾迷離一雙眼看一簾之隔的少女，面容分辨不清，好像遮了一方白紗，清淡淡藥香中，只見一雙眼模糊閃映著燭火，他徐徐回道：“正是如此，周身還有些酸痛。”

她低頭切脈，這聲音太熟悉，讓她不由手下一滑，想去挑開青紗，又想到之前幾次三番的確認和婉兒說的話，又規(guī)矩地繼續(xù)搭了回去，但是卻不禁莫名對手下這截手腕生出好感，此處的骨骼輪廓好似刀斧切割，透著幾分獨有的鋒利，手指修長潔白，純凈得好似山巔冰雪，在艷陽下?lián)苤讣怍贼苑喝A。

腕上的涼意散開，明月已經(jīng)收回手。

低眉搖搖頭：“二公子風寒不輕，醫(yī)治怕是要費些力氣。”

姬忽疑慮：“沒想到如此嚴重！”

明月故作玄虛道：“二公子外感風寒濕邪，兼有里熱，脈象偏浮，初起倒是容易，配些麻黃發(fā)汗就可解，如今卻需要羌活了。”

姬忽不解：“可是十分名貴？”

紗帳內(nèi)一襲白衣偏了偏身，也不等明月開口，便自顧對著毛氈的大帳頂?shù)溃骸暗挂膊皇敲F，只是稀少些，軍中也沒有這味藥。”

“二公子說的沒錯。”

“可有別的法子？或其他什么替代？”姬忽又問。

“若我沒猜錯，姑娘是想以羌活湯治之吧！”公子糾似問似答，“羌活乃是羌族的本族藥材，中原少見，若是在臨淄，還興許能在大鋪子里抓到，歷下城小，商旅也不多，怕不是那么好尋。”

明月心中暗贊這位公子見識不凡。

“正是這個湯劑，不過我有辦法今晚就找到羌活，只是……”她一副為難之情，“小女子斗膽，有個不情之請。”她突然脊背一挺，換了跪姿，全然不顧身邊的姬忽一邊咳嗽一邊使眼色，“如若我做得羌活湯，治好了公子的病，還請公子答應(yīng)我一件事。”

“還真是少有人會跟我講條件，說吧……”

“我聽聞戎軍兩位將士已被我們俘獲，我可以勸說他們?nèi)蘸蟛辉倥c中原為敵，退回草原各自安好，請公子留他二人一條性命。”

姬忽瞪大的瞳孔里，是一條深抿的唇線，和那他其實已經(jīng)很熟悉但總不愿接受的倔強樣子。

“明……女君……這是軍中事務(wù)，我和公子自會安置，還由不得你來插嘴，診了病就快點回去看看想辦法采買些羌活來，快去快去……”

見她跪地未動，他一步上前去扶，卻被甩了開。

“別再胡鬧！”

“不，公子不應(yīng)，我就不起。”

榻上風一般飄然的聲音：“為何？”

“因為……因為小女子幼時曾被戎人所救，況我近日觀星象，西北芒星閃爍漸微，偶泛青色，我軍屠戮太重，不得天意。”她倒是振振有詞。

笑意微微：“好，那便由你去游說戎兵頭領(lǐng)吧。”

“真的？”欣喜涌上，明月一彈而起，“謝公子，我去配藥了！”

姬忽送著出了帳子，低低問她：“你有把握勸說北戎軍不再攻入中原？”

“沒有。”她一臉無所謂。

“那你還……”

“我只是不想他們死在這。”

“那羌活你又要去哪里尋？用不用我派幾個人——”

“不用！”她最終露出來狡黠一排牙齒，“軍中雖然不曾備，可我出門備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