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下一秒鐘，父親又恢復了那副兇神惡煞的面孔，沖我大喊道：“膽小鬼！廢物！坐個船吐得一地都是，還沒上戰場呢就暈過去跟個死人一樣！一會登陸了你肯定第一個死掉！”
“還有你們！”父親又轉過身，指著一船的人挨個訓罵。
我苦笑，這臉變得也太快了吧！都說上陣父子兵，用不用對自己的兒子這么苛刻啊？不過這一次，我已經知道了躲避的方法，只要最后再及時翻身打個滾，就可以到達掩體了。至于剩下的，有父親在呢！
“全部給我列隊站好！”
“是！”
新的一輪沖鋒開始了。我緊緊跟著父親，他向左躲閃，我也向左躲閃；他趴下，我也趴下；他蹲下射擊，我也跟著開槍。直到父親做出那個高難度動作，我才憑記憶用自己的方式躲避。在炮彈落地的那一瞬間，我終于超常發揮，將自己象保齡球一樣朝掩體方向扔了出去。
“轟！”沖擊波把我震飛。就在我感覺頭暈目眩，耳鳴不止，五臟六腑都換了位的時候，父親及時出現。他還是從背后扯住我的子彈帶，將我拖至掩體后面。
我趕緊檢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各個零件。還好還好，都在都在！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到達掩體。
“你沒受傷吧？”父親一邊舉槍射擊，一邊問道。
“沒有沒有！我沒有受傷！”
“沒有受傷就趕緊起來還擊！還躺在那兒曬太陽么？”
我無語了。我用掉了十幾條命，經歷各種死法，千辛萬苦才到達這里跟你會合，等來的就是你這句話？讓我喘口氣不行啊？可腹誹歸腹誹，我還是爬了起來，舉槍從掩體縫隙里往外射擊。我們離最近的碉堡還有大約三百米距離，而越往前，敵方火力就越猛烈。要想沖到碉堡下面，簡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前方已經躺下了許多同袍的尸體，還有個別沒有死的就只能像我之前一樣躺著地上，捧著斷腿殘臂哀嚎。一輪接一輪密集的高射炮彈落地時，就跟犁地一般將這一片沙灘翻過一遍土。
“一會兒我掩護你。你沖出去，往右前方那塊大石頭一直跑！”父親也觀察了地形，對我道。
不要吧？一向都是你在前面沖，我跟著后面的。你現在要我自己沖在前面？你是BUG，我可不是！
“我......腿軟，跑不動了！”
父親怒了，罵道：“軟蛋！要你有什么用！你能不能出息一回？”
“我......打仗本來就不是我強項，你逼我也沒有用??！”
“我逼你？”父親停止了射擊，把臉湊了過來，狠狠地瞪著我，“別人家的兒子都能上戰場，我的兒子就只能待在家里喝奶？是不是你媽把你給慣的？”
“別提我媽??！”我警告他。
父親見我居然敢還嘴，大怒。他罵道：“就是你媽慣的！把你都給寵壞了！從小想吃啥就吃啥，想玩啥就給啥！你是地主家的兒子么？讓你干點活就推三阻四，讓你自己去上個學都不敢去，還不如你姐一個女孩子家！”
“我......”我剛要爭辯，卻被父親踹了一腳。
“沖出去！聽到沒有！”父親又踹一腳，罵道：“你要不敢沖，我就當你臨陣怯敵，斃了你！”
“沖就沖！誰怕誰！看誰能活著沖過去！”我朝他大喊，起身拿好了槍，扶好頭盔，咬咬牙沖了出去。
“打不到我！打不到我！都打不到我！”我心里一直默念，干脆也不躲不避了，全速直線向那塊大石頭飛奔過去。
“噠噠噠！”
“噠噠噠！”
“轟！”
“噠噠噠！”
對面飛來的機槍子彈在我身邊掠過，擊中我腳下的沙子濺起一陣塵土。幾枚炮彈在我周圍爆炸，將我震翻。但我又爬了起來，始終堅定地朝大石頭沖去。
“轟！”
在躲過最后一枚炮彈之后，我居然完好無損地到達了目的地。我望向身后的掩體方向，不知道父親能不能也沖過來。剛才的一陣炮擊掀起一股濃煙，我看不見父親，不禁有些擔心起來。
一個身影從煙霧中穿出，用了一個漂亮的側滑到了石頭后面。父親果然就是BUG，對子彈、炮彈全部免疫！
“來啊！我們繼續講清楚！”我先發制人，沖他大喊道：“我從老家來海城的時候才6歲！我那時連路都不認得，你讓我自己怎么去上學？”
“就那么幾條街，你還會迷路嗎？我要顧著生意，又要顧著家務，我還有空去送你么？”父親吼道，試圖在音量上蓋過我。我卻毫不示弱。
“誰說不會？我第一天上學就迷路了！最后是好心人把我送到派出所，警察又把我送回了家。那天我根本就沒有去到學校！”
“這事你從來都沒跟我說過！”
“我想說啊！可你那天一回到家就黑著臉，摔鍋砸碗的，我哪里還敢說這事？”
父親卡殼了，只是怒目相視。我乘勝追擊，繼續痛述我的悲慘遭遇。
“你知道那時候我有多害怕嗎？除了怕迷路，每天去上學我都要經過那個殺豬的老胡家，他家的那條大狗每次都跑來追我！那狗比我都大！還有，你每天給我的早餐錢，都被學校外的幾個大孩子搶走，我經常得餓著肚子上學！我把錢藏家里不帶出來，他們就打我！把我丟到垃圾筒里面！我回家跟你說，你反而揍我，說我講假話騙你，還說我在外面跟別人打架！我那么小，能打得過誰去？”
“個子小又怎么樣？你打不過是因為你膽子??！你從小就這個慫樣！”父親不甘示弱，用手指戳我的心口，一臉的鄙視。
“我慫？好，咱們再往前沖！不敢來的是孬種！”我火氣也上來了，看看是我的無限生命厲害，還是你的BUG無敵。
我先探出頭，對準碉堡將彈夾里的子彈打光，又丟出去兩枚手榴彈。趁著炸起的煙塵阻擋對方的視線，我全力向前沖刺，一口氣跑出去差不多一百米，我才跳進一個巨大的彈坑里匍匐下來。我喘著氣，回頭張望。父親被敵人反擊的炮火壓在大石頭后面沒法出來。我有些得意，扯開了嗓子沖他喊道：“你過來??！不敢了嗎？”
父親估計也是恨得牙癢癢的，幾次想要發起沖鋒，卻又被密集的炮火逼退。他被迫采取了迂回的戰術，在幾個掩體之間左右跑動，費了老大勁才到達彈坑。父親滾落下來時，一枚炮彈呼嘯而過，我趕緊過去將他拉到彈坑最深處，卻感覺手上濕濕的。
“你中彈了么，好像流血了！”
父親在身上摸了一圈，沒有發現受傷，原來是隨身帶的水壺被打中漏水了。我摘下自己的水壺給父親喝水，順手把他的破水壺丟到一邊。
“你扔啥？那還能用呢！”
“都漏了，還怎么用？”
“拿鐵片補一補就能用！”
“就一個水壺，回去再買唄！”
父親又瞪圓了眼睛，罵道：“買買買？你就知道花錢，知不知道掙錢的辛苦？對了，你上次摔我那粉彩花瓶，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跟我算這個？”我暈，感情他還是惦記著這事啊！
“怎么不算？你剛才在那兒講你有多委屈多委屈，就不許我吐苦水?。俊备赣H抓住機會，反占了上風。“那瓶是我花了七百萬從拍賣會買回來的，康熙朝的粉彩瓶！七百萬！你說摔就給摔了？”父親把我的水壺狠狠地扔還給我，我躲避不及，正中鎖骨，痛得我直揉肩膀卻沒辦法還嘴。
“還有我存在卡里那一百萬！本來是給你去美國讀書用的，你都花哪兒去了？”他開始得理不饒人了。
“我......拿去報名學表演了?！?
“學那玩意兒有用嗎？”父親大吼道：“我跟你說多少回了，叫你趕緊死了這條心！”
“哎，你不是同意我去演戲了嗎？怎么又反悔了？”我也怒了，說話不算數可不是父親的風格。
“我啥時候同意啦？就你長那樣還想去演戲？”
“我長相咋了？人家還夸我帥呢！”說我長相不行，那真是不講道理了！
“帥個屁！”父親呸了一聲，“你這叫娘娘腔！小白臉！”
“你！”我咬牙切齒，剛要反駁就聽到“咻”的一聲從遠至近，一枚炮彈落在彈坑前。
“轟！”
震天動地，爆炸的威力揚起一股小型沙塵暴，將我們兩人都埋在沙子下面。我感到一陣壓抑和窒息，于是拼命地掙扎，想要鉆出去，沙子卻不停地涌進我好不容易撐起的一點點空間里，口鼻里都嗆滿了沙土。
“臭小子你沒死吧！”我隱約聽到父親在喊我，我想回答卻無法開口，只能繼續不停地扒拉頭上的沙子。父親應該是發現了我的位置，他扒掉我身上的沙子把我挖了出來。我們倆躺在地上筋疲力盡喘著粗氣，大聲地咳嗽，好不容易才把嘴里的沙子都吐了出來。
“不......講清楚，誰都......咳咳......不準死！”我一邊咳嗽，一邊說道。
“還講什么講？從小到大我要求你做的事，你哪一件做到過？就只會浪費我的錢！”父親也有氣無力地罵道。
“那是因為你從來都沒有問過我的想法！”我試圖從沙子里翻找我的沖鋒槍和水壺，卻徒勞無功?！澳惚莆胰W打網球，說那是貴族運動。可我根本就沒有運動細胞！我明明對做生意不感興趣，你卻硬逼我去讀商學院。我說我想學吉他和唱歌，你又說那些都沒前途！”
“學那些個東西有什么鬼用？你學習成績那么差，要不是我年年送禮給老師，你早就被退學了知不知道？包括你上大學，也是我花錢買的學位！靠你自己有用嗎？”父親找到了自己的槍，罵到恨處，順手給了我一槍托。
“我學習差，那你關心過我嗎？媽媽死后你就一心去做你的生意，根本就不管我！”
“我不做生意你們哪里來的錢花？你們姐弟倆一個書讀不好，一個大手大腳買衣服。我不掙錢？你們去掙錢給我花呀！”
“錢！錢！錢！對你來說錢就是一切嗎？”我也怒了，站起身沖父親大吼。
“咻！”又是一枚炮彈呼嘯而過。
“你趴下！不要命了嗎？”父親伸手過來扯我。
我把他的手打掉，繼續怒吼道：“你知道媽媽是怎么死的嗎？你出去做生意，她一個人在家要干所有的活。為了省錢，她又不舍得去醫院看病。那病都是熬出來的！累出來的！”
“難道我不愛她嗎？你還要我怎么做？”父親也不示弱，站起來狠狠推了我一把，“她死那么早我都沒有另娶一個！我一個大男人，老婆死了，我還能在孩子面前哭哭啼啼嗎？”
“你扛得住我扛不住??！”我也狠狠推了回去，“那時候我才多大？媽媽不在了，我一個小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跟誰去說？你知道我的心理陰影有多嚴重嗎？你以為我想把自己鎖在家里哪都不去嗎？你以為我想咬手指頭嗎？你以為我想得自閉癥嗎？”吼到最后一句，我的聲音已經近乎嘶啞，淚水也不爭氣地涌出眼眶。
父親沉默了，靜靜地看著我，怒氣全無。他伸出手來，想摸我的臉，又猶豫不決。
“我錯......”
“噗！”
父親的道歉終究沒有來得及說出口，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太陽穴。他身形晃了一晃，想要硬挺住站好，卻還是無力地倒在我懷里。
“爸！”我哭喊著搖晃著父親，可他已經無法回答。他一臉愧疚地看著我，眼角滴下一粒淚珠。
“爸你不要死??！”我悲痛欲絕，抱著父親嚎然大哭。為什么？側面這個角度怎么可能有子彈射來？我不甘心！我們還沒有講完呢！說好了誰都不許死的！
我放下父親，撿起他的沖鋒槍，怒吼一聲沖出了彈坑，舉槍向碉堡方向掃射。碉堡里火舌長吐，也在和我對射。我怒意沖天，根本就不躲避，任由機槍子彈襲來，只扣緊了扳機怒射，彈夾里的子彈好像也打不完似的。就這樣對射了整整十分鐘，我才停了下來。低頭一看，腳下的彈殼已經堆滿一地，沒過了我的腳踝。身上一個槍眼也沒有，所有射到我身上的彈頭都反彈了回去。沒錯，我的夢里我做主，你們能作弊，我也可以！
“咻！”
一枚炮彈帶著長長的尾音正朝我咆哮飛來。我死死地盯著它，判斷它的弧線，就在它將將要落到我頭頂上時，我伸出雙手將它穩穩抓??！炮彈沒有爆炸，我隨意地把它丟在了地上。前方的碉堡還在繼續開火。不，現在所有的碉堡都調轉了槍口朝我射擊。密密麻麻的子彈如雨點一般向我招呼。我大吼一聲：“停！”所有的子彈都靜止住，懸停在半空中。
我信步地走向前去，用手撥開空中的子彈。被我撥動的子彈叮叮當當地掉落一地。我蹬腿一躍飛了起來。從空中四顧望去，不單單是子彈靜止了，人也不動了，機槍也不掃射了，連揚起到天上的煙塵也不飄散了。所有的一切一切都靜止了。
我飛到敵方陣地落下，走到碉堡前往里面張望，我想看看我的敵人到底是誰?？蓹C槍后面空空如也，竟是無人操作。
“這夢，終究該醒了吧！”我閉上眼睛，默默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