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敞亮的廳堂內,公孫大娘瞇著眼從一堆文書中抬起了頭,一手重新扶好她標志性的黑框眼鏡,一手有節奏地捏著趴在懷里的肥貓,淡淡地對堂下跪著的人說道。
相較于那身著血跡斑斑的白衣、光著腳散著發包著腦袋又哭得稀里嘩啦的莫戶袧,此時的公孫大娘顯得異乎尋常的平靜。這種平靜與剛才公孫珣那種強壓怒火的“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又似乎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就在剛剛,當這位莫戶部的頭人在韓當的帶領下,心情矛盾又忐忑地走進公孫大娘辦理公務的廳堂,等待著承受另外一場狂風暴雨時,卻被對方的反應弄懵了。公孫大娘見到他時并未如他想象地那般痛斥他的忘恩、呵責他的負義,只看著他泊泊流血的傷口微微蹙眉:“受傷了為什么不立刻消毒、包扎?安利號的衛生條例這么快就忘了嗎?”隨即便喊了隨行醫師幫莫戶袧做簡單的外傷處理。其后,她不再理會立時就情緒失控泣不成聲的莫戶袧,而是埋首認真處理起文書來,直待到其哭聲稍稍收住,才問了上面那個問題。
莫戶袧當即叩首,勉強控制住情緒抽噎答道:“都、都是小人糊涂!那、那日我部被軻比能圍于白狼山,他責問我:為何要背叛鮮卑,卻為漢人做狗?小、小人當時竟……竟想起了安利號以前一個'絕密'版的章回故事!”
莫戶袧頓了一頓,見公孫大娘沒有說話,便繼續道:“那故事說是一個'遼人'意外被一個叫'宋國'的地方的人收養長大,此人武藝高強,長大后在宋國做到了一幫派首領,受人敬仰。可有一日,此人遼人的身份竟被人當眾揭開,而兩國又恰是世仇……”
“此人叫蕭峰,最終因夾在宋遼兩國之間進退兩難,只得自殺于兩軍陣前。”公孫大娘立刻接言道,“你覺得自己就和這蕭峰一樣,對不對?”
“小人自是比不上這蕭大俠的,可其中苦衷……”莫戶袧垂首道。
公孫大娘不禁扶額。這《天龍八部》片段是她早期改編的作品,在下發試水期就因為“遼國”這個名字難免讓人產生不必要的聯想等亂七八糟的原因而被撤回銷毀了,沒想到還是被莫戶袧這個高級下線看了個全,還陰差陽錯為他種下了“民族主義”的萌芽!
想通此間因果,她輕笑道:“這樣說來,倒是我坑了你?沒想到這么多事情,竟都是這個故事引起的……”
莫戶袧連連搖頭:“這怎能怪老夫人?都是小人一時迷了心竅……”
公孫大娘擺了擺手,打斷了莫戶袧的自責:“莫戶頭人,我有一事不明,卻要請教你——鮮卑一族到底從何而來?”
“我鮮卑源于東胡,初時為匈奴所敗,因余部退保鮮卑山而得名。此后,匈奴與漢交戰不利分裂西遷,我鮮卑一族便得以壯大。前些年我族又出了一個檀石槐大人統合了諸部,由此日益強盛,而檀石槐大人死后部落卻又陷入分裂……”莫戶袧雖有些不解老夫人為何問這個,卻還是仔細地說起鮮卑的淵源來。
“可我還聽說,鮮卑強盛之時,匈奴、烏桓諸多部落都宣稱自己是鮮卑,衰落之后又紛紛變了回去……說到底,鮮卑一族可有個確切的標準?”公孫大娘繼續追問。
“這……小人所在的莫戶部世居彈漢山東南莫戶寺,只因戰亂流落遼西,父兄曾多次告誡小人要努力經營、重回族地,這出身是清楚明白的。但確有許多部落來歷不清不楚……這些部落有的勢力強盛,有的則有牽扯不清的婚姻關系,諸如此類的情況很多,總之若聯合起來有益無害,大家也就認了。”說到此處,莫戶袧也有些支支吾吾。
“說到底,塞外各部并沒有文字,信仰習俗雖有相似之處,但也不盡一致,再加上長時間混雜居住,這群族劃分就是一筆糊涂賬了。若利益相合,即以同族的名義彼此串聯,若利益不合,便相互攻伐,匈奴也好、鮮卑也罷,到那時這些名頭就不值半錢了——我說的對不對?”公孫大娘總結道。
“大體上是如此……”莫戶袧囁嚅道。
公孫大娘又問:“我聽說此次你莫戶部截殺軻比能敗軍,又誅殺了樓班,這就是再淵源清楚,其余鮮卑部落怕也不會認你們當同族了,是不是?”
“老夫人明鑒!”這問題簡單,莫戶袧立時應聲答道。
公孫大娘繼續追問:“如今莫戶部已被鮮卑所斥,而經此一事,承德我們肯定也是要收回的,現在,你們部落青壯所余無幾還多有帶傷,又將何去何從?”
對此莫戶袧顯然也已有考慮,當即答道:“我部精壯已全都在此地,可打亂補入各路軍中,其余老弱可分開各地安置,我弟莫戶驢素來服膺老夫人和公孫大人,從無二心,可暫攝首領一職,而小人自是留在此處,聽憑……”
“我覺得不妥。”公孫大娘突然插言,“你說的是我們漢人常用的法子。而若按照鮮卑的規矩,像你們部落這樣三心二意惹惱大首領的,部落中老弱都要充作他部奴隸,而青壯都得拉去當最危險的敢死隊、最劣等的仆從軍,哦對了,針對你們這些頭人,還有一些符合你們'貴人'地位的'體面'死法,沒錯吧?”
莫戶袧面色刷地變得慘白,顫聲道:“小人既做下這事,部落如何處置本就不是小人可以置喙的,只求老夫人看在莫戶部歷來勤懇的份上,稍稍寬緩一二,所有罪責,只在小人一人而已,小人愿受一切刑罰!”說罷又重重叩首,不多時,額頭已然見血。
“強者張揚跋扈、為所欲為,弱者奴顏婢膝、茍延殘喘,這是胡族的規矩,”公孫大娘說著站起了身走到堂下,卻把渾身顫抖不已的莫戶袧扶了起來,“但這卻不是華夏族的規矩。”
看著眼前驚慌失措的莫戶袧,公孫大娘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你道我家文琪為何會那么生氣?韓當他們又為何要為你轉圜說情?何嘗不是因為,其實在他們心里,已經把你當做了同袍呢?”
莫戶袧聞言,身體不禁輕輕一顫。
“你為何會被軻比能以那種理由說動?誰強大就跟著誰,弱者給強者當狗,這不才是真正的'鮮卑族傳統'?便是初時戰斗不利虛以委蛇,其后援軍到來,強弱之勢分明,立刻就該像段部那般調轉槍頭才對吧?”
莫戶袧茫然地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莫戶頭人,你們確實回不去了!不是因為你們攻擊了同族,其實只要你們實力足夠強大,要回去他們一定會'盡釋前嫌'的。”公孫大娘頓了頓,繼續道,“你們回不去是因為,你們已經無法接受鮮卑的生活與習俗了。你們族人不愿再過互相征伐不休、一個不小心就要淪為奴隸的日子,你這個首領會糾結于那些民族大義,雖說是想岔了方向,卻也是因為懂得了禮義廉恥。一個人,既已真正接受了華夏衣冠,又怎么可能退回去做弱肉強食的野獸呢?”
“老、老夫人的意思是?”莫戶袧隱隱有了些猜測,卻又覺得難以置信。
“你莫戶部是遼地漢化程度最深的一個部落,既本已與漢人區別不大,那何不干脆改了漢姓、入了漢籍,真正編戶齊民呢?”公孫大娘理所當然地道,“你看,你的情況其實與那個倒霉的'蕭大俠'截然不同的!我看呢,既然事情因這個故事而起,不如就用這故事里的姓氏好了——所謂'北喬峰,南慕容'!哦對,這段我還沒寫,不過'慕容'這姓氏確實不錯……干脆你部就以'慕容'為姓,你兒可名'慕容博',希望他今后博學廣才。”
莫戶袧臉上浮現出一種難言的情緒,呆愣半晌,隨即卻一個激靈,雙腿一軟雙手亂劃地嚎啕起誓道(他其實本欲抱上公孫大娘的大腿,卻被對方熟練地躲開了):“老夫人對我莫戶、哦不,對我慕容部天恩浩蕩,我慕容部沒齒難忘,以后必鞍前馬后、結草銜環以報!若再有忘恩負義之舉,人神共棄!”
看著眼前已恢復常態,并且還能夸張地堆砌成語的的莫戶袧,公孫大娘不禁撇了撇嘴。但這浮夸的表演卻沒讓她錯過莫戶袧剛剛那一瞬間透出的宛若實質般的落寞與悲愴,這讓她不禁聯想到了某一個人、某一些人。
“至于你——莫戶頭人,你就不用改名了。對外我會說,這是對你的懲罰。”公孫大娘補充道。
說完,她便不再理會堂下潸然淚下的莫戶袧,快步向門口走了去,空中只留下了一句喃喃自語,“舊時代終將逝去,卻也需要留個守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