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第一次見到寧秋符時,是在那條鮮有行人的山道上。
他衣衫襤褸,雙目皆盲,卻能極熟悉的摸清楚那條路,若非他眼睛好時來過,便是眼盲之后常來了。他抱著一小簇白花,靜靜的靠在紅楓樹下,仿佛找到了歸屬。青云瞧著這紅楓,這便瞧出了一絲古怪,于是開了天眼望了望根處,這才瞧見那樹下藏了一具白骨,包裹著白骨的紅衣已被腐蝕的所剩無幾,想來,應該是亡去幾十年了。
說起紅衣,青云這便想起了那位與她同助玉香的女鬼,細細推敲一番,便知其中或有蹊蹺。
后來,老人靠在樹下昏睡時,青云便分了一絲魂力進入他的夢中,而后,她便看見了這樣一個故事。
入榜后,當時的帝王邀了眾位才子去游園會,隨即同行的還有各位王公大臣和諸位公主小姐。寧秋符因為生的十分俊朗,便引了眾多小姐爭相拋花賞絹,然而他非行于利色之人,所以總淡淡疏遠客氣的拒絕那些小姐,只稱家中有結發之妻。此舉的確為他擋了許多人,但其中有一大臣之女,因著家中長輩握有重權,又仗著自己頗有幾分姿色,便一直對寧秋符死纏爛打,勢要逼迫寧秋符與她結姻緣。寧秋符自是不從且厭惡日增,早早的便打算領職之后回鄉南郡,而后便想著為徐婉贖身后帶著她一起赴任。此后秋冬春夏,兩人再不必分離。
可世事無常,他未曾招惹旁人,旁人卻不打算放過他。那大臣之女橫加阻攔,各種手段盡使,致他遲遲未領職,旁的人早早的跟王公大臣之女結了親,領了職上任了,他卻因為行事太過正派,最后落了個兩難的境地。
再后來,那女子又來煩他時,他拿了一把匕首藏在袖中,問那位小姐究竟歡喜他哪一點,那小姐說他文采極好,又生的一副好貌相。寧秋符嘲諷一笑,這便拿出匕首,當著那小姐的面將自己的臉劃破了,鮮血淋漓,令人望而生懼。
后來那小姐便被嚇的連滾帶爬的跑了,再后來,他領了一個小職,此時,他已在王都耗了許久,距離他與徐婉之約也已過去大半年。在此之前他為了安撫好徐婉,早早的便寫信托了人給她帶去了,可是寧秋符不知道,這些信都被各方勢力攔下來了,沒有一封成功送到徐婉手上。再后來,他見遲遲等不來回信,便打算先想法子為徐婉贖身,可他尚無任職,沒有任何來源,本打算向此前交好的入榜同窗借一些,可是那些人見他遲遲未任職,早早的便沒了交好之心,自不會舍出那么多錢財給他轉回南郡。最后,他被逼的無法,只能當著那小姐的面揮刀明志。
離開王都的那天,沒有一個人來送他,他騎了一匹快馬,滿心歡喜的往南郡趕去,風雨無阻。好不容易在天黑前趕到鹿原,眼看著離南郡只有一天的路程了,可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有人在談論南郡名妓徐婉跳樓而死的事情,他發了瘋似的揪著鄰桌的人細問,在得到肯定回答后便瘋了似的連夜回趕。身心疲憊風雨交加,最后也只能去尋那半幅殘骨。
徐婉沒有等到他回來的那天,她的尸體被草草的葬在了荒丘,寧秋符尋去時,她早已不成樣子。他在她的埋骨之處種了一棵紅楓,然后在旁立碑刻字發妻徐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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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婉:“不可能,你在騙我,我從未見過此處有碑,而且,若他無意負我,為何又娶了那王家之女?”
青云:“這便是另外一個傷心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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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碑之后,寧秋符便欲投河自盡,可惜他命不該絕于此,所以后來,他被泛舟游湖的王家之女王如月所救。
可他失了關于徐婉的記憶,所以他喜歡上了那位王姑娘,而那位王如月姑娘恰恰有著與徐婉神似的一雙美目,只一眼,一見傾心。
他忘記了徐婉的名字,忘記了很多很多事情,可到頭來,還是沉溺于那雙眸子。他大概是在那雙眸子里瞧見了什么,所以錯把王如月當成了徐婉。
再后來,結婚生子,一切都過的非常幸福美滿,可是他常常會做噩夢,在夢中總會看見有一個紅衣女子從高處落下來,他想接住她,可是無論如何也接不住,最后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在自己的面前摔的粉身碎骨。
南郡的百姓自然對寧秋符在底下抱了說法,可是那時寧秋符已任官職,且一妻一女幸福美滿,所以大家最后只是笑了笑,便將名妓徐婉一筆帶過了。
沒有人會去關心徐婉的故事,也沒有人會去關心寧秋符臉上的傷,他人如何如何,日子總還是要過去的,人生百年,不過一死。
可寧秋符還是在每夜醒來的時候感到一陣錐心之痛,他始終握不住、抓不住那道殘影,他只是在深夜大汗淋漓的醒過來,然后大喘著氣無端的落上那么一陣淚。
他覺得自己忘了什么,這個可怕的念頭一直持續到他路過那座山。官府意欲開辟新道,便打算自這里修一條路,寧秋符前去勘察時,便瞧見了那荒墳。碑上只有四個字,發妻徐婉。
眾人商議著踏墳取路吧,反正不過是一亡妓而已,他詢問:此何人之墓?徐婉為誰?眾人無一敢言,只當他變相的取笑昔日之妓,只答無關緊要人也。
后來路修好了,他的夢也變了。他夢見自己在一個夜晚捧著荒碑拿著匕首,一筆一劃的刻著字,一字一淚,字字帶血。
于是后來在一個晚上,他想起了徐婉。可正因為他想起了徐婉,他的痛苦便更深一層。他將那碑搬回了自己住處,日日夜夜相望,近乎瘋魔。
自那以后,他便與王如月分房而住,從前他與王如月響答影隨,全然是因為他忘記了徐婉,錯把一切真心交付給了王如月,如今他想起來了,便再也不能容忍自己與王如月接觸了。他自知負了徐婉又負了王如月,可是他實在不敢違背自己的心,他只能吃穿用度一一照應,卻不再同她親近一步。
王如月知他苦心,便也安安靜靜的帶著孩子遠離,自此兩人之間只一敬字可言,再無多余夫妻情份。
——
青云:“你死之后靈魂在黃泉飄了一年半載,回來的時候便只瞧見他妻女皆全幸福美滿,大抵,是不會明白其中酸楚的。”
徐婉癡癡楞住,久久的不能平息翻涌的思緒。
青云:“再后來,他喪妻喪女,人也變的瘋瘋癲癲,據說還曾投井自殺,不過后來被救回來了。”
徐婉默然,嗯,他的確是被救回來了,因為是她費心引來了下人。
青云:“再后來,人間瘟疫爆發,他拖著殘軀引著荷芳齋布施救人,借著糧倉廣施仁法,受到了百姓的愛戴,疫情結束之后,他終于撐不下去了。王家獨女已亡,荷芳齋后繼無人,他亦沒了牽念,于是他散了家財,做了一個游歷人間的閑散道人。”
徐婉:“嗯,也算嘗盡了顛沛流離之苦。”
青云笑道:“那你知道他最后為何兜兜轉轉又回到清河嗎?”
徐婉:“大概是十年前吧,他回來了,在楓樹旁建了一個亭子,供來來往往的行人納涼,再后來,他雙目漸盲,一天的大把時間都消磨在紅楓樹下。”
青云:“我在想,他以前之所以不敢來,會不會是怕這紅楓太過刺眼?”
徐婉釋然一笑:“過去種種皆是孽緣,他百年身死,只愿來生落個好人家。”
末了又嘆道:“從前我總說著要同他百年相守,可我只陪了他十年。”
是啊,徐婉只陪了他十年,他卻記了徐婉一輩子,到死都不敢忘記。
青云長長久久的嘆息一聲。寧秋符死的太過于巧合,明明身體無大疾病,卻不吃不喝生生的將自己往黃泉路上趕。他死的那天,恰好是一百年滿的第二天,他錯過了與徐婉的花開之約,再不敢錯過與徐婉的百年之約。生既不能一起,死當死在一處。
青云:“十年,對于凡人來說,也是一段漫長的時光罷,而人生,又能有幾個十年呢?”
徐婉苦笑一陣,“若有來世,只愿化為一只雀鳥,自由自在的生活在人跡罕至的山谷,不問世事,不通世事。”
青云聽的心下一驚,不覺眼眶有些酸澀,只擺擺手道:“黃泉路上,有一故人在等你,不去瞧瞧嗎?”
徐婉楞住,許久之后才釋然一笑。
徐婉:“也好,走過黃泉,踏過奈何,從此便再無瓜葛。”
——
三青:“剛剛的話你可都聽明白了?”
寧秋符沉默良久,只雙手合抱作揖道:“是。”
袖手一落,便化作了一個年輕男子的模樣。三青略微吃驚,想不到寧秋符年輕時竟是這樣一副好貌相。
那一頭煙霧繚繞處,緩緩的走來兩人,一位白衣俊朗,一位紅衣美艷。
寧秋符:“阿婉。。。”
徐婉微微福身,寧秋符忙將她扶起。什么都不必說了,什么都不必問了,這黃泉路上,便是他們最后一程。
兩個人向著青云和三青行了一禮,而后便攜手往黃泉深處走去。
三青:“來世他們還會遇見嗎?”
青云:“也許不會了,他們這一世太苦,只愿來世落個好地方。”
三青:“還好,最后兩個人都釋然了。”
青云:“是啊,不至于帶著遺恨而去,這大抵便是上天對他們的最后一絲憐憫吧。”
而世間多的是憾事。
三青:“事情既了,我們便快離開吧,不然久了易被閻君察覺。”
青云:“說起閻君,我倒好久沒見他了。”
三青渾身一個激靈:“你們還是別見了吧,每次見面都打的天翻地覆,我完全不敢插手。”
青云笑笑,她這好戰的名聲可算是天上地下無神不曉了,也罷,反正她從來也不愛那嬌滴滴的作態。
青云:“走吧。”
三青:“去哪?”
青云:“人間再游玩幾天。”
三青:“那我們得去大吃特吃!”
青云:“天天就知道吃,我要懷疑你的真身是豬了。”
三青:“那你有本事別吃!”
青云:“那我寧愿當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