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從前過往
- 紫宦
- 鯉裳
- 2029字
- 2023-03-17 02:02:24
溫荊是何等縝密的人,如何聽不出身后安月白的隱隱鼻音。
她隨他此番歷險,如今見得莫棋仙無恙,放了大半心,現下是將這段時日的憋悶盡數哭了出來。
那淚意來得兇猛,待呼吸重新穩了些個,安月白聽溫荊道:
“昏了這幾日,起來吃些東西罷。”
安月白知溫荊方才是聽出了她的脆弱。那人并未轉過身,已是為她著想,不欲她生羞。
“義父。”安月白開口,又清了下嗓,接過了溫荊遞來的烤肉,又低聲道:“……謝謝。”
溫荊失笑,“喲,好生新奇。”
那烤肉是冒著滋滋熱氣的,騰得安月白面上有些發紅。
她咬了一口,又道:“原想著義父久居宮中,卻不想義父會的這般多。”
“會烤肉,會生灶。”安月白緩緩道,望著溫荊的背影,又道:“月白不知,義父竟還會射箭。”
聽她說這最后一句時,溫荊明顯身形一頓,但極快又恢復如常,照著灶內填了根柴火,一面對身后道:
“這有甚么,誰也不是生來便在宮中的。”
溫荊說得極輕,卻望著那灼灼的火光,喃喃道:
“自由身時,雜家甚么活計不擅。”
安月白是頭遭兒聽溫荊說起他自個兒的事,如今見他思量起了從前,她更好奇他先前的經歷,起身到他身畔,問:
“義父,您給月白講講么,您從前的事。”
從前?溫荊唇角劃過一絲詭譎的弧度,墨色的瞳孔復雜不明。
似是萬般酸甜苦辣都已看過,見過那花團錦簇,亦盛滿了這世上的辛酸悲涼。
“雜家一宦官,有甚從前可言。”溫荊淡道,卻見安月白索性坐在了他身畔,接過他手中的烤簽,“義父講嘛,阿白知道義父最好了。”
好?他好么。
溫荊側過身,再望了眼那少女,正見她笑眼盈盈,盯著烤肉并未看他,輕快道:
“義父無論講甚么,阿白都會仔細聽的。”
安月白雖看著說得隨意,心下卻是緊張。她的身世,她的一切,溫荊都已悉數了解,無所不曉,她卻絲毫不知溫荊的曾經。
那人心防甚重,平日里教她無法可問。可此次出行,她能覺出那人心下是對她敞了道縫的。
溫荊沉默的這會子,安月白只覺著恍若是過了千年之久。她只得專心旋轉烤簽,教那肉熟的快些,一面靜待著他開口,卻許久未等到。
正在安月白覺著溫荊不會再講,有些遺憾時,聽得溫荊緩緩開了口:
“從頭說起……是二十年前了。”
“自幼,雜家便是在街上,吃百家飯過活。”溫荊望著火光,聲音甚為平穩,似是在講他人之事般從容,隱可窺見一抹蒼涼:
“自打記事,便跟著乞丐學會了跪著行乞。”
“再大些個,不知是何年歲,約莫四五歲罷,會了偷。”溫荊手持一木棍,讓灶里的火愈活些,又道:
“偷過路的,偷人燒餅,偷碎銀。會了偷,便不愿再跪著討營生。”
“偶爾被抓,便被當街打得爬不起來,身上的傷是都有,從未好全過。”溫荊道。
安月白聽他說著,不覺酸澀滿腔,唇瓣微開,卻并未出言。
“嗯,之后,亦會搶了。”溫荊道,面上浮出絲哂笑:
“是在那隆冬夜,身上全是凍瘡膿包,是偷生肉,教屠戶打的,還有舊瘡。”
“肚里空,街上更空。”他瞧著火光,有些失神:
“到了半夜,一老乞可憐,欲分了討來的冷餅渣給雜家。虧得他肯分,明明瘦得怕人,像骨頭上貼著層宣。”
安月白不禁屏住了呼吸,似是隨著溫荊的言語,亦回到了那個隆冬。
“餓啊,是餓。那老頭說讓我快吃,雜家吃了一半,另一半給他丟下。吃罷了,還讓雜家歇在他的茅草上。”
溫荊半瞇了眼,其音愈低,微微咬上了后牙:
“入了夜,有兩醉漢過來,揣著酒袋,走得歪歪扭扭。”
“近了些,瞧出一人是白日里偷過的屠戶。那夜雪大,我同那老乞身上俱是雪,那屠戶本認不出我們。”溫荊道,覺出嗓間有些干澀,“可另一人眼尖,見了。”
“他們要打雜家,可那老頭。竟愿為我求他們。”他聲音甚空涼:
“夜間無人,我二人一小一老,成了人氈板上的肉,被他們一頓好打。”
“那老頭總護著雜家,便被一路單拎出去打,雜家在他們身后追。”溫荊緩緩道,“一路上,求也無用,是抗也無用。”
“那二人玩累了,將那老頭踹倒,說也不是不能饒過我們。只要……”溫荊攥得拳發響,“我們中誰,能喝了餅渣碗里,他們的。”
安月白抓上了溫荊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說,卻見溫荊慘然一笑,“他們,身上出來的。就饒過我們。”
“雜家雖偷,但從未搶過其他乞丐碗里的。那是頭一遭,想讓他活。”溫荊不看安月白,余光見著安月白的眼眶又開始發紅。
安月白聽著,瞬然下了淚,終是顫然問出了口:
“那,老乞可活了下來?”
溫荊轉過臉看向她,接過她手里的烤簽,“沒吶。”
安月白不知如何再開口,聽溫荊道:
“那二人說,我會搶,那老乞也應是會的,搶來的,總不如人給的。”
“說要直接給他嘗嘗酒。他們一人來將我打昏,另一人用酒袋里把他猛灌。”
溫荊深吸口氣:“雜家半夜醒了去看時,那老頭已硬了。雪下得大,給他那已去的蓋了白布,閻王爺倒沒收雜家這條命。”
僅溫荊說的這寥寥幾句,安月白仿佛親眼見著了那個雪夜,清淚顆顆砸下,無法可想那夜溫荊是如何熬過——
那夜的他,半夜醒來時,定然懷揣著一絲希望,希望那老乞能活下去。
可等他撐著幾欲凍僵的身子,來到那老乞身畔,卻見著了那老乞的尸體。
“那第二日?”安月白問,身上有些發抖,仍希望從溫荊口中聽到那夜之后。
溫荊伸手替她擦淚,“第二日,人都說那老乞是昨夜去偷酒喝,吃醉凍死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