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心底一震
- 紫宦
- 鯉裳
- 3086字
- 2023-03-12 00:01:00
月色灑在林間,落在泥上,劃得好不斑駁破碎。這秋夜林間極涼,安月白同溫荊倚坐在樹旁,雖略有些不適,但能互相覺出對方身上的熱氣,便也不覺疲累。
安月白本不打算深睡,卻又不想溫荊掛心,便也闔上了眼。嗅著溫荊的氣息,略放松了些身子。倚靠在溫荊身畔,只覺安心至極,不覺眠了過去。
溫荊覺出懷中少女身形漸沉,知她睡得漸深,眸光閃過一抹復雜,稍作一頓,伸手替她輕掖了大麾。
月夜極寂,安月白呼吸淺淺,若鴻羽落霜,讓他更是無眠。她幾縷發絲蹭在他身,有些發亂,現下落在她的鼻尖。
溫荊伸手,觸到她的青絲。耳畔似又響起先前翟青的話:“還望掌印別因舍不得我這小徒兒,不忍還出手。”
舍不得?溫荊目光一深,指尖的動作卻輕,似是那青絲是活物,怕將它們弄痛一毫。他將她那幾縷發絲理畢,緩緩觸碰她的側顏和下頜。
現下月白雖戴著小棠的假面,可他自知那面下的真容是何等絕色,到底仍是陷得深了去。
翟青既已知會將軍府玥歡是假,他亦想還她歸家的。可那日三國圍韓邰,古烈淵急于迎敵,他才能再帶她幾日。
那日古烈淵走后,她說要同他走,他雖藏盡心緒,瞞了那一眾人等,但又怎騙過自個兒?
他雖亦不齒,可那刻心下生出的僥幸,恰似驚蟄之蛇,教他如何自欺——
恍若初入行兒的新賊。數月煎熬,良心難安,終是一日鼓了勇氣,欲將所竊珍寶雙手奉還;卻碰巧那主人家無人,又頓生貪念,暗喜能多藏珍奇幾日。
這般想來,他溫荊確是賊寇呵。將此明珠藏于己懷,今夜便亦是偷來的了。溫荊唇角微翕,難言心頭千般滋味,視線不由久久眷在她身。
還。自是要還的。
他眼下一澀,卻不覺將懷中人更擁緊了幾分。
溫荊擁著安月白,中途又暗衛軍來無聲請問指示。待他下發指令后方淺眠了一陣。
他久居深宮,本就睡眠極輕;現下在野外,又得護著月白,便更不敢睡深,不過一個時辰便又醒了。
因著月白靠在他肩,不免肩頭生出些酸痛,他卻覺著這不適亦是極好。
安月白醒時,正被溫荊半抱其身。她忙站穩了,“義父?”溫荊應了她一聲,伸手拂去她身上沾的秋葉,一面道:
“你既已知翟義士的叮囑,一會下崖時,千萬聽義父安排。”
安月白忙點頭答應。
此刻天色將曉未曉,正是黑暗之時。地上新結了些霜,竟提前帶出幾分冬的寒意來。
溫荊帶了月白,率諸暗衛軍尋路下崖。先前,翟青給了他一幅地形圖,此刻助力甚多。一路曲折繞行,止步時,見面前是一陡坡,再無旁余下崖的路。
那坡側壁甚為嶙峋,側對翟青、莫棋仙跌落的懸崖,距離崖底還有百米左右。
安月白有些憂心,不免看向溫荊,見他正輕聲吩咐暗衛軍,聲音卻太小,讓她聽不清。
溫荊說罷,十幾名暗衛軍運用輕功飛下了陡坡,一面從下拋鋼索上來。上面的暗衛軍立刻接過,將那鋼索固定,配合十分默契。
安月白見狀,不由心底叫聲奇。她先前只知青虹奇人眾多,世上唯有暗衛軍可堪應對,可畢竟不知暗衛軍武功。如今見了,暗自佩服。
“阿白。”溫荊喚她,走至她身前,“一會兒下崖時,將那神弩放出,刺在巖壁上。”
安月白應下,溫荊又命一暗衛軍將軟甲遞給她,讓她穿上。溫荊亦在身前背后著了軟甲護身,又替安月白細細檢查過,才背對她,俯下身:
“上來。”
他是要背她么。安月白上前走了一步,卻并未上他身。暗衛軍皆目視鋼索,無人敢看向這處。
刺啦一聲,甚是清亮。原溫荊撕下了大麾領處的皮毛,又扭頭,對那月白吐了一個字:“快。”
安月白一抿唇,只得匆匆上了他的背,見溫荊朝暗衛軍示意,于是兩名暗衛軍在她背后上了層護板,又用鋼索將二人固定在一道。
她自是信溫荊的,可這陡山畢竟有百米之高,她難免憂心他的安全。伏在他背,被他托起奔跑,二人便就此滑下那陡坡——
那鋼索自陡坡之上,一路落到陡坡下。方才下去的暗衛軍,每隔十米左右便有兩人守著,以短匕固定身形,握穩那鋼索。
溫荊一手裹著那大麾皮毛,抓上那鋼索,帶著安月白飛速滑下;另一手則掏出短刀,在巖壁上用力穩速。
那壁上的暗衛軍甚為敏捷,在溫荊同安月白行到前便避開,待他二人過后再歸位。
安月白右手發射橫弩,扎銀箭于最上側的陡壁,試圖減少二人下落的速度。左袖里,飛出銀月絲,每隔十米便纏上那鋼索中的一環,又把握時機便抽回。
二人配合得甚為默契,如流星過巖。
雖是默契,但二人的滑速卻是越來越快。即將到底前,竟是有些控制不住了。
安月白心下飛快算著,背上的護甲甚堅,若是到時落地太快,便拉著溫荊一道朝后倒地,讓那護甲護著二人。
可真到了落地前,溫荊卻看出了她欲帶他后倒,喝了聲:“阿白,往前貼,抱緊了!”
“公公,你!”安月白驚出聲,卻下意識按他說的做。那人帶著她飛快地滑了五米左右,她都聽到了那人軟甲摩擦巖壁的錚錚聲。
溫荊雖前心有軟甲,但安月白仍怕他受傷,便使出了銀月絲,纏上了坡底上方的幾名暗衛軍插于壁上的匕首。
銀月絲是減緩了些慣性,可二人下滑的沖勁到底過強,有幾根銀月絲砰砰盡斷。二人下滑速度一緩,安月白忙抽回了銀月絲。
“砰!”二人算是到了底。安月白忙不迭地解著二人身上的鏈,余光見得溫荊的衣衫已然是破了,那軟甲也磨得薄了三成。
安月白跌跌撞撞站穩,忙去扶溫荊,一面玉淚已下,呼喚的音兒里都帶了淚意:“義父!您怎么樣?”
溫荊緩緩起身,對安月白故作輕松擺擺手,出言卻是有些沙:“哭甚么,倒像雜家如何了似的。”
溫荊說話間,步子有些顫,行至安月白身前,伸右手替她擦淚。他雖是反問著她,卻是極溫柔,擦著她的淚珠兒,卻不由皺眉。
方才頗險,溫荊絲毫不敢松懈,拿短刀減速。現手上沾了沙塵,卻仍幫她拭淚,反弄臟了她的面頰。
安月白只慶幸溫荊無礙,又余光見得那人左手,不由一愣。
他方才用左手握著大麾毛領,一路抓著鋼索帶她下滑。現今那毛領似有破損,卻是粘在他手上,幾點鮮血順毛落地。
是溫荊方才摩得過快,掌心自然破皮流血,血肉已然沾在毛領上。
安月白一急,忙上前欲察看那人左手,卻被他一躲,輕道:“別看,沒甚么好看。”
沒甚么好看?
“義父!”安月白聞言心下急惱頓生,不由聲高了些。虧得那人渾不在意,輕描淡寫說出這句。
“已是傷了,自然不好看。”安月白怒嗔道,卻不顧溫荊阻撓,伸手抓上溫荊左腕,抬眸對他道:“但義父莫要忘了,月白不止會毒,還會醫。”
見溫荊聽了進去,安月白又一字一句道:“現處崖底,義父不給月白看,又要給誰人看呢?”
她此言一出,溫荊一松勁兒,便由著她拉過左手腕,卻仍是未松那片毛領。
安月白握著溫荊的手腕,也未敢即刻打開他的手心。又聽得溫荊在她頭上方悠悠道:“姑娘,你是醫者,見了不少傷口,如今是不敢看了么?”
他說得沒心沒肺,好似這傷是長在旁人身上一般。見安月白不答,又輕聲道:“既如此,別看了。”
溫荊本就欲藏起那傷,不讓她見的。她自然是“醫者”,可他不愿讓她擔心。
“不是不敢看。”安月白咬字雖輕,卻亦極清。雖未抬眸再看溫荊,卻一面緩緩打開了溫荊的掌心,一面輕道:“義父明明懂得,卻總作弄于阿白。”
安月白問話間,將那毛領緩緩拿開,瞳孔微動,眼底一酸。
“痛罷?”安月白輕喃。溫荊的掌心已被悉數磨破,血肉黏在一處,上又沾著些毛領上的毛。安月白伸出纖指,一一拔去那毛,一邊道:
“是傷口,總要及時清理的。否則難免會癢,會痛。義父可知……”安月白說話間,余光見得溫荊移開了些視線,卻仍未抽開手。
她說得甚對。如今她幫他理著傷,那傷口之處卻仍是發癢的。
溫荊不知她又要說甚,卻莫名覺出些緊張來。然后,他便看著那少女除盡了他傷口上的毛,輕呼了口氣,似是要吹走他掌心的痛意。
安月白扯下里衣的一條白布來,為溫荊作簡易的包扎,一面道:“這世上,義父便是月白的傷口。”
溫荊聞言,心底一震。她說罷那句,一滴淚砸在他指尖,恍若灼到他心上,教他不覺抽了手。
他是抽回了自個兒的手,那少女下一刻卻抬臂環住了他的頸,踮腳在他耳畔道:
“所以義父,莫要再為了阿白受傷。痛上加痛,會延至心底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