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京城的黃土，已是陽春三月了。

此時的王豐收是混在乞丐群中擠進戒備森嚴的城門。他看到城門進出的有騎高頭大馬的公子，有書僮挑擔跟隨的讀書人——他們進出守城門的兵丁不但不敢盤問，反而相當的客氣，而自己是挨了好幾鞭子才進的。想想心里就委屈，同樣是讀書人，大不了他們穿著風光點，自己落魄些，憑什么對自己這么兇，好歹自己是進京趕考的，等自己金榜題名，非教訓教訓這批狗雜種不可……

進入京城后才發現，這京城就是不一樣，人多，這個多不是指平頭百姓多，而是乘四抬大轎、八抬大轎的人多，這不剛一片鑼聲加回避聲過去。沒走兩步路，后面又是震天響的鑼聲加鳥叫的吆喝聲響起了：

“閑人閃開，親王爺駕到。”

閑人，誰是閑人，大街上挑擔的、賣菜的、測字的、趕路的個個忙得滿頭大汗。就你個什么爺有事情，坐在轎里讓人抬還得讓你先走。

這情景王豐收看得有些氣憤，但轉念一想都一樣，趕明兒自個金榜高中當個什么爺了不也是讓人抬著四處吆喝嗎……

說起高中，王豐收不由想起天津上岸后在一測字攤上測了一字的情景。這事雖過了有近一月，可那白須飛揚的測字先生錚錚瑯瑯烙在他心底的幾句話，每天一想起來就有些后怕。

還記得天津上岸后是爬著的，好在天津人很善良，熱情地為他請了郎中又安排了吃住，沒兩天病就好了。可走的時候，天津人開了大口：“吃喝拉撒加藥罐子付紋銀一兩。”

“你又不是客棧，又不是飯館，怎么要收錢？”

天津人見王豐收傻呆樣，樂了：

“虧你還是讀書人見過世面，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我就是干這行的。”

“那……怎么不早說？早說我早走了……”

天津人對王豐收的底細了如指掌，他很大度地說：“大兄弟，錢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知道你們出門人也不容易，我幫助你也不是為了錢的事，讓你安心留下來把身體養好才是我的初衷，收你一兩銀子只是點成本，是為了更好地把這項事業發揚下去。”

“強龍難斗地頭蛇”，王豐收最后借上廁所的機會從褲襠里掏出八錢碎銀才逃出“魔窟”。

在天津的大街上他看到耍大戲的賣唱的，凡是先不收錢的他都避開繞著走，他怕了。

快走出天津城時，還是被一測字老先生拉住了：

“小兄弟，我看你行色匆匆眉頭緊皺似乎有什么大事？”

“沒事，沒事，我趕路。”

“趕路也不用這么急，哎，我看你相貌奇正，骨骼怪異，似乎是上天特造之材，難得呀難得。”

王豐收眼睛一亮：

“我是上京趕考的，能不能考上啊？”

“天降你才必有用，大材大用小材小用，能不能得功名利祿測上一字便知分曉。”

“那測一字收多少銀子？”

“為人卜算助人為樂，隨便施個茶錢便行。”

王豐收從家里出來走了這一路，可謂是遭了一路霉氣。他雖堅信自己是個人才，可考狀元也講究個“官運”，而“官運”的降臨大有講究，今天既然撞上了，何不解解謎好有個思想準備。他摸摸口袋里剩下的兩個“道光通寶”。

“給兩個銅板行吧？”

測字先生點點頭：“小兄弟請出字吧。”

“我……我出個什么字？”

“出你心里最想的那個字。”

王豐收提起筆來在白紙上揮了一個“王”字。

測字先生拿起來一看，拂須笑道：

“小兄弟出手不凡，一開口便稱王，心比天高喲。”

王豐收給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了，臊紅著臉辯解著：“我本來就姓王嘛。”

“無妨，無妨。”測字先生沉思了片刻：

“小兄弟你成家了嗎？”

王豐收一愣，說：“我今年才二十，成什么家。”

“啊呀，小兄弟恕我直言，你如果成家了今天測這個字，那可是鴻運高照，心想事成。但可惜你沒成家測了這個，兆頭不妙喲。”

“這話怎么說……”

“小兄弟別急，且聽我慢慢說來，這王字上一橫是天，下一橫是地，中間十字頂頭立地就是你，如果你成了家也就是出頭了，天壓不垮你也攔不住你——在意境中你這個王字出頭就是‘主’字。但你未成家，上一橫為天下一橫為地上下齊壓將你十字夾中央透不過半分氣。啊呀，剛才你提的是支木筆又在木桌上出字——小兄弟，你此行怕有牢獄之災……”

王豐收一愣，臉色霎時變白：

“你……你胡言亂語……”

測字先生坦然地笑道：“小兄弟別發脾氣，測字算命信則有，不信則無，往后與人交往小心謹慎便是了。”

王豐收討巧未討成，反招來一腦的霉氣，心里自然非常不愉快。但更讓他懊惱的是測字先生將兩個“道光”又還給自己了，還說什么孬命不收錢。

難道自己真是孬命。

“呸！”

這次到達京城他是受了一路的苦。為了節省那兩個錢，從天津起基本沒吃一頓像模像樣的飯，根本沒碰過棉床——可以說，與討飯者的差距就只剩下那一層隱在腦中少得可憐的自尊心而已……

這時他又有些慶幸起來了，測字先生說什么牢獄之災，我都到京城了沒人來抓我坐牢嘛，這京城天子腳下何況我又是趕考的讀書人一不偷二不搶難道皇帝老子就不珍惜人才——哼，這天津人就是小器，進城時敲我竹杠，出城時見我命太好文曲星下凡故意派個老頭胡言亂語騙我一遍，就分明是妒忌我，想打擊我的信心嘛——我他媽的偏不上他的當，呆會兒款待款待自己打扮打扮明兒就上考場，我就不信我王豐收大老遠趕來沒得乘大轎回龍山。

整個下午王豐收都十分亢奮，因為自己到了夢寐以求的京城，要考狀元了，可以花錢了，可以扮秀才樣了。他好好地穿了一遍，又好好地吃了一頓，貴是有點貴，差不多花了多半兩銀子，可到底又成了人樣，而且掌柜的伙計們對他左一聲老爺右一聲官爺客氣得很，更要命的是掌柜對他說了條讓他倒吸了口冷氣的消息：

“官爺，你是文曲星下凡撞準了，明日便是貢院開考的日子，你若不是鴻運高照官運襲身能趕得這么巧。”

王豐收認為這種巧合是祖宗保佑，是文曲星的命，妖魔鬼怪阻攔不了，不然，在山東黃海上多漂一天不就什么都完了。

這天晚上，他破天荒地在貢院不遠處的小客棧里花高價買了床位，住客棧一是為了慰勞自己，二是為了在貢院前保住讀書人的面子，三是為了早起別誤了考試，四……四是因為明天考中啥也不愁了，還在乎那幾個小錢……

……這夜他果然做了個好夢，夢見自己王豐收大名在皇榜上頭一名，皇上欽點七省巡撫。就在自己穿蟒袍戴烏紗時，卻發現蟒袍烏紗不合身太小了，怎么穿怎么拉都不行。

王豐收急得滿頭大汗正琢磨著去換一套時，忽地闖進幾個金發碧眼的妖怪把自己手中的蟒袍烏紗給搶走了。他大急，拼命去追，卻不料自己手腳被人捆綁了起來。王豐收氣得嚎叫大罵妖怪，沒罵幾聲突然又闖進幾個手執棍棒的妖怪沒頭沒腦地將棍棒砸向自己……

王豐收給砸醒后發現不是什么妖怪砸自己，而是同鋪房的個個怒發沖冠磨拳擦掌立在面前。

“這小子，吵了一夜沒讓人好睡。”

“小王八蛋存心來搗亂，想害咱們今天考試考不好。”

“我今天考場打瞌睡，非找你算賬不可。”

“……”

王豐收揉著惺忪的眼睛，說道：

“你們急什么，考跟不考一樣，我被你們搞成這樣誤了我的考試擔當得起嗎，剛才若不是你們吵醒，我已經在穿官袍了……”

那些同樣與王豐收差不多身份差不多命運的考生聽他這么一說都不由哄堂大笑了起來。“喲，敢情今科頭名狀元睡在大通鋪里。”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瞧他一副尖嘴猴腮的熊樣，他能成狀元，那我們可都是王爺了。”

……

王豐收被四面噴來的唾沫淹得透不過氣了。這鬼地方是呆不下去了，所幸的是外面天色已蒙蒙發亮，縱是起身也不太冤枉幾錢客棧銀。

去貢院的路上，王豐收忽然“哎喲”一聲失口尖叫了起來。怎么了，犯肚子痛，看他神色又不像，只見他躲在一處墻角，偷偷解開褲襠，取出一個紅包包，解開一看露出幾塊碎銀不由暗暗叫苦：

“老娘千叮囑萬囑咐用二兩銀子送考官做‘人事’，可現只剩下一兩余不了多少了，怎么辦？離開考時間不到一個多時辰，就是去偷也沒這么快，老娘說了，這‘人事’可一定要送，不送‘人事’本事再大也要吃虧，想孫悟空西天取經本領多大可就因沒送‘人事’讓如來佛祖駕前阿儺、伽葉二尊者開涮給了套無字經糊弄了一番。”

王豐收捏著小紅包里的幾小塊碎銀，掂過來掂過去……心里急得像貓爪在搔一樣——癢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