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的病越來越重了，晚上吐血王大天可以瞞住，但沒幾天，發展到白天一咳嗽就吐血，桂花嚇慌了，蹲在地上不敢站起來。王大天討飯回來見桂花躺在地上，嘴角全是血，連忙把她抱到床上，又找來布頭給她擦干凈。

桂花眼睛閉著，可眼淚涌出來了，她摸著王大天的手哭道：

“大天，我要死了。”

王大天抱著她，別過頭低聲說：

“以后躺在床上別亂動，你身體太虛，多養養會好的。”

“我都吐血了，一個人身上有多少血，多吐幾次肯定要死了。大天，我死倒沒關系，少給你添麻煩，其實，當初你應該把我留在HLJ，也不會弄到今天這樣的地步，我現在遺憾的是，沒把你兒子生出來。”

王大天頭也不敢動，怕淚水滴到桂花臉上。那天晚上桂花幾乎哭到天亮，一夜夫妻百日恩，王大天的心疼得像刀割一樣，次日天一亮，他趁桂花朦朧睡著的時候，再次敲開張伎山的藥館，開門的正是張伎山。

王大天什么也沒說，淚流滿面跪在他面前，張伎山嚇了一大跳，連忙想扶起王大天，可王大天的膝蓋像生了根似的，紋絲不動，他說：

“我這是替桂花跪的，因為她快不行了，我求求你去給她看一下，你如不去我就不起來，你什么時候去，我就什么時候起來。”

也許出于道義，也許被王大天的虔誠所感動，這回張伎山沒講什么條件，背上藥箱就去了王大天家。

張伎山為桂花切了脈后，對王大天搖搖頭，他說：“對她好一點，她日子不多了。”

“怎么會這樣，你上次給她看時，不是說身體虛弱多吃飽飯無大事的嗎？”

張伎山冷笑道：“我上次讓你配幾帖大補藥你配了嗎，告訴你，桂花到今天這樣的地步，都是上回拖下的病根。”

“那……那我再配大補藥還行嗎？”

“來不及了。”

王大天與張伎山的對話是在草舍外進行的，雖都故意壓抑著嗓子，但還是被醒過來的桂花聽得一清二楚。

桂花還算堅強，確定自己死亡的信息后，她反而不哭了，她安慰兩眼紅腫的王大天，她說：“大天，我到你家沒做過什么事，麻煩倒添了不少，像我這樣的人再活下去，自己都覺得難為情，這下倒好，早死早出頭，我也出頭你也出頭。”

王大天說：“可你還年輕啊，三十歲都不到，都是我害了你，我窮我落難，害你也跟我倒霉，我對不起你呀。”

王大天對桂花很內疚，他決定在桂花彌留之際不再去討飯，多花點工夫陪陪她，而且在吃方面，只要桂花想吃什么，哪怕代價再大他也會辦到。為此，他還在龍山村口貼出一張出賣啟示，不賣家產也不賣房屋，他賣忙種的工，十文錢一個，誰給他十文錢他就承諾忙種時給人家干一天。

可惜這時，桂花對再好的東西都沒什么胃口，她喝著王大天喂的魚湯，半天也嘗不出什么味，她問：“大天，這是什么湯，一股怪味。”

王大天說：“這是魚湯，我燉了一上午，挺補的，你多喝點。”

“你哪來的魚燉湯？”

王大天不敢說是自己十文錢一個忙種工換來的，他知道桂花肯定要傷心，他支吾著騙桂花，說是青皮送來看你的。

桂花說：“你怎么好白要人家東西呢，我們這么窮，欠下人家的情，以后怎么還。”

王大天說：“我是不要，可人家也是一片情意，不單青皮送來，還有玉民，桃花大娘，還有隔壁大頭他們都送了東西給你吃，我們現在米也有了，面也有了，還有肉，晚上就燉肉給你吃。”

桂花有點不相信，她說：“他們以前都挺小氣，現在怎么大方了？”

“誰沒個同情心，”王大天為使桂花放心，掏出阿水上午買他三個忙種工的三十文錢給桂花看，對她說：“喏，這是阿水給的，他子孫滿堂，也不缺這幾個錢，他叫我多買點好東西，讓你補補。”

桂花是在清明節前沒幾天的一個半夜里死的。那天傍晚起，她就特別煩躁，她不斷地叮囑王大天，清明節時別忘了燒點紙錢給拐哥和娃兒，她還反復地跟王大天講，自己死后隨便挖個坑埋了就行，千萬別花錢浪費，自己余下的幾套衣服如不嫌棄，就留給王大天下個老婆做個紀念。

桂花斷氣時，王大天撲在她身上，但他沒哭，他只是緊緊地摟住桂花，生怕一松手就會被小鬼拉走。

第二天埋桂花時，她的肚皮還有點熱乎乎的，王大天知道那不是桂花的熱氣，那是兒子的熱氣，可惜娘死了，兒子這輩子沒做人就要去做鬼了。

一個坑埋完兩代人后，王大天呆訥地坐在墳前，到了天黑也不動一下，看見他的人可憐他，把他拉回家后對他說：“王大天，你們王家只剩下你一個人了，你要想開點，你要想不開，你們王家就絕后了。”

王大天想想也對，自己的日子還得自己過下去，死的人已經死了，可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不然，誰為死去的人燒紙錢。

晚上他一個人躺在花檐木床上，覺得有點空蕩蕩的，他望著黑乎乎的一片，怎么也睡不著——桂花現在不知怎么樣？有沒有到黃泉路？王老財和拐哥在下面會不會照顧她？

迷迷糊糊之中他忽然看見桂花站在他面前，桂花披頭散發下身全是血，哭著對王大天說：

“大天，判官怨我懷著小孩到陰間不干凈，要罰我坐血污盆，我好難受喲，你快想辦法告訴拐哥，讓拐哥救我。”

王大天嚇得一個激靈，睜開眼來天已大亮了，他不敢怠慢，找出家里僅存的五文錢去鄰村找女巫婆，女巫婆告訴他，懷孕的女人下陰間，是要受坐血污盆的處罰，挺苦的，只有燒紙錢給在陰間的親戚朋友去買通看管的小鬼才救得出來。

桂花在陰間受難，王大天心急如焚，可他連買紙錢的錢也沒有，他跌跌撞撞地去找大頭。大頭正在磨刀準備上山砍柴，見王大天進來知道沒好事，想躲已來不及了，他沒好氣地說：

“大天，你剛死了老婆，不要隨便串門。”

王大天跪在大頭面前說：“大頭叔，求求你再借我幾文錢，我求求你了。”

“我家又不是銀莊，上次不是已借了你三十文錢了嗎？”

“大頭叔，我不白借你，你再借我二十文錢，過段時間忙種多還你二個工。”

“你還得了嗎？”

“我一定還，一定還。”

這天晚上，桂花又托夢給王大天，告訴王大天，拐哥已經找到她了，并且買通了小鬼，不坐血污盆了。

清明過了是谷雨。

谷雨過了是立夏。

立夏過了是小滿。

小滿過了是芒種。

王大天渾渾噩噩過日子，轉眼就到了芒種，芒種就是忙種，對于龍山村人來說，是一年中最忙的一個節氣，芒種到夏至短短十六天時間，他們要把小麥等農作物全部收上來，再把所有該種的全種下去，這是山里人的規矩，也是種田人的原則。

王大天一畝三分四厘田的小麥沒怎么打理，加上田太瘦，一根根豎在地里的小麥，跟王大天的人差不多，短小而不精悍，盡管沒人家好，可終歸是自己的糧食，自己親手種出來的，有了第一批糧食的積累，就再也不用低聲下氣求別人了。王大天有點樂觀地估計了一下，這一地麥差不多能收一百三十斤，與張伎山三七分，屬于自己好歹也有四十斤小麥，再插上水稻，捱過今年，吃的問題就不用愁了。

想到這兒，他又想起了桂花，桂花沒福分，本來她要好呆呆地給他生個兒子，農忙時再幫襯幫襯，日子其實并不苦。嗨！可是現在，一家人只剩下一個人，王大天多少有些傷感。這時，王大天還沒有想到，桂花沒福享受新生活，而他自己在新生活沒到來之前，就已經有一場災難降臨了。

忙種的前一天晚上，王大天的草舍忽然出現了久違的熱鬧。最先進門的是阿水，他的兒子孫子都出門討飯去了，因為有王大天欠的三個工，他今年忙種就特別寬心，他問王大天：

“大天，明天先給我家割麥好不好，你給我家割一天麥，再耕一天田種一天地，給我家幫忙我管飯。”

王大天說：“我欠你的，我肯定還。”

沒等他答應，玉民的老婆阿村也來了，玉民出門討飯去了，她家借了王大天一兩肉，后來又借了二十文錢，前段時間還借過半升米，折合欠她家四個工。

緊跟著阿村的是青皮的老婆牛妹，她家借給王大天也是二十文錢，后來又看在王大天輝煌時曾受過好處的份上，又借給他半升面和半升米，折合也是四個工。

借糧借錢那陣子，王大天是糊里糊涂辦事，因為需要錢需要糧，只要能夠借進，對日后的付出沒有做更多的考慮，眼下一時涌來這么多要債還工的大戶，他心里不由一沉，隱隱發著虛汗。

更不妙的是，后來又涌進了二個人，一位是白發蒼蒼的三叔公，三叔公當初借他十文錢可是翻箱倒柜找出來的，他也承諾忙種時先還三叔公一個工以勞抵債。還有一位是纏著小腳的孤寡老太清花婆，清花婆無兒無女，死去的老頭子給她留下幾分地，她又種不動，每年都得請人種，今年她看到王大天賣十文錢一個忙種工，比往年別人便宜，于是，她就主動花十文錢買了王大天一個忙種工。

更讓王大天寒心的還在后面，隔壁張大頭聽見王大天欠人家這么多，害怕自己的被拉下，心急如焚地跑進來大聲吼道：

“王大天，你別忘了欠我五個工，明天我前山割麥，早把你計劃進去了，不管怎么樣，得先把我五個工還上，我是大戶比誰家都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