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世蘭如期歸隊,帶回了一部八成新的德文詞典。
聲明是借給營部使用的,用后要歸還。
因為之前李家倫說過的話,沈夢昔就特別注意了一下賈世蘭,她這次休假回來,比平時憂郁了一些,時常發呆。
這可不是沉浸愛情之中的狀態。
沈夢昔考慮再三,還是沒有問出口。
朋友之間關系再好,也還是需要隱私的。如果賈世蘭需要傾訴,她就是傾聽者,如果賈世蘭不說,她就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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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云龍和兩個機械維修員開始了康拜因的維修工作,何云龍就住在衛生所旁邊的汽車隊車庫,和住在車庫的王建國住在一起,沈夢昔經常看到他晚上到公路上跑步,還聽到王建國阻止他用冷水洗澡的聲音。
拉手風琴的肖北望也參與到了說明書的翻譯之中,還將說明書抄寫一份寄回家中,請他的叔叔幫忙。
忙碌了一個月,他們居然真的將兩臺機器發動了,沈夢昔站在衛生所的院子里,眼睜睜看著何云龍和王建國各開著一臺康拜因,一直開到場院那邊,調頭又開回車庫大院。知青們都跑出來看熱鬧,大道邊站滿了人。
何云龍和王建國從康拜因上跳下來,與肖北望幾人擊掌相慶。肖北望哈哈地笑著,在院子里跳了起來,抓起兩根木柈,在一塊木板上敲起歡慶的鼓點。
沈夢昔都跟著笑了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修車五人組被團部派往各個連隊專門修理進口機器。張營長被團長好好表揚了一番,回來特意找沈夢昔去家里吃飯,又好好表揚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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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夢昔學會了騎馬,是張營長親自教的。營部只有一匹馬,是食堂采買用的。偶爾牽出來騎騎還行,但是要離開營部就不行了。
沈夢昔到團部取藥的時候,跟鐘團長軟磨硬泡又牽回來一匹小母馬,放到食堂的馬廄里,空閑了她就騎著去臨江衛生院,找郭大夫請教問題。
春寒料峭,沈夢昔和小母馬萌萌又來到臨江衛生院,沈夢昔先給萌萌塞了一顆水果糖,把她栓到衛生院大門柱子上,摸摸她的頭,“乖乖等著。”
到了郭大夫診室,他不在。
護士說剛才來了個難產的,兩個大夫都過去了。
產房門口兵荒馬亂,沈夢昔好奇地探頭去看,被剛出來的郭大夫一把抓住:“來來來,你來幫忙!”
沈夢昔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一這樣抓住自己準沒什么好事。
“孕婦滑了個跟頭早產了,羊水破了宮口開全臀位生不下來,產婦不配合,需要你幫忙!”郭大夫嘀里嘟嚕說了一堆,沈夢昔還沒聽清就被推進了產房。
那個產婦哭喊著不生了不生了,沈夢昔微微一驚,這年頭,嬌氣的女人不多,這樣哭喊的幾乎沒有。
大部分女人都是在家悄沒聲的就生下了孩子,家里掛了窗簾,請了接生婆來,幾乎沒人大呼小叫,疼也忍著,哼幾聲是有的,但像電視里喊得聲嘶力竭方圓二里地都聽見的根本沒有,有那力氣得留著闖鬼門關呢。
“我不生了!我不生了!”產婦躺在床上,雙手胡亂地揮舞,聲音漸小,顯然已經沒有力氣喊叫了。
“怎么回事啊?”沈夢昔問郭大夫。
“臀位生不下來,她又不允許大夫做檢查,因為我們倆都是男的。”郭大夫無奈地說。
沈夢昔瞬間理解了,這個年代能接受男婦科大夫的還不多。
“你們的婦科大夫沒有女的嗎?”
“哪有什么婦科大夫,我和劉大夫都是全科,趕上啥是啥,平時也沒什么人來生孩子,都是找接生婆子在家生。”
“那遇上難產呢?”
“唉,有的寧可死在家里也不送衛生院生的。”
沈夢昔沉默了。
“產婦不同意剖腹,也不讓男大夫檢查。我說這個臀位我可以試試給她正過來,我老婆就是我給正的,一分鐘就可以,可惜這個產婦的婆婆不答應。”
“她家是誰送過來的?”
“她丈夫,就那個哭的。那個是她婆婆,攔著劉大夫的那個就是她婆婆。”
沈夢昔出門走向產婦的丈夫:“你是患者家屬嗎?”
“我是。”男人擦了一把眼淚。
“羊水越來越少,孩子也越來越危險。”沈夢昔看著他臉色變得煞白,“現在有兩個方案,一是剖腹產,二是徒手頭位轉正。你選哪個?”
“啊?啊!我我我。”
“快點吧,時間緊迫!”
“那那那,你幫我選一個!”
沈夢昔無奈地嘆氣。“我建議你先讓大夫轉正胎位。但是因為大夫是男的,你妻子不許他靠近。”
“男的不行!”產婦的婆婆撲過來,往地上一坐,一邊哭一邊拍腿,“我就說在家里生,你非要送衛生院來,平時作妖就算了,生個孩子還弄這里讓男人看個遍兒,我滴個天老爺啊,這都是啥世道了啊!”
“你既然能送你妻子來醫院,一定是不希望她死,對吧!”沈夢昔看著那男人的眼睛,“現在是新中國了,在大城市里女人都到醫院生孩子,我來自齊市,我媽生我小弟弟就在醫院,母子非常安全。我們會遮蓋產婦身體,只露出肚子,我和護士都在旁邊協助,你們放心好嗎?”
男人終于點點頭,拉起自己的母親到一邊去勸說。
沈夢昔來到產婦床邊,一把抓住她的手,“別哭了,聽我的!“
產婦一愣,停止了哭泣。
“我是大夫,現在給你轉正胎位,你想不想生孩子?能不能配合?”
產婦呆呆地點頭:“想,能。”
“不許哭!保持情緒穩定,兩分鐘就好了,躺好!把衣服解開,露出肚子!”沈夢昔一邊說一遍戴上口罩、
剛才怎么勸都不好使的產婦,現在老實了,乖乖地躺好。
沈夢昔在她肚子上抹了許多嬰兒油,沖護士使個眼色:“你去給我拿個帽子來!”
產婦的丈夫從門外進來,產婦一見到丈夫,賴唧唧的又開始哭,那丈夫也輕聲地哄著她,沈夢昔嘆口氣,只有被寵愛的女人才會放大一丁丁的疼痛,大呼小叫。她還記得姍姍生老二的時候,她老公正好不在身邊,姍姍咬牙忍著疼痛一聲不吭,她趕到的時候,她正由婆婆扶著,艱難地在產科走廊里溜達,一見到她哇的就哭了。
那丈夫和產婦說著話,分散著她的注意力。趁著陣痛的間隙,郭大夫戴著帽子口罩從折疊屏風后面出來,將兩手按在產婦肚子上,各處輕按檢查了一番,點點頭,輕輕按逆時針旋轉手掌,沈夢昔眼見著產婦肚子里的鼓包跟著旋轉,郭大夫右手在胎兒頭部輕撫,似乎在確定是否入盆,又一點頭,回到屏風后面。
接生婆進來了,產婦的丈夫出去了,產婦的婆婆在門外哭號著,埋怨兒子進了血光之地。
“現在都是女的了。不要夾腿!放松!”沈夢昔命令產婦。
產婦無人撒嬌,很識相地老實下來,乖乖地聽吩咐,雖然還是不大放得開,但還算配合。
接生婆在一邊讓產婦“使勁!使勁!”,一邊對于沈夢昔一個大姑娘家毫不避諱,很是不贊同。
“見到頭頂了,慢用力,慢用力,呼氣呼氣,真好,真好,來,來!”沈夢昔回憶著陪同姍姍生產,和在哈市一院實習的經歷,指導著產婦。
胎位一正,一切都很順利。經歷三次陣痛,產婦順利產下一個男孩,孩子哭聲響亮,雖是提前一個月出生,但是身體各項指標都算合格,沈夢昔請接生婆給孩子剪了臍帶,將臍帶打了結,抹了紫藥水,用紗布蓋上。
十幾分鐘后,產婦胎盤也娩出。護士和產婆將孩子抱出給家屬看了,外面一片歡呼和感激聲。
沈夢昔給產婦檢查、清理了一番。
“孩子很好,你也沒有受傷,好好做個月子吧。”
“嗯,謝謝大夫。”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玲。”產婦生完孩子倒很精神,忽然想起還沒有問給自己接生的大夫姓什么,“大夫你貴姓啊!”
“我姓孟。”
沈夢昔心里默默記下這個名字,這是她的接生首秀。產婦被推出去了,郭大夫才悄悄走出產房,沈夢昔呵呵地笑,堂堂一個全科大夫,被逼的躲到屏風后面坐鎮不敢露面。
李玲的婆婆又在和護士埋怨,住院又要多花錢,孩子已經生下來了,為什么不放他們回家,巴拉巴拉。
沈夢昔沒有時間找郭大夫請教她的問題,她要趕回五營,天黑了就不好走了。
接生了一個新生命,她非常開心,騎著萌萌朝五營一路小跑。
“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