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茶靡
- 西樓恩仇錄
- 一紙河川
- 3792字
- 2019-09-30 11:01:43
谷中一日,山外十年。
忘憂的日子總是去得極快,四季輪回更迭,日月反復,拉拉扯扯間,月西樓已出落成一位頗為標致的少女。
與尋常柔弱女子不同,如今的月西樓生得劍眉星目,英氣照人。但也并非孔武無端的粗使女子,媚與剛在她身上得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一雙纖纖玉手操琴時能撥出裊裊仙音,持劍時又能引得風動,招式伶俐,不輸男子。
十年前,月西樓以琴宗弟子的身份拜入錦樂門,十年后,她是繼季云帆之后唯一一位琴劍雙修的弟子,技壓全門。
十年,說來冗長,卻也短暫。
季師哥過了十年,臉上徐徐出現肉眼可見的衰老,相比十年前的季云帆,如今的他,更加成熟穩重。
蘇念過了十年,搖身一變成了端莊少年。只是心性依舊和十年前一樣,嬉皮笑臉,少有正經。
淮川、舒禮過了十年,木訥踏實的性子沒怎么變化。相比天賦過人的月西樓,他們二人自知才疏學淺。十年以來,二人雙雙日夜苦練,雖說還是比不上同入門的師妹,但也足以名列門中英才之列。
暮沉舟過了十年,還和以前一樣年輕。而立變不惑,外表卻形同弱冠男子。彷如無情歲月都格外疼愛他的公子容顏,駐顏長春,一如往昔。
這平靜的十年,流失得太快。月西樓時常攀上伯牙峰口,感念這茫茫逝去的十年。
到現在她仍然清晰記得,十年前的月夜,五歲的自己屈身米柜,是暮掌門投來一片期許,從而輾轉昆侖,師從錦樂。
月西樓沒有忘記滅門之痛,那痛如風刀霜劍,十年來每分每秒都在宰割自己。
月西樓也沒有忘記,推倒殺害自己全家的禁軍門,它是一個多么漫長且艱難的過程。擺在自己面前的不是手起刀落那樣簡單的復仇,月西樓能敏感地察覺到,滅門的背后遠比自己想象得還要復雜。
而如今,月西樓也算武藝初成。雖放眼江湖依然寂寂無名,但以她的天賦與實力,聲名遠揚絕非難事。
一想到這里,月西樓心中才會平靜些許。
十年了,這筆不了了之的爛賬,是時候添上一筆合理的了斷。
且說這一日,月西樓再一次佇立于伯牙峰山口引萬千思緒,正想著,忽而聞得門中弟子來報,暮掌門急召。
月西樓不敢多想,隨同弟子一同火速返往谷中。進門時只見掌門與季大哥、蘇念等人齊齊匯集在正堂,西樓心中一顫,似有不祥。
“月牙兒,你且來。”暮沉舟徐徐開口,難掩一臉清容:“你可知為師召你前來,所為何事?”
月西樓坦然道,“弟子不知。”
暮沉舟面露難色,遲疑道:“按照慣例,十五年一屆的八門論武開戰在即。在眾年輕弟子中,云帆、淮川、舒禮、蘇念與你,皆為不可多得的習武英才。只是......”
“只是遵從往年舊俗,我錦樂門因弟子數稀薄,故而此次只分派到四個出戰名額。”
“弟子愿主動讓位。”一旁的季云帆頭也沒抬,語氣懇切。
“也罷。”暮沉舟淡淡道:“你們五人無須誰來讓位,我想了一妙兒宗,干脆讓你們五人比試一番,也好讓為師看看,過去十年你們到底學了些什么。”
“弟子遵命。”
“只是為師再多說一、幾句,八門論武乃當今武林第一盛事。屆時將匯集當今八大門派所有精英弟子前來,無論你們五人中最后是哪四個人前去參戰,都務必切記,莫與禁軍門多有牽扯。這八門論武表面上是切磋技藝,實則也是各門借由互探虛實。”
“絕情慈憫,錦樂疏清,玄宗無垢,千機莫測,禁軍驍勇,天麓高華,帝江剛猛,靈虛姽婳。天下八門,武學各異,為師希望你們拼盡全力,卻也要時刻保護好自己。”
月西樓只覺得胸中一熱,與其他師兄齊聲道,“弟子定萬死不辭。”
話末,眾人退下。月西樓后腳剛走出堂門,蘇念便風風火火地追了上來。
“師妹!我給你看個好東西!”眼前的蘇念一如從前那般貪玩,言語中滿是寵溺。
“師妹你看!”
月西樓不耐煩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蘇念的掌中不知從何時多出一包蜜果。
蘇念笑道:“師兄見你近日總是悶悶不樂,特意向舒禮他們搜刮來的蜜果,怎么樣,說一句師哥你真帥,我就把這果子賞你。”
月西樓心中正為論武選拔之事煩悶,見蘇念一臉笑意,也不好發作,于是擺手道:“你還是把它還回去吧,我不想吃甜食。”
見此法無用,蘇念又生一計。他變戲法似的變出一串糖葫蘆來,只道,“那這個呢?”
月西樓本來實在沒有什么心情與蘇念嬉鬧,然而見到這糖葫蘆,使她想起十年前二人初見時,他也是用這糖葫蘆打消了自己對新環境的恐懼。
那時候雖然只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可蘇師兄與生俱來的親和,這么多年從來就沒有消減。
見狀,月西樓便也打消了推托的念頭。她一把接過蘇師兄的糖葫蘆,與他一同坐在一處臺階上閑聊。
“其實,師妹.....”蘇念收起笑容,突然惆悵:“我想好了,此次門中選拔,我打算放棄機會,讓你們四人參加。”
月西樓一邊啃著糖葫蘆,一邊問道:“放棄?你如何放棄?”
蘇念道:“放棄還不簡單,想贏你們或許對我來說有點難,可是想輸給你們,難道還不簡單嗎?”
“可是以我對你的了解,你若是想贏淮川與舒禮,并非難事。”
“那就不必了,論武不論武的對我來說不重要。”蘇念看著月西樓,眸底劃過一絲淡淡的溫情:“你要這么想,起碼我退出了,你肯定就算保送了。”
聽聞此話,月西樓不由得放下手中的糖葫蘆串。
細細想來,蘇師兄這十年以來對自己的好她不是沒有察覺,只是現下,月西樓實在不想談論什么私情。
“咦,你看,這糖葫蘆串上居然有一根頭發。”月西樓趕忙撇開話題,眼神閃躲。蘇念見狀亦并未深究,他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月西樓心中所想。
雄鷹怎會看上平凡的孤鷲,何況自己是那么那么的平凡。
蘇念很快恢復了往日活潑的樣子,論武選拔被暮掌門定在三日之后。這三日內,他照舊每天練完功來找月西樓一同分享碎嘴,月西樓也不知道他的袖子里到底藏了多少糖果蜜餞,仿佛蘇師兄的袖袋是一個取之不盡的寶庫,里面的東西永遠也吃不完。
三日后,論武初試。
雖只是錦樂門自己門中的選拔,卻也實打實召集了所有弟子相聚伯牙峰頂。暮沉舟初擬,本次選拔為末尾淘汰制,月西樓等五人齊齊被安排在只有方寸大小的望月臺上,別說施展身手,便是讓五人站穩腳跟都十分艱難。
而最先一個摔落在地的人將面臨淘汰,其余四人獲得八門論武的最終資格。
這初試看似簡單,實則并不容易應付。月西樓看著那險峻的望月臺暗自思忖道:若是單憑蠻力去擠,恐怕五人都會一同摔下。暮叔叔這一層選拔,既是考驗我等實力,也在考驗我等協調合作的能力。
思量到這一點,再破解這初試對月西樓來說小菜一碟。且看身旁的季師哥與蘇師哥,二人都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而淮川、舒禮神情安然,看不出什么波瀾。
須臾,五弟子齊身飛上望月臺。那石臺面積促狹,實在容不下五人都站落其中。倒是季云帆眼疾,落腳高臺時便一個蜻蜓點水,腳尖輕輕一觸石面,騰空飛起,為其他師弟師妹騰出短暫的落腳之地。
月西樓何嘗不知季云帆的良苦用心,見季大哥快要落回到石臺上時,同樣一個旋身飛起,主動讓出那窄小的落足空隙。
見二人如此,蘇念、淮川、舒禮三人便都紛紛猜到了暮掌門的心思。初試是小,弟子連心是大。暮掌門或許從一開始就清楚,錦樂門弟子不會是八門論武中武功最高強的存在,正因如此,并肩協同才顯得格外重要。
很快,月西樓在空中凝滯了一兩秒后也要即將落地。月西樓見臺上四人似乎沒有讓位的準備,目光不由自主看向蘇念。說時遲那時快,蘇念后腳奮力一蹬,翩然躍起,待到自己與月西樓同樣高度時,輕輕一掌,將師妹推回到了望月石臺上。
蘇念早就想好了,此番論武初試,他主動認輸,確保月西樓晉級八門論武。
任由自己下落的瞬間,蘇念感覺十分暢快,他徐徐閉上雙眼,不敢去看月西樓此刻的表情。
然而一切并未如蘇念所愿,就在他離摔倒在地僅相之毫厘的關鍵時刻,蘇念突然感覺到一股強勁的內力正將自己的身軀往石臺上吸。未待他睜眼細看,卻見季師哥一然決然,旋身而下,任由自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一時,眾弟子嘩然。暮沉舟微微側目,察覺到周身的不安。
從旁弟子見掌門面露疑色,輕聲道,“是季師兄,季師兄輸了......”
一同錯愕的不止有旁觀的錦樂門弟子,石臺上的月西樓等人同樣覺得不可思議。尤其是蘇念,遵著常理,就算是月西樓輸,都不會是季師兄輸。他武功高強,門中人盡皆知,此番落敗,想必也是故意為之。
只是讓蘇念想不明白的是,季師兄這又是為何?能夠代表錦樂門參與八門論武是所有弟子夢寐以求的事情,如此難得的機遇,季師兄為何就這樣輕易放棄?
旁人很快消去對季云帆的扼腕嗟嘆,轉而為留在高臺上的四人雀躍歡呼。臺下的暮沉舟倒是一副風云不驚的樣子,其實他早就猜到,季云帆會主動讓位。
這個結果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卻在季云帆自己與暮沉舟的意料之中。
季云帆捂著傷口,一瘸一拐地暫離那片吵鬧的人群。他獨自躲在一片怪石后面,揭開了手上的護腕。
許是剛剛摔得太過用力,季云帆此時的腕處竟多出好幾塊擦傷。
他咬住衣角,預備自行上些先前準備好的止血草藥。只是還沒等他從痛勁中分出神來,背后忽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季云帆回頭一看,竟是杵著盲杖的暮掌門。當下便覺得有些難言的歉疚,作為錦樂門備受期許的首席大弟子,季云帆在論武初試中竟這樣輕易敗下陣來。旁人也就算了,他覺得自己對不起暮掌門苦心孤詣的栽培。雖然他也知道掌門明白他的用意,但歸根結底,是自己潛藏了一段私心。
“八門論武時,我自會尋個由頭讓你見他,你不必再偷偷摸摸,搞得自己這樣狼狽。”暮沉舟眉頭微蹙,終究不忍,接而柔聲道:“他還好嗎?”
“謝掌門關心,他一切都好。”
季云帆一手微微行了行禮,另一手不由自主攀上腰間的山茶花串,面色慘淡。
暮沉舟道,“你早就知道,八門論武時,各大門派中僅留有少量弟子看守。你就可以偷偷去見他了,是不是?”
“掌門英明,弟子知錯。”
“沒有什么錯不錯的。”暮沉舟長吁一口氣,沉靜自持道:“你我于情,都只是一介困頓其中的傀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