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孤樓
- 西樓恩仇錄
- 一紙河川
- 2997字
- 2019-10-03 09:26:42
八門論武的日子越來越近,錦樂門的氣氛也變得微妙起來。
雖然蘇念、淮川等人恢復(fù)得還算不錯,但到底比不上傷前的狀態(tài)。參與論武大會的四人之中,如今僅月西樓一人無恙。暮沉舟又已上報了參賽的弟子名單,更改人選早已錯失時機(jī)。不過幸而月西樓還算勤勉,武功也是新晉弟子中的翹楚,不至于讓錦樂門最后的名次太過于難看。
無須暮沉舟過多點撥,月西樓自知自己身負(fù)整個門派的希冀。
八門之中,錦樂的武學(xué)造詣屈居中流,現(xiàn)下更是一群殘兵損將,這壓力便統(tǒng)統(tǒng)轉(zhuǎn)到了自己身上。月西樓覺得自己就像一座孤單落寞的吊腳危樓,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掛在殘垣斷壁上,稍不留神便墜入深淵。
越是在這種雷霆萬鈞的時候,她便越需要朋友。而一字排開錦樂門那群傷傷殘殘的師兄弟們,月西樓的朋友就只有那一個人。
且說這日練功完畢,月西樓坐在河邊草垛上發(fā)呆,四下百無聊賴,想起湯圓送給自己的短笛。
她掏出短笛,不抱任何希望地吹了一吹。等待片刻,湯圓仍未現(xiàn)身,月西樓便又把那笛子懨懨塞了回去。
“也罷?!痹挛鳂前底韵氲溃骸斑@笛子聲音低切,超出十丈都很難聽到,湯圓又怎么會聽到呢?”
一想到這樣寂寥的獨身時候,朋友依舊不在身邊,月西樓心中勾起幾絲落寞。
十年前的滅門之夜如同夢魘一般揮之不去,雖然月西樓甚少向師兄弟們提及,可并不代表她不記得。
她理應(yīng)記得,她必須記得,她記得那天夜里她看到的每一具尸體,他們身上每一道猙獰的傷痕,石板地上每一道血漬流動的方向,這些她都深深記在心里。
八門論武,何止有著錦樂門全門的期盼,月西樓私心想著的是,終于能見到殺害自己全家的兇手——禁軍門掌門,龍朔。
暮叔叔說過,他是堂堂正正的武林盟主,功高蓋世,舉世豪俠。可這并不能沖淡自己對他的憎惡,武林盟主又如何?月西樓想到冷傲霜先前對季云帆所說的那句話,“該殺的時候,我一樣會殺?!睆?fù)仇之火愈發(fā)鼎盛。
休憩片刻,月西樓重新起身練劍。她雖為琴宗弟子,但實際上早已琴劍雙修。論武在即,輪不到她多加細(xì)想,只一個字,練,方不辜負(fù)錦樂門眾人的期待與那噬心拔髓的滅門之痛。
月西樓從日初恍恍練至暮后,日落西山時,才將手中的碧水劍歸于鞘中。
沒等來湯圓,等來了暮沉舟。
待月西樓預(yù)備回房休息一番時,她發(fā)現(xiàn)暮掌門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了身后,正靜靜地看著自己。
忘憂谷渾然入秋,夜意微涼。遠(yuǎn)處的亭臺水榭處撩動漫漫燈火,一點兩點,照得暮沉舟宛如璧玉般無暇。
暮沉舟是不會老的,他年過四十,卻依舊還是一副二十出頭的年輕樣子。只輕飄飄地著一身素色長袍,那袍子亦并非全素。下襟滲繡著鑲了銀絲金邊的繁復(fù)云煙圖景,袖口處有兩三只祥云瑞鶴比翼齊飛。腰間款款系著幾串瑯?gòu)窒嗨继焖{(lán)錦佩,風(fēng)動時泠泠清音不絕于耳。
暮沉舟就這樣杵著盲杖,神色沉靜如水。他怎能不知月西樓此時所肩負(fù)的壓力,她本不應(yīng)該承擔(dān)如此多的重?fù)?dān)。
沉默稍許,暮沉舟柔聲喚了聲“月牙兒”。
月西樓心頭一震,“月牙兒”,這個稱呼在提醒自己此時自己不是什么錦樂門弟子,她是月西樓,暮叔叔的月西樓。
月西樓無比珍重地道了句“暮叔叔”,一時無語凝噎。
“你可知我當(dāng)年為何要救你?”暮沉舟幽然開口,語氣輕柔如月下塵:“可不僅僅因為你是渝城遺孤的緣故。”
“……”
“當(dāng)年六合樓血洗中原各大世家,淮川舒禮與你皆被我所救。我看中他們二人自小就剛毅果決的恒心,他們跪在我面前讓我教他們習(xí)武,態(tài)度堅決。而你——”
暮沉舟微微一笑,釋然道,“而你是三個孩子中反應(yīng)最冷靜的?!?
見月西樓無言,暮沉舟又道,“尋常孩童若是見到滿地尸首,早就嚇得魂飛魄散。你卻只是略有惶恐,但很快就加以平復(fù)。”
“從那時起,我就認(rèn)定你是個品性不凡的孩子?!?
“你不想報仇嗎?”暮沉舟收起笑容,面露凝重。
月西樓緩了緩心神,從容道,“當(dāng)然想,但我更想讓爹娘死得明白。”
“他們的死與禁軍門有關(guān)?!蹦撼林鄯路鹆系皆挛鳂切闹兴耄⑽?cè)目,用那雙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眼睛直直“盯著”月西樓。
“八門論武,為師要你沉住氣。”
月西樓心頭又是一震,“為師”,果然,一個還沒有習(xí)慣的暮叔叔,在一聲“為師”中又做回了高高在上的暮沉舟。
“蘇念他們舊傷在身,錦樂門只能指望你。”暮沉舟面如寒霜,語氣冷漠得有些不近人情:“別怪為師薄情,再大的私仇,為師希望你在八門論武時都能夠暫且放一放?!?
“這些年來我也一直在收集龍朔作惡的罪證,我答應(yīng)你,有為師一日,必然不會讓你雙親白白去了。”
“只是當(dāng)下……”暮沉舟上前一步,呵氣如蘭:“能做到嗎?”
能做到嗎?
月西樓茫然地看著身前的暮沉舟,說實話,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月西樓能夠明確感覺到,心頭原本冉冉升起的一點暖意被一場劈頭蓋臉的大雨瞬間澆滅。
她自認(rèn)為熟悉的暮沉舟,哦不,是暮叔叔,到了現(xiàn)在,渾身散發(fā)著一種陌生的光澤。
暮沉舟察覺到氣氛中的異樣,轉(zhuǎn)過身去,盡量不讓月西樓看到自己泛白的臉色。
這多年以來,他對月西樓談不上十分寵愛,卻依舊悉心指導(dǎo),把她當(dāng)成第二個季云帆來看待。
如今暮沉舟想讓月西樓明白,成為季云帆的第一要旨便是“放下私情”,唯有掌握了這四字真訣,方能看清這亂花迷眼的江湖,無情,是一件多么值得慶幸的事情。
兩人無言片刻,還是月西樓主動低下了頭。
“掌門悉心教誨,弟子謹(jǐn)記于心?!?
月西樓屈身行了行禮,語氣滿是卑切。雖心中似有不甘,但也理解暮掌門所想。
蜉蝣撼樹本就異想天開,何況,當(dāng)年殺害自己全家的滅門兇手對于現(xiàn)在的自己來說就是一尊遙不可及的神。以自己現(xiàn)在的武力,恐怕連龍朔一招都抵擋不住。怕還沒來得及復(fù)仇,便新搭進(jìn)了自己的性命。
來日方長。
月西樓悶悶暗想,將不忿壓至心底。
暮沉舟見月西樓如此乖覺,心中不免生出幾分歉疚。他自知多年以來,月牙兒謹(jǐn)小慎微,事事不敢多求半分。武學(xué)勤勉精進(jìn)不說,天賦、性情更是難得。十年一劍,好不容易有了復(fù)仇的機(jī)會,卻也要為錦樂門的大局考慮,實在有些委屈她了。
微微思量后,暮沉舟頷首道,“八門論武前,為師再教你一套劍法如何?”
“這是當(dāng)年你季師兄成為首席大弟子時為師傳授給他的,如今破例授予你,希望你能夠參悟其中玄機(jī)。”
月西樓猛地抬起了頭,只覺一道清風(fēng)逆勢刮過。癡凝間,碧水劍催動出鞘,順著柔雅清風(fēng)蕩到了暮沉舟手上。四下隨著暮沉舟的蝶步漾起無數(shù)重疊爛漫的月影寒光,素裳皓影,著一身盈盈星塵,空谷幽啼,映滿目鏡月水花。
錦樂門的招式向來華麗,諸般幻象間扼喉之式迅雷而出。暮沉舟隨手一舞,便是滿目滄決。夾雜著一道道勁猛的強(qiáng)風(fēng),帶起一地枯葉飄灑無度。
原本在月西樓手中平平無奇的碧水劍到了暮沉舟手里,瞬間成了華彩照人的神兵利器。通身劍體蒙上一層淡淡的廣寒清輝,月光下舞動起來甚是清雅。
只是月西樓還沒看清掌門所舞,那劍便又不偏不倚地回到了鞘中。
圈圈落葉化作細(xì)小粉末落于暮沉舟足畔,適才短短一刻的月下舞劍,那些隨風(fēng)揚(yáng)動的葉子便被斬得一派無骨之相。
月西樓看著那滿地的碎末,斗志漸起,她勾起一笑,道,“弟子斗膽一試?!?
話畢,月西樓騰空一步,旋身抽出腰間的碧水劍來。
學(xué)著暮沉舟的樣子,月西樓舞得有聲有色。只是令她始料未及的是,揮砍間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只灰雀。這劣鳥難纏,令人心煩,經(jīng)過極短暫的停頓后,月西樓橫手一擊長空破勢,一劍刺穿了那只煩人的灰雀。
雀身濺出一汪艷血,三兩滴在月西樓臉上。西樓翩然落地,盯著那慘不忍睹的灰雀尸身,陷入沉思。
“怎么了?”暮沉舟聞得異響,不忍詢問道。
月西樓單膝跪地,氣喘吁吁,“弟子無能,剛剛有些分神?!?
她抬眸看著那灰雀的尸身,見它仍有異動,蹬著小腿,正不甘心地垂死掙扎著。
也是想也沒想,趁暮沉舟沒注意,月西樓狠狠踩了上去,面無一絲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