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見是一種藝術(shù),能發(fā)現(xiàn)那些不能看見的事物。”
這是十八世紀初葉,一個名叫江奈生·斯威夫特(1667—1745)的不得意的英國神職人員說的話。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對于未來的思慮,其實也就是遠見。一個鼠目寸光、雞零狗碎的作家,大概是寫不出大作品的。倘無高瞻遠矚的氣概,出乎眼前功利的考慮,迎合什么人的需要,也許能寫出一些應(yīng)景的、湊熱鬧的、純粹為了邀好的作品。但歷史卻像一面無情的篩子,凡缺乏太久遠意義的文學作品,很快會從篩孔里跌落下去。因為文學史本是一艘載重量有限的船只,它不可能無止境地把那些車載斗量的三等品、等外品都留存著的。
斯威夫特所說的這種作為一種藝術(shù),能夠發(fā)現(xiàn)那些看不見事物的“遠見”,既是作家對于客觀世界的外部觀察,恐怕更是作家對于主觀世界的內(nèi)在認識。有的人,善于他見,而不善于自見,議人時喙長,道己時嘴短。因此,對待別人的事情還能指點江山,揮斥方遒一番,對待自己的問題就難免懵懂,感情用事起來。于是,不免要糾纏于身邊的是非,眼前的得失,瞬刻的長短,而莫衷一是,或陷入于狗屁不頂?shù)陌H揚抑,吃飽了撐的說三道四,純系小兒科的喜怒哀樂,無聊透頂?shù)臓幾於窔庵卸鵁o法自拔。
真是應(yīng)該銘記牧師先生這句有關(guān)遠見的箴言,犯不著把藝術(shù)生命消耗在無用功上,實在是不劃算的。因為,斯威夫特還說過一句醍醐灌頂?shù)脑挘骸盀檎胬矶l(fā)的火熱心,十之九可能出自盛烈的火氣,或強暴的野心,或滿盈的驕傲。”明白了這一點,就知道干正經(jīng)事是多么迫切和只爭朝夕了。
這大約在十七至十八世紀說的話,在二十世紀即將結(jié)束之際,還挺有針對性的,正好說明這個斯威夫特的“遠見”。他就是寫過一部如今大家都知曉的《格列佛游記》的英國作家,這部小說1726年出版以后,受到英國人民的歡迎,兩個多世紀以來,譯成幾十種語言,流傳世界,深入人心。《不列顛百科全書》稱他為“英國最杰出的諷刺作家和古往今來屈指可數(shù)的諷刺大師之一”。
而在稍后一些時期的東方,中國有位叫李汝珍(1763—1830)的窮酸文人,在書齋中忽發(fā)奇想,寫出一部《鏡花緣》,稱之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富于幻想力的小說,不算過分。在人類文明史中,常常發(fā)現(xiàn)各個不同時期,不同種族,不同語言系統(tǒng)中的不約而同的文學現(xiàn)象,遂產(chǎn)生所謂比較文學的研究,成為一門學科。兩個地區(qū),哪怕隔著大洋,一個在地球的這面,一個在地球的那面,即使在毫無溝通的古代社會里,也會在各自的文學傳統(tǒng)中,找到令人驚奇的彼此呼應(yīng)之處。雖然那時中國的茶輸入英國,英國的鐘表也成為皇朝的貢品,但英國人對于中國文學,或中國人對于英國文學,所知道的情況基本上是零狀態(tài)。
《格列佛游記》里的大人國、小人國,與《鏡花緣》里的君子國、女兒國,兩位作家的藝術(shù)構(gòu)思,竟是如此吻合,真叫人拍案叫絕。而且這兩個絕對隔膜的作家,所寫出同屬海外奇談的作品,都產(chǎn)生了劃時代的意義。說明隨著時代的進展,視野的擴大,人類已經(jīng)不再滿足視野所及的疆域,觸角開始向海外延伸,也就是“遠見”在作家的頭腦里發(fā)生作用。于是,便展開了想像的翅膀,為文學史掀開新的一頁。
那時候,世居北京郊區(qū)大興縣的李汝珍,斷沒有辦法和那位住在都柏林的斯威夫特取得聯(lián)系,從他那兒得到借鑒或者啟示什么的。而且那時的中國文人,自恃天朝人氏,不屑與夷人打交道。不像時下某些出息不大的作家,一見洋人,馬上立正,不敢稍息,臉上五官挪位,兩肩脅起諂笑,面開蓮花,拼命巴結(jié),對外國人放的每一個屁,都如聆綸音地引為圣旨;然后轉(zhuǎn)過臉來,像上海租界里的紅頭阿三一樣,狐假虎威,用那些洋名詞轟炸中國文壇,作假洋鬼子狀。李汝珍一沒本錢雇幾個評論家給自己鼓吹,二沒資本組織一幫加里森敢死隊,為自己沖鋒陷陣,蕩平天下。所以,斯威夫特也就無法知悉中國的北京郊區(qū),有他一位同道。不可能向他發(fā)邀請函,或者簽發(fā)一張綠卡,請這位窮儒生到英倫三島一逛,嘗一嘗煙火腿,喝一喝下午茶。然而,他們這種文學家的遠見,在探索的領(lǐng)域里,卻于無意中碰撞到了一個題目上。
但是,細細品玩,《格列佛游記》是毫無疑義的世界級作品,而《鏡花緣》即使在中國古典文學寶庫中,也不可能與《紅樓夢》等四大名著并肩比美,這其中頗有耐人思索和令人喪氣的地方。
應(yīng)該說,李汝珍是一位了不起的文人:第一,他具有高深的文化修養(yǎng),絕非那些墻上蘆葦,山間竹筍,賣狗皮膏藥和大力丸者可比,魯迅稱他“于學無所不窺”,我想我們當代作家能當此評價者,幾乎是鳳毛麟角。他所洞悉的那些學問,有的已經(jīng)失傳,連他同時代人都未必了了,何況我們這些淺薄的后輩。第二,更令人贊嘆的,是他能在那樣一個閉塞禁錮,禮教束縛,文網(wǎng)羅織,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封建社會里,居然臆造出君子國、女兒國等等充滿無比想像力的,對冬烘先生、道學之徒來說,純系無稽之談的神話故事,實在稱得上是一種啟蒙意義的行為。值得欽佩的倒不是他善于幻想的能力,而是他的勇敢精神。對由盛世而走向衰微的滿清政權(quán)來說,虛弱到已經(jīng)禁受不住任何離經(jīng)叛道的思想,恨不能將老百姓束縛得像僵蠶一樣,除了官方規(guī)定的一種聲音外,任何浮想聯(lián)翩的文字,都被視為異類。不但非禮勿聽,還要非禮勿想,既不許有錯誤的思想,也不許有正確的思想,要不然,就很難理解義和團的刀槍不入,如此被深信不疑。所以,李汝珍能跨出這一步,告訴他的讀者,天外有天,世外有世,有皇帝力量達不到的所在,有誓不回頭愿終老于域外的先行者……這種鼓吹開放,走向世界的精神,在閉關(guān)鎖國時代,著實是難能可貴的。
但他終究是在中國文化土壤上成長的知識分子,難免有其先天的不足,和依附于強力階層的軟弱。“知識分子”這個詞匯是五四運動時期,從英文Intellectual翻譯過來的,在古漢語中只有相類似的“士”這個單字。而一代一代的“士”,雖是中國文化血脈薪火相傳的主力,但封建社會的統(tǒng)治者,對于稱之為“士”這些人,從來十分敏感。像燙手山芋一樣,扔也不是,拿也不是。尤其忌畏那些啟迪民智的作家與詩人,是須臾也不敢放松警惕的。皇帝通常采取的辦法,倒也簡單,和對待地里的蘿卜白菜差不多,要是你按我的意思長,成為御用文人,給你吃香的喝辣的。要是你不按我的意思長,對不起,倘在地頭邊角,不怎么礙事,也許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是成勢連片,形成氣候,有可能給統(tǒng)治者帶來麻煩時,好則薅掉枝葉,孬則連根鏟掉。那些不大肯馴服的“士”,要是不想成為文字獄的對象,就必須懂得謹言慎行的必要性。
于是,我們也就知道李汝珍的腳步,到底能走得多遠了!
大清王朝這塊土壤,和提供給那個都柏林人的英國早期工業(yè)革命的社會基礎(chǔ)不同,資產(chǎn)階級革命沖破中世紀的黑暗,使斯威夫特擁有的思想自由度和對社會的批判權(quán)利,要比李汝珍不知大多少倍。這部《鏡花緣》才跨出去不太堅實的一步,剛剛開始對封建禮教的批判,甚至還沒有拓展開來,那靈魂中的憲兵就站出來,叫他止步,很快就一臉正經(jīng)地收兵了,又回到三綱五常的正統(tǒng)中來。首鼠兩端,虎頭蛇尾,寫到最后,也就只有莫名其妙,而不知所云了。
當然,我們沒有理由責備他,也沒有理由要求他和斯威夫特一樣,不是他沒有遠見,而是不敢遠見,這也是文網(wǎng)如磐下所有中國文人的悲劇。要命是第一位的,成為欽犯,絕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如果查一查梁山泊忠義堂前的那塊碣石,在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罡中間,稱得上為“士”的好漢,在眾英雄中是少數(shù)。因此,回想自己少不經(jīng)事讀《紅樓夢》時,很難理解曹雪芹為什么老是念叨皇恩浩蕩,老是表態(tài)不敢犯上作亂?而如今當我年逾花甲,也經(jīng)歷了一番人間沉浮以后,才悟到這正是舊時文人之可憐可悲之處,之所以具有這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精神狀態(tài),就因為懷著弄不好要殺頭的恐懼呀!如果曹雪芹沒有這種時代的局限,沒有心理上的障礙,能夠汪洋恣肆地寫去,那么我們現(xiàn)在讀到的,將不知是一部怎樣輝煌的《紅樓夢》。李汝珍的《鏡花緣》雖然填補了中國文學史上一個空白,但非常遺憾的是,它的二等品的文學評價,是無法與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記》相比擬。不是李汝珍的錯,而是這塊文學土壤太過于板結(jié)的緣故。
斯威夫特始終是一個具有鋒芒的批判者,他把握住文學的這支最主要的武器,雖然“他是教會的圣職人員,但對宗教的偽善、橫蠻、貪婪、腐敗及其負面影響卻攻擊不遺余力。他也不放過政治圈內(nèi)和社會里頭人、事、物的不義與丑惡”。因此,他在非故事性的論著中,更有許多“下筆明快之外有時更不乏犀利”、“幽默諷刺意味相當濃厚”的文字。他說過他的《格列佛游記》在于:“使世人煩惱,而不是供他們消遣”,他主張文學家應(yīng)像蜜蜂一樣博采古今精華,制成蜜和蠟,為人類帶來“甜蜜和光亮”,而不是一面自吃自吐,骯臟無益的蜘蛛網(wǎng)。所以,《格列佛游記》的生命力,至今不衰,一方面是他創(chuàng)造力的迸發(fā),另一方面也是時代的賜予。
其實,李汝珍的內(nèi)心世界,并不比斯威夫特差池到哪里去,但時代對于他的局限卻遠勝于斯威夫特。作為道光年間的一個皓首窮經(jīng)的儒生,一個治黃衙門的小官,一個不能不循規(guī)蹈矩,甚至還要道貌岸然的中國人,即使這些微的突破,也是件艱難的事情。李汝珍在書中展開那一點點非正統(tǒng)的想像,敢于說出一句或者半句絕不是圣上提倡的話,也就難能可貴。譬如他主張男女平等;譬如他反對迷信;譬如他對八股文、科舉制度的歧議;譬如他希望真誠,對假道學、偽君子,深惡痛絕等等,都是與大眾徑庭,甚至是犯忌的見解。平心而論,你我要是生在大清道光年代,說不定連個屁也不敢放的。這也是我們無法向曹雪芹,向施耐庵,向李汝珍,向所有前人要求更多的隱衷所在。
在文學領(lǐng)域里,能夠具有遠見卓識的作家,也許并不少,但是有勇氣突破時代局限的作家,終究是不多的。而能夠在壓力和限制下寫出極致的頂尖作家,那樣的天才和大師,在一部文學史上也是數(shù)得過來的。因此,聯(lián)想到時下一些動輒指責前人軟弱、窩囊、怯懦、卑劣的“英雄好漢”們,大可不必求全責備,恐怕這是最起碼的唯物史觀了。
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事后張目,不算英雄。要不然,你單兵出列,做一個示范的樣子,讓大家瞅瞅。
不過,上帝給了風華正茂的人一張說大話的嘴,也就只好聽他們信口雌黃了。稼軒詞曰:“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只道天涼好個秋。”斯威夫特也說過:“如果從年輕之日開始,把自己對愛情、政治、宗教、學問等意見全部登記下來,到老年的時候,入眼的會是一大堆何等樣的前后牴牾和自相矛盾。”然后,必定如他所說的那樣:“智者用他一生的后半段治療他前半期所養(yǎng)成的愚昧、偏執(zhí)和錯見。”
二十世紀即將過去,斯威夫特所說的這些,“遠見是一種藝術(shù),能發(fā)現(xiàn)那些不能看見的事物”,也還值得玩味。恐怕與毛主席詩云“風物長宜放眼量”,大致精神是相通的。若是從鼻子底下一畝三分地解放出來,無論對人對己,還是對事對物,都能夠把目光放遠一點,時代給我們多少,我們就充分用夠多少,不斤斤計較于過去,不錙銖必算于現(xiàn)在,肯定會茅塞頓開,豁然開朗,而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收獲,肯定會寫出自己的極致。若雞毛蒜皮,沒完沒了的話,恐怕就要陷入畫地為牢的怪圈之中。但光陰似箭,時不我待,藝術(shù)生命不是一張可以無限透支的信用卡,一天到晚,如東坡先生所形容的那樣,“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那才是對不起自己的極大浪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