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有話想說,卻沒時間了呢。”妲己笑笑,滿是燦爛明艷,“無非是兒女情,仙凡道,想來卻是虛妄,解脫不得。”
“唔!”
狐一白瞪大眼睛,剛想詢問,那顆珠子已經(jīng)被她吞下。
“那是宇珠。”妲己說。
“于豬?”
妲己沒有回話,慢慢走向遠方,一個踉蹌,跪在地上,緩緩直起身子,卻似沒了氣力,依然跪坐著。
狐一白上前一步,一層光幕將她反震回原地。
妲己齊天的氣勢不知何時消散殆盡,她雙手合十在胸前,好像面對著誰,輕唱起古老的歌謠。
“北方有佳人。
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
……”
歌聲婉轉,隱有哀傷藏于其中,卻終歸淡漠。一曲中,似穿過千年,回到那日。她立在摘星樓下,摘星樓如道抵天烽火熊熊燃燒。朝歌城中煙塵如龍,哭號混合血色的火,是百姓死或逃在戰(zhàn)火里。
她對著樓上偉岸身影嫣然一笑,笑容跟初見他時一樣傾君傾國,卻有一滴順著眼角滑落的淚。
她至今仍想不通,她那時為何要笑,要笑給誰?
她那時又在哭,又在哭給誰?
“你看,這直播畫質多好?”
山海天地宮中,男子捏著乾坤鏡,里面妲己身影纖毫必現(xiàn),他笑了笑。
“陛下!”
階下跪著的右相六十三匍匐在地,痛苦流涕。
“……
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龍椅上端坐男子跟著妲己輕聲哼唱,滄桑渾厚,其中韻律竟也似穿越千年。
“佳人難再得啊……”
男子將乾坤鏡放下,隨手拿過龍書案上一串葡萄,也不剝皮,張嘴便吞了半串。
“天地間萬般變數(shù)定有恒法,一去一還亦如月之盈缺,今天地間少一大妖,來朝定又還一大妖,這些時日,多關照青丘氏和涂山氏兩族吧,莫要意氣用事。”
“可是……”
“你退下吧,別煩朕,朕要看直播。”
丞相六十三匍匐著退去,圓滾滾身材好似一個球。
“理雖如此,可終歸是兩千年摯友啊……”
男子頓覺興意闌珊,放下手中半串葡萄,走出大殿。他仰望蒼穹,群星羅列,又是一個好天氣。他招手,一口劍落在他掌心,隨手一揮,一人大小的空間裂縫被撕扯出,一步跨入,裂縫也隨之消散。
……
混沌中無四方上下,無古往今來。卻有方青臺矗立混沌中央,任憑混沌霧氣拍擊屹立不倒。
無數(shù)百丈見方青石鋪就出的青臺上,立著一位高大綽約的女子,半身人身,下身蛇軀。百丈青石于她而言大小不若普通石磚,蛇身逶迤盤曲,藏于泛起的蒙蒙混沌霧氣中,竟一眼望不到邊際。偶有從霧氣中露出的巨大蛇鱗,上面竟以山川水脈做紋,隱有異獸從其中一閃即逝。
高大女子展開一卷黑幡,血色古拙鼎形文字游曳其中,交錯繁雜,時而扭曲出一尊異獸形態(tài),文字所生的無形波動竟讓這方混沌天地生出微風雷電細雨等異象。
高大女子伸手虛抓,自其中攝出一串文字,懸在眼前。
眼與文字大小懸殊,如須彌比芥子,卻給人一種相互注視的感覺。高大女子思索躊躇稍許,伸手將那串文字握住,捏碎。
一聲狐嚎凄厲響起,青臺上石磚轟隆炸響,裂開幾道深不見底的裂隙,轉瞬青臺復原,連同狐嚎一起似人之錯覺般從此方天地消失。然而黑幡中無數(shù)文字突瘋狂地拼命向內鉆,也有幾個懸浮出,對著她無聲咆哮。
她隨手攝出三道鼎型文字,張口念誦先民古語,聲浩浩然如鐘鳴,那三道文字聽罷,墜入青石與混沌中,不知所往。
高大女子做完便垂手閉眼,揮手散去黑幡。混沌霧氣涌上,遮擋此方天地,仿佛之前什么都未發(fā)生。
……
妲己一曲唱罷,現(xiàn)出真身,那是一只美麗的白狐,高百余丈,聳立在天地之間,月和星的光從她身上穿透過,蒼涼而纖薄。
“此間有所憾。”妲己聲音在無數(shù)窺視者心頭憑空響起。
她說罷,對月輕輕地發(fā)出一聲眷戀的嘯音,巨大狐影化螢散去,無數(shù)道星芒激射而出,天上同時有顆大星熄滅。
魂飛魄散,連轉世都是妄想!
“那是九尾元神碎片!”
不知誰用著擴音道法喊出一聲,轉瞬數(shù)十道毫光自四方遠山上升起,期間夾雜無數(shù)法決對轟生出的炫光。
狐一白正發(fā)愣時,心頭忽然浮現(xiàn)一篇功法,叫《天狐轉輪經(jīng)》。
她如夢方蘇,沿著他上山時大道,一路飛奔。
此時她身體已經(jīng)不像當初人身那樣羸弱,被妲己重塑之后體內妖血奔流,骨肉之中更有洪荒大妖雛形,兼之妲己為她覆上諸多品階極高增益妖術及匿形妖術還未消散,因此天空中角逐的各路修士妖魅盡數(shù)將其忽視。
狐一白飛奔中卻在哭,淚水在她清秀臉上鍍上一層光。她覺得心好痛。這是她第二次這樣心痛地哭,前一次是讓她失去雙親的車禍。
這是血脈之殤,狐族血脈根源上幾尊天妖,就此又少了一位。
“咦?那是什么?”
一個清秀書生手托本《金*梅》,以不可描述畫面撲向前方與修士。他余光忽瞟到下方一道白影,俶爾遠逝。他扶了扶泛著冷光的鏡片,無數(shù)矩陣一樣法決數(shù)據(jù)奔流而過,卻是一無所獲。
天際,又是一片元神碎片奔向書生身畔肥鵝燒鴨虛影,肥鵝下方還有串小字,“不多時,王婆買了見成的肥鵝燒鴨。熟肉鮮鲊、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碟盛了”(摘自《金*梅》第三章)。
書生欣喜,一把將元神碎片抓在手里,正想向面前那修士炫耀一下,卻發(fā)現(xiàn)碎片后面墜著的數(shù)道光影已近在咫尺,他怪叫一聲,又是數(shù)幅不可描述畫面自書中飄散而出,他自身化做遁光,不多時便逃成天邊的一點。
“該死!”
光中幾人停住,似乎對正散去的畫卷多有忌憚,也就不去追那書生,各自尋找一片元神碎片,加入追逐行列。
這場混亂景象已經(jīng)與狐一白沒有任何干系了。
……
狐一白已經(jīng)在氣喘吁吁地上樓了,這座大樓是觀海市正陽公寓。
樓道里燈沒亮,她摸著黑爬上四樓,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竟然能十分清楚看清樓道,連腳下菜葉和不明土黃色盤曲物體都像白天那樣清晰。當然不只是視覺,連同聽覺和嗅覺都清晰得有些過分,她現(xiàn)在不光能聽到兩層樓內無數(shù)呼嚕聲,在小鼻子呼扇時,空氣中淡淡煙味和塵埃朽氣都能聞得明明白白,最坑爹的還是某不明土黃色盤曲物體,她的嗅覺擴大得像是把它放在鼻端,再深深一吸氣!
嘔!
狐一白小臉皺成一團,像個小包子,干嘔一聲,連忙繞過腳下某物,無聲地跑上樓了。
這棟樓設計與傳統(tǒng)的每層二到三戶不同,它設計出了每層四戶,且每戶只有四十平米左右小居室。狐一白當初正是挑著便宜來這里租房,她平時不很注意外界環(huán)境,能睡覺和放電腦就好。
她在房門外站住,門牌號泛著熒光,數(shù)字很不吉利——404,這個門牌號讓她每月省了200元。
她蹲下身子,手在門軸周圍仔細地摸索,終于她在一個不起眼小洞里摸到鑰匙。
“找到了!”她輕輕地呼了一聲,“哎呦,痛痛!咳咳!”
狐一白不出意外地在站起來時踩到尾巴,尾巴抗議亂舞成功化身掃把,煙塵飛揚。于是她靈敏嗅覺再一次坑害了她。
狐一白用小手在口鼻處閃動,不住咳嗦,等煙塵小了些,她將鑰匙插入孔洞里,抽動兩下,門開了。
房間內部簡約得甚至能用簡陋形容,右手邊是臥室,大小只能放一張床和電腦,墻上粘鉤掛著兩套男式純灰色衣褲;左手邊放著一張小桌,上面是洗干凈的三副碗筷盤,只有一個木凳放在小桌下面,桌面立著一個有三口之家的相框,算是唯一裝飾。陰面陽臺是廚房,也只有刀,案板、單灶電爐,青菜在角落軟趴趴排列,看得出精心。
狐一白將門無聲合上,剛掛上門栓,困意便自心底泛起,難以忍耐。
“睡覺吧。”
她撲在床上,被子隨意鋪展開,蓋在身上。
這份疲倦其實主要來自狐一白靈魂與身體契合過程中的損耗,睡眠恰恰是彌補這份損耗最好方法。因此,狐一白到了安全的地方便再也壓不住洶涌睡意,倒下便沉沉睡去。
這時已是凌晨五點,朝霞如火,星辰隱去。厭狐山上爭奪的修士早消失不見,無數(shù)螢蟲落在枯敗草上,尾部提燈逐漸暗淡。當晨光灑在山頭時,萬千螢蟲于光中消失不見,只剩下一段枯草葉靠著露水粘連在枯敗草上。
天妖死如草芥,腐草為螢。
狐一白所在租房是在陰面,這時從西窗外的樓層窗戶卻剛好能將朝陽反射入狐一白床上。這個頂著狐耳的少女側著蜷縮在薄被里面,白
發(fā)自然凌亂在枕頭上,有些蓋在臉上,讓這個第一次有了長發(fā)的少女嘟著小嘴,細細的眉微蹙著,有些不快。薄被下面曲線玲瓏,狐尾卻從里面滑出來,順著床邊蓬松垂落,尖端搭在地上,偶爾伴隨少女的夢囈來回甩動一下。
狐一白夢見一段畫面,他還是伯邑考時,大概十六歲。
貴族公子在山間行獵,伯邑考坐在一塊山石上,正用竹筒喝著山泉。
“喂!公子!看我獵到了什么!”
與他從小長大的侍衛(wèi)良石從灌木叢里鉆出來,頂著一頭黃綠樹葉,麻衣上還掛著一串不知何種植物生出的刺球,語氣欣喜。他手里提著一條狐貍,后肢咬著枚獸夾,鮮血淋漓滴落。尤為特殊是她生有九條尾巴,正在哀哀鳴叫,聲音像嬰兒啼哭。
獸夾形狀奇特,每根鋸齒以黑狗牙鑲嵌制成,上面刻有符文。
“老人們傳言有獸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食之不蠱。想必應是這獸,公子要不要吃?”
“不了,九尾本祥瑞之兆,既然出現(xiàn)在周地境內,也是上蒼所眷,放了吧。”
伯邑考說罷,從良石手里搶過狐貍,手在獸夾上一捏,獸夾自動彈開,落地在地上,縮成彈丸大小。
良石才反應過來,張嘴想要說幾句,卻又忍住了。
說也奇怪,獸夾一拿開傷口鮮血就止住了。九尾狐青金眸子滴溜一轉,身體抖動,已從伯邑考手中掙脫,落地消失,除了點點鮮血,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
剩下主仆二人呆立,不知是驚訝還是懊惱,亦或是二者都有。
夢里不知歲何年,伯邑考坐在河邊,對著水自照,水中少年漸漸變?yōu)楹话字蓺鈪s媚態(tài)天成的俏臉。
原來溯源之初,是有一因的。狐一白想。
場景忽轉換成那夜妲己交戰(zhàn)與仙人履虎搏命前,妲己倒提青矛,原本應該向她釋放定身咒法,夢里妲己卻徑直走過來,與她相對。
妲己忽抬手,矛點在狐一白心口上。
“大丈夫行事當剛烈果決,哪容得半分綿軟!不如直接打殺,免得污了九尾聲名!”
妲己氣息凌冽,仿佛下一秒就將她穿個通透。
“啊!”
狐一白驚醒了,陽光從窗外透進來,帶著夕陽的橘紅色。
被子在慌亂之中半落在地上,狐一白身上天石衣不知何時隱在體內。
由于最后妲己的一嚇,她身上出了一層薄汗,綠色水晶吊墜若隱若現(xiàn)。
“原來是夢,幸好幸好。”
狐一白轉頭,床邊立著一人高試衣鏡,她正瞧見鏡子里自己,旋即一聲尖叫悠悠不絕,繞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