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屬樓北側入口的水泥路面早生滿荒草,只有三條車轍印蜿蜒到單元門口。遠處可能是花壇的土丘生滿瘌瘌藤,這種極具侵蝕性植物占據大片土地,甚至盤繞滿枯死小樹。
苗阿婆回到這個所謂的家時已經接近下午一點,三輪貨架車顫悠悠駛來。
蹬車的苗阿婆脊背隆起身軀前傾,好似頭老驥。貨架車順著車轍印跡停在外面草地,也不鎖車,聞著藥香顫巍巍進去。
“伯白,是你嗎?”苗阿婆沒牙的嘴說話兜風,“這么長時間沒來,是不是忙學業啊?”
她說著已經加快腳步走到屋里,狐一白正在收拾地上麻草,聽到腳步聲回頭看到苗阿婆,登時僵住,一束剛收攏好的麻草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墻上破洞光線灑落,昏暗里狐一白美得放光,明眸若見了人的小兔忽閃忽閃,素顏正好;黑暗里苗阿婆丑得不似人間生物,佝僂身形,雜草樣的頭發遮擋滿面褶皺,臉上生滿老年斑與坑洼疤痕。
美丑總是在對比中映襯得更鮮明,連同室內都變得更亮,樓道更暗,沉默里像有暗流在洶涌。
“閨女,東西先放下,你們大學生又來幫我這糟老太婆啦?”苗阿婆打破詭異氣氛。
“不是,我……”
“來來,坐著說話,”苗阿婆拉著狐一白的手,“我這老太婆就不客氣了,直接坐,你也別客氣哈。”
“阿婆你注意身體,這里潮,我買了風濕膏掛在墻上,我叫狐一白。”
狐一白才想起做自我介紹,苗阿婆和之前一樣,讓她都生出自己還是從前那個宅男的錯覺。
“你是伯白……女朋友?”
“不是,我是他表妹,他……去外地實習,很長時間都不會回來,特意囑咐我多來看看你,他還教我做繩結了!”
墻上懸掛一排平安結,初夏的風干爽,現在繩結已經干燥緊縮,堅韌十足。苗阿婆拿過一個平安結翻看幾眼,隨手放在身邊。
“伯白是教過你,你學的也不錯,可惜有點生疏。”
“那值幾元?”狐一白滿眼期待與好奇。
“五塊。”苗阿婆用佝僂成雞爪的手掌比劃。
“嗯。”
五元是平安結價格的底線,往上還有十元、十五元、二十元和五十元三個檔次,除了五十元多個團圓結以外其余外形都沒差別,也不知苗阿婆是怎么分類的,既然分類就肯定有她的道理。
狐一白起身將鍋里半數藥湯倒入白漆斑駁的茶缸,又浸在水瓢冷水中,冷卻成溫熱粘稠茶色液體。
“呼~”
苗阿婆懷抱茶缸吹氣,末了可能覺得燙,放在地上,跟平安結在一起。
“狐一白啊,阿婆這里也沒什么東西,還挺臟的,我說你一個女孩子來我也不放心,以后還是少來吧,我這把老骨頭早就該死了,沒人惦記。”
“阿婆,至少我……我哥他還惦記您呢。”
苗阿婆不說話了,握著狐一白的手發呆,她的手很涼,狐一白感受著涼意便沒有收手,即使能溫暖阿婆一點也是好。
暖手易,暖心難。
他還是伯白時曾對苗阿婆哭訴,窗外是紛紛清明雨,從窗沿滴落的雨水打在桶里聲聲思親。伯白大學少有朋友,把情緒傳染給開黑或戀愛的室友也是不好,不知怎么到了苗阿婆這里,出奇話多,全是傷心詞。苗阿婆只是抱著他,老人體寒,卻遠勝從墻洞透來的寒霧冷雨,拍他脊背,等他說累了才嘆口氣,用沙啞嗓音歌唱,并非大夏普通話,是一種少數民族語言。
苗阿婆看著面前美麗少女,少女不知想到什么,目光飄向遠方,眼神里的溫柔似水流淌出,能有這樣溫柔的年輕人想必心腸一定善良。
“一白啊,餓了沒?我去弄點吃的。”
“我還是回去……”
“別客氣,阿婆供飯還是供得起,你要是心過不去幫阿婆把車上東西搬進來。”
“好。”
狐一白沒有外出搬東西,先從屋角翻出電飯鍋內膽,是當初和阿婆一起在樓下撿回來,連同水缸木架一起,都是搬家留下的好東西。
她熟練翻找出稻米倒進鍋里,外出抱柴。
苗阿婆手伸展不開,握東西也握不緊,為人好強。伯白當初想包攬這些瑣事,被苗阿婆罵了幾通后逐漸摸到底線。
觀察狐一白的苗阿婆一愣,等狐一白做完才起身準備,將陶鍋藥湯倒進水缸里,把留有草藥渣滓的陶鍋晾在墻邊。
米也不淘洗,直接加水,趁土灶余火未熄,添幾根細柴,放上飯鍋內膽。
狐一白搬著貨架進來,三十多斤實木架子不輕,狐一白搬動吃力,不是太沉,是練體造成的肌肉損傷。她一路行走便有些類似女子初穿高跟鞋時重心不穩樣的搖擺,此時拿起重物就更像刺繡讀書的閨中女子,還裹了小腳。
苗阿婆沒有幫忙的意思,看著狐一白來回折騰,纖細身軀挪動著不成比例的箱子架子著實讓普通人心痛,若是換做潘偉這樣小處男估計就是累死也不會讓狐一白搬動半點貨物。
等狐一白忙得差不多苗阿婆的飯也做好了,菜很簡單,是從外面采來的窄葉野菜,清洗切碎,撒鹽腌制,吃來苦澀,下飯可還行。一頓飯過,苗阿婆也沒留狐一白,任由她離開,只是在末了叮囑她常來看看。
狐一白定在十天后來看她。
等狐一白走后,苗阿婆來到水缸邊,敲敲缸沿。
水缸清可見底,無數米粒大小白色肉蟲從水下缸體探出頭來,一尾似魚似蟲的怪物在缸底游曳。
“親人是真話,妹妹是假話,伯白的死與她有關。”她喃喃自語。
“嗡嗡~,嗡~”水缸被缸底怪物震動。
“小小半妖敢獨自來,要么蠢,要么傻,而且她和伯白太像了,你知道的,她很多動作都和伯白下意識動作一樣,就像……她把伯白吃了。”
苗阿婆斟酌出最后一句有點滲人的話,水缸馬上又蜂鳴。
“嗡~”
“我知道你給她下了蠱蟲,我用苦菜壓制,十多天沒事。草藥沒毒?挺有意思。”
苗阿婆側躺在床邊破墊子上,拿草桿吮吸茶缸里的藥湯,背后陽光刺眼,她看著屋北墻面,貨架和草編掛飾都挺好,位置也合心意,挑不出絲毫毛病。
越是這樣她就越心疼伯白,越好奇狐一白,可越不能當面問個明白。
謊言是逼問真相得到的最多答案。
那一聲長長嘆息在昏暗屋內久久徘徊,既有膝下空空的無奈,也有衣缽無處承接的辛酸。
……
狐一白回家,潘偉也在家,正對付著外賣。
晚間直播已經將潘偉的生物鐘延遲三小時左右,早飯十一點,午飯三點,晚飯九點。
“我又續了一年房租。”狐一白原本昨天就要告訴潘偉,可潘偉去跟舍友喝酒,回來時她早已進入修煉狀態。
“嗯。”潘偉盯著狐一白發呆。
“最近直播不錯吧,還是《昆侖》?”
“還是《昆侖》,人氣提升些,大致在三千多,最多五六千。”
“你怎么知道我人氣提升了?”
狐一白指指潘偉桌面上快餐盒子,不無得意地說:“都吃上外賣了,我記得你剛來時三餐至少有午餐是泡面。”
“多虧你了,”潘偉欲言又止,“我覺得你真是個……招財貓。”
狐一白一呆,這是什么土味情話。
“你要是當主播絕對比我火。”
“怎么說?”狐一白細眉挑起。
“長得漂亮,身材也好,還有……我覺得你挺平易近人的。”
狐一白很欣慰潘偉這位不會說話的人能想到這么多真情流露的贊美之詞,聽來受用。
雖然她心理依舊男人。
“真正大主播可不止于美顏就能搞定的東西,有特色還會說話。我記得有個主播叫寒三噠吧,他就挺有意思的,會說傻話不做傻事。”
寒三噠是個以搞怪著稱的主播,早年也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主播,有天與水友罵起來,他用“噠噠噠”作以回懟,時間不長也就六個小時,引來大批吃瓜群眾。
“他是個傻子,能有什么本事,我有他公關團隊我也能火。”潘偉多有不屑,“要不我教你打《昆侖》吧,肯定能比他火。”
“看吧。”
狐一白淡淡回了句,把水晶梨纖細梨核扔了,又拿起個蘋果。
門鈴響了。
狐一白叼著蘋果去開門,門外站著李麗的丈夫,還跟白天見到時那樣瘦臉蠟黃,眼圈發青,身形垮塌,他看到狐一白眼睛便是一亮。
狐一白把嘴上蘋果拿下來,雙手合抱在胸前。
門外的男人盯著蘋果移動的軌跡,末了低頭看著蘋果,可能灰色寬大短衫和蘋果間的對比鮮明,讓他想起誘惑白雪公主吃下蘋果的畫面......
狐一白仰頭,面前的男人連瞧著自己皮鞋足尖,新打過鞋油的皮鞋反光锃亮,給人以勇氣。
他說:“我是二樓的,張闖。”
狐一白低頭咬了口蘋果,說道:“有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