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關(guān)府馬車的離開，陳恪在庭外又溜達了幾圈，最后見到酒宴快結(jié)束了才回去走了個過場，冬寒刺骨，人影聚的熱鬧，散的也冷冽，待到丑時過后，即便宣言要狂歡一夜的江州城也漸沉寂到黑暗中，偶爾會聽見一些整齊劃致的腳步聲傳來，然后值守的蜀兵就會舉著火把從墻角邊走過。

此時的郡府宮室里，桌上盡是殘羹冷炙，有幾個喝高了大臣就地倒在那，劉備也懶得叫人把他們送回去。

諾大的宴廳內(nèi)，劉備獨坐主位，手里依舊點著酒樽，不時的淺酌幾口，趙云已經(jīng)端著青釭劍復右侍坐在他的左側(cè)，他的右側(cè)，則有個軍官穿著的軍士在那稟報著什么。

畢竟關(guān)姬乃是他二弟的女兒，他就算表面上故作冷漠，但不可能真的任由發(fā)展，此時聽到軍士說到陳恪將關(guān)姬勸回去，有些失笑。

“我記得，關(guān)丫頭和那小子是一起從秭歸回來的吧？”

“是，主公。”

“倒是沒想到，這世上也有人能制得住這丫頭，她呀，就是被寵的太厲害，在孩子里頭又是個大姐頭，于是這想法也徹底無法無天了……”

關(guān)姬自小被關(guān)羽和兩個哥哥寵壞了，劉禪雖比她大些，但性子溫吞，反倒有些畏懼他這個刁蠻小妹，至于剩下與她關(guān)系好的小輩，則全部被她收作小弟了……

劉備想著想著，又自言道：“呵，他們二人定是又做了什么交易。不管怎么說，我是絕不會讓她得逞的，嘿，這點事我若辦不成……”

劉備說著說著突然停下來，他端起酒樽，仰頭，一個猛子灌了整杯。

“……你繼續(xù)。”

“諾！另外就是關(guān)于戰(zhàn)俘的處理，今天那東吳的大都督已經(jīng)不止一次刺探過李太守，不過李太守并為未見他，據(jù)說他放出消息，有意以張?zhí)亟粨Q。”

劉備聞言眼睛一瞇，只說一句：“知道了。”

那士卒又或緊或慢打說了幾件有關(guān)城內(nèi)的事情，大體是某某大臣的言論，軍情，民意，以及有關(guān)今日一系列活動的收尾工作，等到這些誰完他便下去，這時宮內(nèi)又走進來一個士卒，這次說的，卻是有關(guān)吳魏戰(zhàn)爭的事情………

劉備就這樣不斷召喚著相關(guān)官員在宮室里進進出出，垂詢或處理一些事務，有時也會隨意的問幾句趙云，這時候趙云就會斟酌著仔細回答，往往君臣都能滿意的點點頭，遇到不通的意見，也會在昏暗的燭火中輕聲議論，天就這般不知不覺的亮了。

有幾個夢中囈語的大臣這時醒來，看到還坐在主位上的劉備，都會不好意思的起身整好儀容，然后苦笑告罪道：“陛下……臣…失儀了…”

這時劉備就會看向他，朝他點點頭，喊一聲他的官職和名字，然后朝他招招手。

“來，來，愛卿過來。”

“你看，這件事，你覺得該如何做？”

這時，那些大臣往往會面露遲疑，可是等接觸到劉備鼓勵的笑容，又會抖擻精神，努力思索一番，得出自己的想法。

“陛下，臣以為……”

這樣的現(xiàn)象越來越多，到最后，所有醉酒的大臣都醒過來坐到劉備的身邊，一起討論軍政。

這樣的狀況持續(xù)到下午人才散去。

這個時候，當日的奏章卻又傳到了御前，于是劉備接著秉燭持筆批閱起來。

宮室的光線很暗，這個時代多數(shù)的窗紙是不能透光的，偌大的宮室里，一天一夜的人員進出，都能見到劉備不曾停歇的身影，他這樣不斷忙碌著，有時灌一口黃酒，紅暈的面色也依舊面無表情，偶爾發(fā)出酒隔聲，精神卻愈發(fā)的抖擻。

昏暗中，只有他的淺語和趙云沙啞的聲線響起，與這冰冷的宮室融為一體。

“子龍，你看這奏章……”

“主公……這些奏章，你明日看也可啊，您…您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有休息了。”

某一刻，趙云的聲音終于變換了情緒，他看著劉備，眼中溢出淚水。

“臣…臣不愿看到主公如此啊！”

他是知道的，那一天剛回江州，他就找親衛(wèi)打聽了劉備的近況。

實際上，自秭歸之后，劉備根本就很少休息了。他在白帝冒著生命危險一次又一次與陸遜的大軍搏命，不計代價的釋放可能耗盡潛能的逆天武技，等到好不容易勝利了，還要徹夜未眠打處理軍政大事。

他幾乎未有睡過！

看著年過半百的，追隨自己一生的老將，劉備愣了片刻，然后微笑著晃晃手，示意自己沒事。

“子龍啊，我沒事的，我沒事的。你還不知道我嗎？精神好著呢，最近這么忙，事情這么多，不做完，我不放心……”

“我不累，我就是睡不著，我不敢睡，我每次一閉上眼睛，我就看見成片成片的血在流，他們流到我嘴里，流到我鼻子里，那么多那么多的白骨啊……我一閉眼，我就看到云長和翼德，他們…他們渾身留著血，他們在對我笑…對我笑啊……哈哈……”

劉備這般說著，眼中的淚止不住的往外流，他握住筆的手懸在空中抖，另一只手無力的垂下，一下又一下猛烈的砸著地板，近乎嘶啞的低吼：

“我……不甘心啊！！！”

“所以你讓我做完吧，趁著我還有點力氣，還拿的動劍，握的住筆的時候，再為這個大漢，為我們曾經(jīng)想要振興的世界，做點什么吧……啊？”

“我今年，六十有二了啊……”

趙云在劉備說出這句話時，眼淚終于決堤，這個在魏昌眼里的擺譜男，陳恪印象中的冷峻臉，此刻也一腔熱淚，涕泗橫流。

他追隨了劉備一生。他知道，這次他阻止不了他，他俯首退出宮室，看著再次西斜的殘陽燒紅了天空，長空之上，是火一般的霞云。

該去成都請些人來了吧。

章武二年臘月二十三，冬至之后，江州又恢復了往日的情景，偶爾下過幾場初冬的小雪，充滿泥土氣息的城池被染的雪白，軍營中又恢復了往日的操練，在冬日未亮漸亮的時候就奔走吆喝于大江水畔，陳恪也開始依葫蘆畫瓢讓白耳軍少年依著軍營中的章法操練，這期間他還順便拜訪了“突陣營”領(lǐng)帥向?qū)櫍蛩埥涛羧瞻锥姷牟倬氈ǎ袝r也會徘徊在關(guān)府門前，卻因為遲遲未被授予的營職而不敢進去。

有時，他也會望著東方，傷感的想著自己的父母。

每至傍晚，他們都會對著天空，對著大漢的旗幟，作揖跪拜，口中宣誓。

“吾等誓言，此生必矢志不渝，興復漢室，討伐逆賊，還于舊都……”

這幾乎成為他們晚飯前必做的功課。

至臘月臘日節(jié)的時候，陳恪又重新把目光投向城中央的郡守府，如今應該可以說成是劉備的行宮了。

這幾日的江州行宮除了依舊進進出出的大小文武百官外，還多了些行色匆匆的醫(yī)師，在趙云親自往白帝城軍中將神醫(yī)華佗請來后，宮中終于傳來一個令人不安的消息。

漢帝劉備，已經(jīng)生病一月有余了。

也同樣在這一日，一直蟄伏多日的陸遜突然身攜國書，請求進宮覲見劉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