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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 錦衣夜夜行
  • 豐芝
  • 2981字
  • 2019-11-14 09:51:00

我已經哭不出來。我只紅著眼,呆呆地看著幾個人把大姐抬上擔架,抬上車,象是抬著一個被遺棄的舊娃娃。天地在我眼前一點點旋轉,收攏,擴散,每一張人臉在晃動,卻距離那樣遙遠。

跟著急救車回醫院,大姐的尸體被直接送去了太平間。

所謂的太平間,不過是醫院后面一間小小的石頭房子。我找人買了衣服和洗漱用品,跪在地上給大姐清理身體,整理儀容,直至她身上沒有一點泥污,才又去派出所做了筆錄。

從派出所出來,天色已經黑透。順著只有一條沿河而建的街道,躇躊著不知要去哪里。

一身泥水的衣服濕了干,干了濕,濕了又干,貼在身上象穿了一件鐵皮,摩擦著身上滿是傷痕的皮膚,象是在受刑。溫度在迅速下降,我忍不住開始哆嗦。一邊哆嗦,兩條腿只機械地向著走。

“哎呀,姐姐,你怎么又回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熱情地招呼我。

我抬頭,只有眼珠子轉了轉,目光終于聚焦,眼前站著的是那個叫扎西的客棧老板。原來,我已經又走到了我和大姐住了兩夜的客棧門前。

“怎么你一個人回來了,肖姐呢?”

不提大姐還好,一提大姐,我干枯的眼角汩汩流下眼淚。

扎西嚇了一跳,上前扶住哆嗦成篩糠一樣的我:“姐姐,你的臉怎么了?你是不是冷?”說著,也不嫌我臟,敞開他的皮襖,一把把我裹在懷里。

他結實的身體散發著溫暖的煙火氣,我在他懷里抖得更厲害了。他簇擁著我,又象我從色達回來的那晚那樣,連摟帶抱把我弄到樓上,開了個房間,也顧不得男女有別,幫我脫掉我身上骯臟的衣服。身上流血的傷口有的已和衣服粘在一起,他一扯,象是在揭我身上的皮,我疼得直哼。他握著我已經沒有了指甲的手,順著胳膊一點點向上看,眼里象是被灼傷一般,都是不忍。他嘆口氣,輕輕地給我蓋上被子,又小心亦亦地把我的四肢放好,轉身出去,不大會兒,又回來,手里拿了一個藥箱和一瓶酒。

他捧著我的手,再一次幫我清理手上的傷口,用紗布把我的手指一個個細心地包好。胳膊上,胸前,大腿,腳,后背......醫生處理過的傷口大多已經繃裂,他又重新消毒,包扎。

“喝口酒暖暖身子。”他終于把我包扎成了一個木乃伊,抹了把頭上的汗,坐過來,扶起我的頭。

我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大口酒,索性把酒瓶抱過來,又連喝幾口。

“肖姐呢?”不明真相的扎西仍追問。

“她死了。”

“死了?”

“是,我們遇上泥石流,她被石頭砸中......她是為了救我......”我又哭了起來。

我從未如此軟弱過。老吳死,養父去世,老謝死,段文昌死,我都沒有如此痛心。我和老吳十年婚姻,感情消磨了十年。養父去世我不在身邊,我和老謝之間的感情雖好,但時間太短,還沒有培養出如斷臂般的親情。段文昌的去世屬于自然死亡,七十多歲也算壽終正寢,而且我們之間不象父女,更象工作伙伴,他不屑于那些小情小愛的家人關懷,也從不用虛偽的那一套要求我,而且,我陪著他走到人生的終點,對彼此都沒有了遺憾。大姐就不一樣了,我們十幾歲認識,一路相伴著長大,我看著她從青澀少女,一次次地蛻變,長大。她也是我成長的一個見證者,在我人生的每一個重要關口,給我意見和幫助。她對我,對二姐如春雨般的扶持和陪伴,我銘記于心。我見慣太多舉手之勞就能幫助到別人卻選擇漠視的人,而大姐,她為別人做得再多,她都會說是舉手之勞。她扶持幫助的不只是朋友,還有更有許多我不認識的陌生人。但她扭曲的情感,背負的傷痛卻不為人所知,只是默默承受。為此,她一直默默地修行,以圖尋求尋求內心的平靜與解脫......死是最好的解脫嗎?我不這樣認為,如果靈魂不滅,那么這一世她沒有將內心的未流經的情緒撫平,不是仍會在下一世繼續修行這一世仍未做完的功課嗎?最主要的,她是為了救我。

她死了,以后誰還會象她那樣在我最無助無奈的時候,義無反顧地默默給我支持?

“好了,好了,別哭,別哭,啊,肖姐她進了天堂,死去的只是一具軀殼罷了,她解脫了......”扎西說著也流淚了,他用他的大手撫著他黝黑的臉,良久,又輕輕地拍我,象在哄一個哭鬧的嬰兒,“睡吧,睡一覺......”

我虛弱地閉上眼,身體疲憊到了極至,腦子卻清醒異常,亢奮異常。

我是體質敏感,喝下的幾包咖啡仍在起著作用。

扎西耐心地哄了半天,一低頭,發現我仍瞪著眼,望著天花板,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他知道我不會回答,繼續說,“我六歲的時候被家人送去瑪曲的寺里當扎巴......”

“扎巴是和尚嗎?”

“是,因為家里窮,沒錢供我讀書......在那個寺里,有個喇嘛師兄很壞,總是讓我替他做最重的活兒,偷偷地打我,折磨我,有一天夜里,他竟然摸到我床上,掏出他的骯臟玩意兒,我一拳打翻了他......”

“學佛的喇嘛也有壞人嗎?”

“當然,寺廟里也有等級,也有好人壞人......我學佛那么多年,突然對佛產生懷疑:我受這樣的苦,佛在哪里?是佛讓一肚子壞水,又懶惰又貪色的師兄來試煉我嗎?我不信。我決定逃離......那天,寺里來了兩個姐姐,正碰到逃跑被追回來的我在受責打,其中一個姐姐暗中救下了我,并幫我療傷,她就象個菩薩一樣,那樣美,那樣圣潔,我頓悟,佛一直都在......后來,我離開了寺廟還俗回家,我跟著哥哥學導游,在LS又碰到了當年救我的菩薩姐姐,她教我做生意,又幫我開了這家客棧......”

“你說的那個姐姐,是肖識。”

“是,是她,她不在了,我也很難過。”

“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她幫助過許許多多的人,為什么這么好的人,上天要把她收走呢?”

“也許,她太累了。釋迦摩尼最初的發愿是要普渡眾生,他最后在菩提樹下參悟,眾生無需渡。一個人從生到死,喜悅和悲傷,幸福和苦難,光明與黑暗......它們都是事物的兩面,需相互印證,以求得參悟,如此才能圓滿......”

“此時,我只想詛咒命運!”

“其實,命運的力量總是在成就所有人,無論人們心里對于這樣的成就是敞開還是封閉,拒絕還是接受。”

“不,我不接受!”我咬牙切齒地說著,轉而又軟弱地哭泣,“呵,不接受又能怎么樣呢?大姐死了,她不聽我的話,如果我們直接走,直接回成都,她就不會死,她總是這樣,她要去幫助別人,卻不愛自己,現在好了,她弄丟了自己。”

“她沒有弄丟自己,她一直都在,她就是她自己......”

走廊里傳來紛雜的腳步聲,不等走近,扎西起身去打開了房門。二姐旋風一般地沖進來:“三兒,老大在哪兒?三兒......”

二姐撲到床前,抱著我痛哭失聲。我那悲傷的閘門也一下子打開,淚如泉涌。

彭弘沒有上前,和扎西小聲交談了幾句,轉身又出去了。

一個黑影慢慢踅近,只站在我的床前,看著我和二姐哭天搶地,默默流淚。是段福平。

良久,段福平上前,胳膊一張,將我和二姐圈在懷里:“姐,別哭了,別哭了。”他說著,替二姐和我擦著眼角,自己卻喉頭抽緊,滾下大顆大顆淚珠。

二姐最先發現我纏滿繃帶的手,哭著問我:“你的手怎么了?”順著胳膊,又一把扯開被子,低呼,“三兒,你怎么傷成這樣?”

我的手被她握得疼痛難忍,忍不住低吼:“放開我,放開,疼,疼疼疼......”

二姐一愣,連放松手,我的手又被她甩脫碰到床頭柜。我啊一聲尖叫,冷汗一下下來了。扎西一個箭步過來,把我的手象捧易碎的玉石那樣捧起來:“小心。”又小心亦亦地扶著我的胳膊輕輕放回床里,虛上被子,“疼嗎?要不要再重新包扎?”

我搖頭。

那邊彭弘回來,二姐問了他幾句,強忍著悲痛回頭對我說:“你先歇著,我們去看看大姐。”說著,又開始忍不住嗚咽。

我點頭,閉上眼,任熱淚肆流。

二姐和彭弘開門出去,段福平一瘸一拐地跟著也走了。房間里瞬間靜了下來。

扎西輕輕地一地嘆息,走去窗邊。

窗外,又下雨了。雨聲敲打著窗戶,細密,冷漠,象是要下到洪荒。

夜那樣黑,那樣長。

我的身體象燃盡的木頭,終于松懈下來,進入亦真亦幻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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