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練見人來,收刀。
翠娘為宋練端來水,出門便見到緋衣的元相,有些驚惶地躲在宋練身后。
元戶也不計較那些繁文縟節。
他攏著手,與宋練道:“汝若是想要想要走出這相府的大門,本相可依你。“
宋練擦了把額頭上的汗,面上沒有喜悅的神色,他道:“想來相爺也有條件的罷,相爺也一并說來,看看某人的一條賤命還有多大作用。“
翠娘拉緊了他的衣袖。
元護忽然大笑道:“本相原來在汝等眼里也只配這么卑劣不堪了是么?“
翠娘躲在宋練背后,瑟瑟發抖。
宋練直視著他,心里默認,但是他不想同這些人打交道了,“相爺還請直說。“
元護也不再繞彎子,道:“很簡單,給你一個報仇的機會罷。”
宋練聞言,面色一變。
——分——
折柳巷位于西京東南角郊外,因著巷口便是送別橋,又多垂楊柳,眾人送客過橋之時免不了折柳寄情,故而此巷便名折柳巷。
居在折柳巷里的多是西京城中遷出來貧民,賤奴和沒有戶籍的流民。
貧民窟的大街上沒有東市那般琳瑯滿目的珠寶店鋪,古玩珍奇,各色茶肆酒鋪,也沒有西市那般人聲鼎沸,熙熙攘攘;更沒有衣飾華麗的紈绔子弟,異域風情的胡商……反而是灰褐布衣,包著布巾的平民百姓。雖是平民的街巷,但也柴米油鹽醬醋茶,酒衣布玩樣樣俱全,騎驢推車的,抬著轎子的,人來人往,別樣熱鬧。
裴玨放慢了馬速,穿過鬧市街區,拐入另一條巷子里。只是這巷子不似之前那般熱鬧非凡,凡是透著墮落頹靡之氣。
映入瑤娘眼簾的是衣不蔽體,躺在街邊或而角落的叫花子或是衣衫破舊,足膚皸裂,包著頭巾,蜷縮在角落的流民,還有瘦骨嶙峋靠在母親身邊的小孩。
那獨自蜷在角落的小孩瞪著烏黑的大眼望著高馬上的一對男女,無聲地告訴他們……她好想吃上一口飯食。
可是她餓得失去了叫喊的力氣,只得看著那對人,或許能給她生的希望的人,慢慢地走遠,最后消失在拐角。
瑤娘握緊扎手的韁繩,仿佛以此來緩解心中無能為力的沉重。
裴玨明顯能感受她情緒的失落,“世態炎涼如此,生存有道,瑤娘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
“相爺胸懷天下,道旁餓殍怎會比及天下大事之輕重?”裴玨所言在她聽來涼薄無比。
瑤娘此時心氣正在頭上,不宜與她強辯,他選擇沉默。
兩人相繼了走了一陣,停在一株大樹冠蓋半出土墻的院落外。
兩人下馬,裴玨上前敲了幾道門,不一會一個駝背的老婦人開門來。
她見到門外的男子,面色大驚,彎躬的身影顫顫巍巍,仿佛是要下跪。
裴玨立即扶起她,躬身與她說了幾句,那婦人便側開身,引他進門。
瑤娘站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看著他與那駝背婦人的一舉一動。她還未看清楚兩人究竟要做什么,裴玨忽然就轉身看著她,對她一笑,然后走開過來,牽著她入院。
駝背婦人走在前面,言辭激動的嘮語,“將軍來了”、“將軍夫人來了”、“三郎快起床”、“三郎見將軍”……
瑤娘挽住裴玨的手臂,踮起腳尖,湊近他耳邊,問道:“她可是……”
“鄭大娘這病打小帶著的,算是天疾,說話舌齒不清,只能如此斷斷續續表達,藥石無救。”裴玨解釋道。
葛四郎接到裴玨清早即到折柳巷的消息就匆匆忙趕到鄭三郎家。
屋外刺眼的光線穿不過泥筑的土坯墻,只得透過粗糙的油紙照入昏暗狹窄的屋內。
濃郁苦澀的草藥味充斥在這昏暗的屋內。
屋北角,鋪著草席的床上躺著一個面黃肌瘦,臉色發黑的男人。
鄭大娘把人輕輕扶起來,墊起他的后背。
鄭三郎從昏睡中微微轉醒,模糊視線中他似乎是看到一個許久不見的身影。
“我是不是病糊涂了,竟然看到將軍幻影了……”鄭三郎囁嚅道。
鄭大娘見他醒了,高興道:“將軍來了……三郎……將軍……將軍夫人……”
鄭大娘雖是語無倫次,但是鄭三郎聽得懂他娘所言。他用力提起精神來,想要看清那抹身影。
手上的力道在一點點縮緊,瑤娘能感受到裴玨在極力壓抑的情緒。
不一會,他放開與瑤娘牽著的手,朝著那床鋪走去。
裴玨站在鄭三郎的床榻旁,望著床上那人睜著一雙渾濁不清的眸子,寡淡面容掛上一絲擔憂。
鄭三郎看清楚了那位好久不曾得見的將軍,情緒激動起來,一時間咳嗽不止。
“將……軍……請恕……”
“三郎莫要動氣,靜養便是。”裴玨撫慰道。
鄭三郎得令,調理氣息,鄭大娘輕拍他的后背為他順氣,他漸漸平靜下來。
隨后他轉動視線,便看到裴玨身后的女人,用手指了指裴玨身后的人,裴玨明白他想要說什么,與他解釋她就是他的妻子。
鄭三郎得了答案,微微一笑,又點點頭,表示他明白了。
葛四站在外邊聽了一久,撩起布簾,對著裴玨抱拳行禮,又對著瑤娘行禮問候。
“四郎來遲,還望將軍見諒。”
“無妨,今日無事,順道來看看三郎。”裴玨對葛四擠了一個暗示的眼神。
葛四望著他,心領神會。將軍言下之意是不要把他遇刺之事告訴鄭三郎。
昨夜暗殺的消息他確是今早與將軍到折柳巷的消息一并收到。
葛四道:“勞將軍記掛了。”
隨后他搬來椅子,請裴玨與瑤娘落座。
鄭大娘把三郎交給葛四,便出門去弄些干凈的茶水來。
裴玨望著鄭三郎的左腿,被兩塊木板子綁上繃帶硬夾著,又捆綁在床欄上,沒有上夾板的右腿也是綁在床欄上。
葛四解釋,“三郎他疼得厲害的時候會用腳去踢墻跺地,這樣傷害會更大,大娘壓制不住三郎,我就想到這個辦法把他困住,讓他躺在床上好好養病。”
瑤娘望見鄭三郎扭曲的左腳,想到她練功時不小心扭到腳時的那般鉆心蝕骨的疼痛,忍不住起雞皮疙瘩。
“如此這般多久了?”裴玨眉皺。
“春種時便隱有發病跡象,只是當時未曾上心,后來在菜市口挑菜時忽的跌倒,便再也未曾站起來過,又連著發燒不斷,上吐下瀉,郎中也束手無策,只開了些止住發燒的方子。”
裴玨心下一沉。
三郎的病,恐是沒救了。
“將軍無憂,這是三郎的命,三郎能活了這么多年……咳咳……也是將軍給的造化……”三郎斷斷續續說完那壓在他心口多時的話。
同今日這“好久不見”,那多年前曾令他麻木不可自持地無盡沉痛、酸澀又卷土重來。
好像是上天在提醒他——往事并不如煙。
葛四郎眼眶酸澀,他心實不忍并肩作戰多年的兄弟就如此闔目而去。
鄭三郎把手搭在環在胸前葛四的手,“四郎莫要憐惜,要記著我現在活著比死更痛苦……可惜……終不能為將軍效命,死在沙場……空磨損在這……咳咳咳……咳咳咳……”
鄭三還未說完便是一陣猛烈咳嗽,撕心裂肺,而后竟然咳血來。
鄭大娘才端水入室來,見狀嚇得摔了一地碎陶。
裴玨上前迅速擦干凈咳出的血跡,望著那雙暗淡無光的雙眸,道:“莫要多慮,但歇下罷。”
葛四郎和鄭大娘扶著鄭三睡下。
裴玨出了那昏暗壓抑的屋子,望見屋外的滿目洋洋灑灑的明光,揉著太陽的炙熱。
那光與熱不顧一切包裹著寒冷顫抖的他。
可他依舊難抑那瘋狂舔舐他的……死別。
瑤娘站在他的身后,他高大的身軀擋住涌入陰暗的房間光,也擋住她出門的道。
她站在他的黑影中,望著他在熱烈光下黯傷的自慚。
她想著自己不會上前安慰,也不會安慰,也不能安慰。這幾日以來種種突變與遭遇令她看清一些一直以來令她霧水迷惑的問題。
比如裴玄道與她。在她看來,她們其實一直是兩個陌路人,只是因為一些莫須有的牽扯便聯系到了一起。她們本應可以兩不相干,兩地偏居,卻被世俗的媒妁之、文定之禮期年來聘、或是當下那些沒有看清的人和事,在兩人不明不白的情況下將其匆匆扯入了局。
若是沒有這些‘莫須有’的糾葛,她與他終究不會牽連在一起。
縱使裴玨對她關懷備至,相敬如賓,掩護她,保護她,可是在她看來這些是她應得的。
況且,她須做一個無愛無恨、無喜無悲的殺手。
她當初的目的是為了殺掉裴玨,現在依然是。對于將殺之人,無需情與。
“將斷不斷,反受其亂。裴郎不是優柔寡斷之輩罷。”瑤娘冷言。
裴玨何償不知?只是人心都是肉長了。
“南境瘴氣霧迷日久難散,林深毒蟲難防,大軍初入南境之時,不熟悉地形物候……與南蠻第一次交戰時我方雖已做了萬全之備,可還是難抵蠻族對叢林的了如指掌,設計我方戰士……當時先鋒官均不幸喪命,我見形勢越難控,下令撤退……鄭三帶著一對人馬率先撤出林子,葛四其后,我殿后……”
南蠻為了將大軍一網打盡,利用對地盤的操控,布下天羅地網,鄭三領著五六人提前探路,確保回程的路沒有被布下陷阱,為后面的部隊開路……也就是這次撤退,致使他左腳受了暗箭之傷。這一傷,便是十幾年。
南境之戰是裴玨主帥,初戰便傷了手下大將,損傷戰士無數……因著軍心不可動搖,他面上強撐著冷硬不懼,心下卻是一片荒涼。
西北戰場讓他初見戰爭的殘酷、冷漠與家國之殤。
南境之戰他為主帥,讓他看到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深淵。
他盡最大力氣與南蠻和解,不費一兵一卒,力求保下不應受戰爭奪取的生命。
所以……鄭三的命,他怎能舍之?!
可是,若不如此,他更是生不如死。
死,又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向死而生。
葛四郎出門來,見到佇立在門口的兩人,還是出聲打斷道:“將軍,鄭三……”
裴玨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他,“把余下兄弟們都叫來罷……”
他抬頭望了眼將軍削瘦挺拔的背影,他應聲道:“是——”
“都來送一程鄭三。”
鼻尖一酸,葛四郎硬著頭皮道:“是——”
近十個人擠滿了狹小的房間。
鄭三闔目之時,趕來的兄弟們為他踐行最后一杯陽關酒。
鄭大娘抱著兒子哭得撕心裂肺。
瑤娘隱在墻角,周遭蔓延無盡的悲涼悄然浸透著她,她望著那個一向風輕云淡地男人此刻面色蒼白冷漠,仿似重新認識這個男人少為人知的一面。
“送鄭三上路罷。”裴玨沉聲道。
眾人應聲。
葛四幫著鄭大娘為鄭三換上那身已破爛褪色的戰衣。
有人嗚咽出聲,有人低聲啜泣,有人隱忍不發……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還活著。
裴玨牽過瑤娘出了那沉重的屋子。
不知不覺,這一日,就已臨到了黃昏。
殘陽如血,潑染半邊天際。
裴玨負手望了望天,又移開目光,釘在瑤娘臉上。
瑤娘立在他身畔,感受到他冰涼的視線,她不由自主地回視。
兩人視線一剎那碰撞。
裴玨眼中俱是茫然和空洞,不見往日的平靜如水。
瑤娘為之一怔。
“瑤娘當初問我,為何沒有及時通知沈家,是我的疏漏,那時才出仕途,便轉戰各方,我身負著十幾萬大軍的身家性命,不敢掉以輕心,所以當時信件疏漏之事我心中有疑可也不能分心查之,竟不成想會……害了瑤娘……”
裴玨緩慢道來。
一字一句,用力極深。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他的話像一點一點從腳底漫起來的水,慢慢地淹沒到她的脖子,令她呼吸沉重壓抑。
冰冷,無情,又無可奈何。
為大義而犧牲愛情,為更多人生而舍她命。
世路風霜,人情冷暖,如人飲水。
瑤娘一言不發,爾后忽然提起輕功,飛檐遠走。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入水中,將自己深深沉入水底。
她感覺到內心深處消失許久的空茫與無措來勢洶洶,將她肆意撕扯。
剪不斷,理還亂。
她奔掠如飛,不擇方向,但憑著眼見何處就踏向何處。勢要讓這些個亂入麻的情緒滾出她的腦海,還她一片清凈。
撲通——她跳入水中。
她沉下不久后,一個灰色瘦長的身影悄然而至,獨立在岸邊,望著那漩渦漣漪中心之處。
山風吹起那身影飄搖的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