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谷從未覺得白面饅頭摻著水便是人間至上美味,但今天算是嘗到了。
看來老祖宗說‘人餓至極,吃屎冒香’這句話果然是對的,但所幸錢谷還沒淪落到這等地步。
幾個饅頭吃飽喝足后,錢谷想終歸還是得感謝一番小和尚的心意,但見他如此年幼,且是修行人,給金銀珠寶一類未免顯得不合時宜,且自己身上也沒帶這些東西。
就在想該如是好時,只見一老僧緩步走近。
錢谷今早才見過他,那位恒山長老。
他身體岣嶁,面容平淡,先是瞥了一眼錢谷手中殘剩的半個饅頭,略微皺眉,但沒說什么,反而盯著那小和尚詢問道:“易念慈,你這是又偷拿的貢品?”
小和尚看到來者低頭抿嘴,并未否認(rèn)。
錢谷蹙眉。
那恒山轉(zhuǎn)身從供臺邊拿出戒尺,冷淡道:“伸手。”
易念慈乖乖伸手。
他猛地一揮。
卻沒打到易念慈,因為錢谷也把手掌伸了出去,攔在了易念慈的手上。
錢谷手掌頓時被打出一條紅彤彤的血線。
恒山詫異的看了一眼錢谷,皺眉道:“施主,老衲教誨晚輩,可關(guān)你何事?為何非要伸手阻攔?”
手中疼痛,但錢谷也并不生氣,身體前傾幾步,把易念慈攔在身后,笑道:“小師傅見我腹餓難耐,即便拿一些供臺上的食點也算是善事一件,不褒獎鼓勵,還以戒尺抽打,愿安寺的長老都這么不近人情么?”
恒山兩眉一挑,左右兩邊的臉皮向下垮去,這是典型的發(fā)怒面相,但他很快恢復(fù)如常,淡淡道:“不以規(guī)矩,不成方圓。佛家自有佛家的規(guī)矩,供臺上的東西需得香客們散盡,等第二日晨起過堂時才能拿。此刻香客之多,影響風(fēng)氣暫且不談,若是還在他們心中落下一個不敬佛祖菩薩的印象,愿安寺臉面往哪兒擱?”
“再者,老衲打他一戒條,也是為他好。是吧,念慈?”恒山淡淡詢問。
易念慈唯諾點頭。
錢谷這才注意到這小和尚手臂與脖頸上有不少被抽打的血痕,有的已凝結(jié)成疤,有的鮮紅明艷。
錢谷輕聲問道:“恐怕不止打了一戒條吧?”
恒山瞇眼,語氣冰冷:“施主不覺得自己管的太寬了些嗎?”
他拿起戒尺,示意錢谷讓到一邊。
錢谷置若罔聞,輕輕摩挲指上環(huán)戒,仍攔在易念慈身前,未曾退后半步。
恒山神色終于有了一絲變化,是不加以掩飾的厭惡:
“妙因未出家前曾是山間悍匪,專干偷盜搶劫一事,妄殺無辜,惡貫滿盈。狐朋狗友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愿安寺面對這些惡徒,自然也有度化的必要。老衲奉勸施主莫要在這兒生事,否則惡果難料!”
錢谷微笑,并不言語,心想這老頭說話真是陰陽怪氣,拐著彎兒把罵自己是惡徒還扣帽子。顯然這老頭對楊胖子的厭惡之情已經(jīng)殃及到了自己身上,否則何至于吃了供臺上的幾個饅頭便沒事兒找事兒呢。
錢谷似笑非笑,正要開口說道一二,只聽一聲浮夸的高喊:
“哎呦喂,恒山師叔,您還拿的動戒尺呢,不怕折了您那金貴的手?來來來,恒山師叔,小侄替你拿。”
一身穿袈裟的胖子滿臉殷勤的幾步走近,一把從恒山手里奪過戒尺,口中又道:“恒生師叔喲,您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可少生些氣,知道您修行高,想早點去西方見佛祖,但也得順其自然不是?像這種管教小輩的小事情,就讓小侄來得好。您就旁邊看著哈。”
說罷,胖子就拿著戒尺對易念慈笑道:“念慈,伸手。”
小和尚眨巴著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楊叔?”
那胖子點頭,然既裝作嚴(yán)肅說:“快伸手!”
小和尚乖乖聽話,一臉期待的伸出小手,全沒先前的半點膽怯。
楊胖子面露兇色,然后狠狠揮下,快要臨近時,速度又變得極緩,到達(dá)手掌后,完全如蜻蜓點水一般,拂了一下。
做完這一切,楊胖子又朝易念慈使了使眼色,小和尚心神意會,打完后的瞬間抽回手掌,然后裝做疼痛至極的表情,又奶聲奶氣的抹著眼睛啜泣道:“好痛!”
配合默契的二人很明顯不是第一次這么干了,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錢谷神色稍有古怪,心想這兩人還真是活寶。
楊富貴隨即抬頭,對著老僧肥臉微笑道:“恒山師叔,既然念慈已被教育,您就去接待客人吧,這兒就交給小侄就好。”
老僧的臉色自從楊胖子來后就一直黑如炭塊,若不是瞥了眼楊富貴袈裟背后沒被完全掩蓋住的刀柄,心有忌憚,恐怕早已發(fā)怒。
他冷哼一聲,拂裟而去。
楊胖子見恒山離開,轉(zhuǎn)身又對錢谷抱拳道:“錢小爺,謝了。”
錢谷擺手:“小師傅贈我?guī)讉€饅頭,挨一尺算不得什么。倒是你,什么時候來的?”
楊胖子摸頭憨笑:“剛來。”
錢谷點頭,又問:“那位俠女呢?”
楊胖子無奈嘆了口氣:“錢小爺您別問她了,那位俠女剛醒就一腳踹在了貧僧臉上,硬生生的踹出一個鞋拔子印,說是她被貧僧睡覺的樣子嚇著了。若不是貧僧修習(xí)的是清心咒這等善于養(yǎng)傷的功法,今兒都不敢出去見人。”
語閉,他哀怨的摸了摸自己的肥臉。
錢谷依稀確實看得見一個鞋印子。
他樂道:“看來得給你弄點金瘡藥擦擦呀。”
楊胖子眼睛一亮:“那也成。”
錢谷搖頭失笑。
楊胖子又蹲下身,大手撫摸著小和尚的僧帽,神色罕見柔和起來:“小念慈,這里盡是些素食,吃不慣吧?若是叔沒剃光頭,倒還可以殺些獸鳥烤了與你嘗嘗...”
小和尚搖頭,十分懂事道:“青菜饅頭也好吃。”
他揚起一個笑臉。
楊富貴喟嘆一聲,久久不語。所謂青菜饅頭,對出家人而言自然平常,畢竟吃了大半輩子,早就習(xí)慣了。但對于正長身子的孩童而言,說是糟蹋人都不為過。
突然,他似想起什么,手伸入懷中,掏出一塊破布,攤開,破布里面裹著幾顆褐色糖果。
錢谷微愣,這不是自個兒房間里放在果盤里的糖么?他不禁好笑,楊胖子這招順手牽羊用的真是神不知鬼不覺。
小和尚接過糖果,嗅了嗅,眼中是藏不住的歡喜。但他也懂得細(xì)水長流的道理,小心翼翼的拿起一顆,又分成半粒塞入口中,剩余的則全部包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這才放入衣兜。
錢谷見他吃的如此節(jié)省,突的想起錢家里這種糖食數(shù)不勝數(shù),有好些都快放的爛了都不曾吃完。他沒由想起古人的一句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雖然意境放在這兒顯得不合適,但總覺得的有些相像,也就不自覺的想到了。
此刻楊胖子面露赧顏,扭扭咧咧的看了一下錢谷,又低下頭,那模樣還真就像個四百斤的黃花大閨女。
他似也是為自己順手牽羊的行為感到不好意思,但錢谷相信也僅停留在“不好意思”這一層面。他是絕對沒有羞愧這一心理的,強(qiáng)盜嘛,有點職業(yè)病,錢谷能理解。
“錢小爺,貧僧對天發(fā)誓,就真只在你家拿了些糖,還有那把刀,再無任何逾越行為!”楊胖子三指豎天說道。
“沒事兒,我家大業(yè)大,你即便拿了也無礙。”錢谷十分豪邁的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敗家子的形象。
但敗家子向來是不受父母待見的,雖然心里疼愛,但嘴上從不饒恕過。
就比如現(xiàn)在,中年男人在錢谷身后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面帶微笑:“谷兒,你且說清楚三件事。”
“第一,你是如何脫離魏七的看守,或者說還是他故意放你出來的?”
“第二,你怎么來的愿安寺?”
“第三,你們剛剛說的那番話又是什么意思?”
音落,錢谷背影微微一僵,不用懷疑。
他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