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谷曾見過莫無畏,在錢家的廳堂里。
父親說,他是奇人。
人從嬰胎長大,而后緩緩老去。
莫無畏不同,他從出生起,就是邊陲暮矣的老人,而后年輕。
從期頤百歲老人,到錢谷見他時的及艾五十。
他臉上有三道疤。
他初次見錢谷時,就與錢谷閑談,說他的第一道疤源自他的生母。
他母親生下他時,覺得他奇丑且怪胎,是不詳。便用刀刮了他的眼睛,想殺死他。
結(jié)果天降洪水傾沒,把他沖走了。又被老漢抱走,他活了下來,自此,他瞎了一只眼。
十歲那年,他找到生母,殺了所有人。
第二道疤是他自己刻的。
北城戰(zhàn)役,十萬鐵騎兵臨城下。他只有三千兵甲,于是刻疤明志。
他守了一年整。
說起第三道疤的時候,錢谷看他罕見笑笑,就給他倒了一杯茶。
他頷首稱謝,說最后一道疤是被他的獨子,莫心憂頑皮舞刀弄劍,不小心弄的。
錢谷對莫無畏的記憶,大抵都是這些。離現(xiàn)在該有四五年之久了。
先聽那人高呼的是莫家小主子,就該是莫心憂了。
馬蹄聲急湍而過。
錢谷拉著雪兒撤在路邊上,告誡她:“雪兒,在外面出言需謹慎,否則很容易惹出禍事的。”
雪兒抿著嘴唇,輕輕的諾了一聲。
錢谷見她委屈,正要寬慰幾句,就看見已經(jīng)遠去的銀甲騎折返回來一匹。
來者帶著面具,手持長鞭。他居高臨下指著錢谷的方向,甩出一個鞭花,并用刺耳的聲音高喊:“誰說莫家蠻橫的?”
無人應(yīng)答。
錢谷皺皺眉,回頭看了一眼雪兒。發(fā)現(xiàn)的她的臉色卻如名字一般雪白,甚至蒼白。
雪兒的聲音并不大,在熙攘人群中的隨口一句早就被淹沒了。他是如何聽到的?
錢谷有些疑惑。
所幸,那人并沒有過分追究。見無人應(yīng)答后,他用刺耳的聲音說:“我家主上乃是鎮(zhèn)北大元帥莫公,你們能有這閑心在京城賞煙花游街,不全靠我家主上在戰(zhàn)場上的拼殺?誰若再敢在暗地里誹語,殺頭都是輕的。這次小主子只讓我講講道理,不讓我殺人。否則....嘿嘿。”
說這話的時候,他移著面具朝錢谷這邊看了看。不過緊接著,他便調(diào)轉(zhuǎn)馬頭,絕塵而去。
雪兒面色蒼白。
錢谷輕聲的說:“別怕,有少爺在。他不敢殺頭的,只敢打你手掌。”
雪兒破顏一笑,很快恢復(fù)活潑的樣子。
錢谷笑笑,然后繼續(xù)游逛。
過了有一會兒,雪漸漸小了些,落在肩頭,輕輕一彈,零零散散的雪絮便張落成傘狀。錢谷覺得好玩,并樂此不疲。雪兒打量著人來人往的街道,眼中倒映著通明的燈火。
主仆倆一路逛著,一直到了看煙花的地方——觀滄樓。
說是閣樓,其實看上去更像是能容納千余人的亭子,十分高聳,且寬闊。看樣子是賞景的絕好地方。
只是現(xiàn)在人群如潮,都一股腦兒的朝正大門涌進。
錢谷又看見離大門的不遠處,有一高梯,連著閣樓的第三層。上梯的人極少,不像正大門一般擁擠。
錢谷從未來過,雪兒也是從別處打聽來的,說這里賞煙花是最好的地方,正猶豫是從正大門進去,還是走高梯的時候。一個人突然躥出來,并笑嘻嘻說:“怎么,小兄弟,想進第三層?”
錢谷一愣,細細打量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人。他十分古怪,穿著糙衣,剃著光頭,脖子上款著黑石項鏈。
錢谷之所以仔細觀察他的原因只有一個——他太胖了,幾乎擋住了錢谷的所有視線。
像是尊彌勒佛,但彌勒佛的神情是不會有奸詐諂媚這兩種的。
“小兄弟?”胖和尚揮了揮手。
“嗯?”錢谷終于反應(yīng)過來。
“是不是嫌第一層太擠?想進第三層?貧僧可以幫你。”
“進第三層?什么意思?”
“.....”自稱貧僧的胖和尚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問:“你不知道觀滄樓的規(guī)矩?”
錢谷搖搖頭。
“奇了怪了,在京城的人竟然會有人不知道觀滄樓的規(guī)矩。”胖和尚上下打量錢谷一番后,納悶的說:
“這觀滄樓是當今圣上出言所筑,本意為天下子民與君同樂共賞景。但那位九五之尊不可能真和百姓門擠在一起看,所以就有了這不成文的規(guī)矩。第一層只有平民百姓,叫百民樓。第二層是商賈軍士,賈士閣。這第三層就都是權(quán)貴了,又稱朝陽閣。”
說完,他又指著有高梯的方向,錢谷這才看見那里的側(cè)邊有一大堆富翁模樣的人在與守衛(wèi)交談,。
胖和尚又繼續(xù)說:“賈士閣的人擠破了腦袋想往朝陽閣的跑,都想結(jié)識貴人,特別是那些商賈。錢多了就想要權(quán)了,只能趁著這時候給那些貴人送送禮物,為子孫謀一些仕途之類。但沒些渠道,那些個守衛(wèi)是不會放他們進去的。貧僧看你這樣子不像是什么窮鬼,應(yīng)該是有錢人家的子弟,所以,小兄弟,是想進朝陽閣結(jié)實那些大人物?”
錢谷不置可否,攔下想說話的雪兒,反問他:“你有渠道?”
胖和尚笑道:“自然。”
接著,他又神神秘秘的貼在錢谷耳邊說:“守衛(wèi)是貧僧小弟,沒我吩咐,那些個暴發(fā)戶一個都不能進。”
錢谷有些好笑,問他:“如果我要進去,那你想要什么?”
胖和尚眼睛轱轆轉(zhuǎn)了圈,然后指了一下錢谷無名指上的樹戒。
錢谷搖頭,告訴胖和尚,說這樹戒是他十歲那年母親送的,不可能給別人。
胖和尚聽后,皺起了眉毛,說他這輩子不缺錢財,唯獨喜歡些稀奇東西,不給戒指也罷,給些別的也行。然后他又說,只要錢谷上了三樓,認了貴人,仕途之路是坦蕩蕩的。
說這話的時候,胖和尚重重拍了拍胸脯。
雪兒一臉的嫌棄,原因是胖和尚胸前的兩大塊肥肉讓她想起了下完崽子的老母豬。當然,這是雪兒后來跟錢谷說的。
總之,錢谷回絕了胖和尚的提議,決定還是去百民樓湊湊熱鬧。
胖和尚嘆了幾聲,抬起手臂還想說些什么,但見錢谷無意理他,便轉(zhuǎn)身走開了。
只是到了觀滄樓里面,錢谷才知道擁擠兩字是如何寫的。好在還是冬天,否則到了夏日,這里免不了是個油鍋燉雞,拔了毛都嫌熱。
不過這里相比人來人往的街道,更熱鬧了些。有京城百姓,有麻衣豪客,有背包書生,也有頑童嬉戲,他們互相寒暄吵鬧,人聲鼎沸。
錢谷只在雜談書中讀過這樣的喧嘩場景,只覺得有意思,現(xiàn)在親自看到,笑意漸涌。
“少爺,要放煙花了!”雪兒遙指著亭外說。
錢谷望過去,見煙花從江對岸起射,卻不見綻放的景色。原因是亭子分三層,他們擠不進外圍,自然就看不到了。
看來想見更多的景色,只能往高層跑了。
通往賈士閣的階梯上,有位小二模樣的人守著,要交錢,大概是五十兩銀子。這不是普通人家能拿得出來的,想來賈士閣都是些小有錢的財主。不過雪兒出來時,在賬房先生那里拿了幾張小額銀票。交給小二后,找零費了不少時間,隨后就放行了。
第二層的人就少了很多,但無一例外,全部透露出一股有錢的氣息。衣著無一不是貂毛大裘。他們似乎并不是來賞煙花的,因為觀景最為別致的地方只有少數(shù)幾人。
剩下的人就真如先前的胖和尚所說,商賈們帶著一個或多個箱子,遞交給第三層階梯的守衛(wèi),又說些奉承的話語,最后都會歸于想結(jié)識貴人云云。
雪兒好奇那些箱子里面是什么,過去小心翼翼的瞥了幾眼,然后回來悄聲跟錢谷說:“都是些金銀珠寶,看樣子好值錢的!”
錢谷笑著搖頭,慢慢走到扶欄處,眼望煙花綻放,燦爛了半邊天空。
突然,卻聽一聲驚叫,第三層的階梯上,有個刺耳略熟悉的聲音響起:
“你家男人試藥已經(jīng)死了,銀子也給了你,還敢在這兒撒野?給老子滾開!”
砰!
有婦人應(yīng)聲從朝陽閣的樓梯咚咚滾下,滿是狼狽。
商賈們冷眼相看,任由婦人滾落腳邊。
雪兒快步走近,想要扶起婦人。
又聽一聲鞭響,樓上走下一人,手持長鞭,帶著面具,他厲喝:“誰敢扶她?”
雪兒呆立,不知所措。
錢谷輕輕走近,將婦人扶起。
那人怒斥,揮鞭而來:“聽不清老子說的話?你又是那里來的雜種?”
鞭如疾風(fēng)。
雪兒跑過來,擋在錢谷身前,緊閉雙眼,身體微顫。
一瞬之時,有人大聲開口:
“他姓錢,錢家來的。”
鞭停,滿堂寂靜。
頂樓上,緩緩走下一人,
他懷中擁貓,貓白如玉。
錢谷認識他。
莫心憂。